宋曉燕
我記得,那還是我小時候,在農村,是一年的冬天。
我家生著一個小小的蜂窩煤爐。我們把手貼在爐壁上取暖,爐上蹲著個綠柄的座壺,水開了,白氣沿著壺蓋的縫隙翻滾上來,它就喔喔地歌唱。
媽媽把一個老鼠大小的紅薯扔進灶膛里埋好火梗子,然后她皺起眉頭說:“看看你爸爸回來了嗎?”說話間她拽下頭巾,抽打著身上的塵土。
雪還在下。
麻酥酥地滑過面頰,從手電筒的光柱里,撲簌撲簌落下去的雪,很快沒入黑暗中。我在門口立了一會兒,爸爸還沒有回來。爸爸為什么還沒有回來?爸爸從來沒有這么晚回來過。
手電筒里的光漸漸微弱下去,這時有一個白色的身影慢慢靠近我,手電筒明顯是在虧電,我看不清楚這個身影,他突然開口說話,像是一個陌生孩子的聲音:
“是在等你爸爸嗎?”
“是!你怎么知道?”
“跟我來?!?/p>
我來不及向媽媽告別,就跟著他走,他也不知道哪里變出來一個小小的雪燈籠,蓬著熒熒的白光。我們在雪里,深一腳,淺一腳……雪原來已經下得這么大了。沒有想到,今年冬天會下這么大的雪。雪化到脖子里,很敏銳很尖細的涼意。
不知道走了多久,到了一個小小院落。推開落滿積雪的柵欄門。打雪燈籠的孩子拉起我的手,我乖乖地跟著他進了屋子,他的手冰涼而又光滑。我一輩子記得那種感覺。在我手里要化掉的那種感覺,后來我經歷過的無數冬天,總會在下雪的時候,輕輕接住一片雪花,看它在我的手指上,融化成小小的水汽。
屋子里有一架織布機。以前奶奶家也有,后來就只剩骨架,被鋪上被褥,成了一張柔軟的小床。爸爸正埋頭修理,織布機好像停不下來,還在織著,嘎啦嘎啦地發(fā)出響聲。白色的布匹緩緩地從機杼里延伸著。我這時才覺得有一點奇怪,織布機竟然自己停不下來。
“真是有一些麻煩呢?!卑职诛@然沒有意識到我的到來,抹抹頭上的汗,繼續(xù)干活。
我瞅了一眼身旁打雪燈籠的孩子,這才看清楚,他身上穿著的白衣服,竟然全是細細的小羽毛綴成的。他的眼睛很清澈,但隱隱閃爍著一絲憂傷。
這時爸爸回過頭來,發(fā)現(xiàn)了我,沖著我一笑,那平日再熟悉不過的笑容現(xiàn)在在我看來,突然感覺到十分神秘。
“快要修好了嗎?”打雪燈籠的孩子有些焦急地問爸爸。
“一定快了,爸爸是村里手最巧的木匠。”
我有些自豪地替爸爸回答。
我拉住他的手,說:“等修好了,一起去我們家玩吧。因為我有一個好脾氣的媽媽,我們家總是有很多小朋友。你一定會喜歡的。”
打雪燈籠的孩子眼睛里流露出欣喜的光芒,但很快又黯淡下去。織布機仍然沒有修好,仍然是嘎啦嘎啦地響著。爸爸用很細的針,撥弄著織布機上最關鍵的部件。針刺破了爸爸的手,潔白的布上血跡斑斑,像一朵朵耀眼的紅梅。屋子里突然變得異常安靜。
“好了?!卑职值穆曇衾锍錆M了疲憊。
我跑上前去摟住爸爸的脖子。親他帶有胡子茬的下巴。
窗外的雪,漸漸地停住了。
我和爸爸跟打雪燈籠的孩子告別,焦黃的月亮不知何時掛在了天空。雪下得真是大呀,踩在腳低下咯吱咯吱地響。我們回到家,已經是半夜了。媽媽還在焦急地等我們。
后來,天漸漸亮了,我們一家人一起在院子里掃雪,很奇怪,今年會有紅雪花。像一朵朵紅梅,捏在手指上,一會兒就化成了鮮紅的汁液。這時,我才突然想到什么,這一定是爸爸的血,那么昨天夜里,那個打雪燈籠的孩子一定就是雪孩子,我想起他冰涼溫潤的手,好像要化在我手里那樣……
我呆呆立在雪堆旁,不由得有些悵然若失。
爸爸好像看穿了我的心事,故意大聲嚷嚷著:“難得今年有這么大的雪,我們在院子里堆一個雪人吧?!?/p>
這個提議立刻得到我和媽媽的響應。我給堆好的雪人戴上了我最愛的藍圍巾。我摟住它。然后,咔嚓!爸爸給我摁下了一張合影。
后來我長大了,到了城市里,很多事情就像老照片,成了發(fā)黃的記憶。我也再沒有碰到過雪孩子。甚至連堆一個雪人的機會也沒有了。
編輯/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