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寶林
居美轉(zhuǎn)眼10年,心所??M者,不外鄉(xiāng)間與童年。
記憶真是奇妙,三、四十年前的事情,哪怕是一丁點(diǎn)小事,都記得一清二楚,歷歷如在目前;而最近發(fā)生的事情,如上周在網(wǎng)上看過的電影,卻常常很費(fèi)思量。這或許就是歲月淹忽,日神之車“望崦嵫而勿迫”帶來的效果吧,人皆如此,我豈能獨(dú)免?
這10年間,失去了許多口腹之享。在美國這富甲天下的泱泱大邦,混頓像樣的飯吃,并非易事。這話如果傳到如今耽于歌舞逸樂的國內(nèi)舊友耳中,怕是要被作為笑談。然而,這話確實不假。
我所懷念的,并不是當(dāng)記者時,宴席上疊床架屋般的一道道大菜。我懷念的,恰恰是鄉(xiāng)野所產(chǎn),本是極平常的“盤中餐”,進(jìn)入異國游子的鄉(xiāng)夢里,就有了獨(dú)一份的滋味。
前幾年,我常念叨:美國沒有萵苣、蒜苔、韭黃、韭菜花……近年來,在加州舊金山臺灣資本經(jīng)營的“大華99”超市里,這幾樣菜都有了,只是價格比較貴而已。但狀如一彎月牙、在家鄉(xiāng)被形象地稱為“娥眉豆”的那種豆子,卻從未一見。在美國的華人超市里,豆類有青豇豆、白豇豆、四季豆,在美國人開的超市里,還有類似刀豆的豆類。獨(dú)缺吾鄉(xiāng)所產(chǎn),以“娥眉”名之的這種豆類。其實,在我的家鄉(xiāng),這種豆子也不是人人喜歡。用農(nóng)夫農(nóng)婦的話來說,“太肯長了”。一根主藤,將綠葉牽滿架子,初春開紫紅色的花,初夏時,滿架都是飽滿、豐碩的豆子了,垂懸在綠葉之間。它的產(chǎn)量很大,頭天晚上剛摘過一籃,第二天,架子上又懸吊起了,一片,一片,又一片。
我喜歡這種豆子,因為它有一股淡淡的、很特別的澀味。正如苦瓜的微苦一樣,娥眉豆的微澀,代表著它的生命基因,與我的味蕾與胃口,形成了微妙而美好的契合。我偏偏喜歡口里嚼著這種豆子時的微澀感,何況,它有如此曼妙而詩意的名稱:娥眉豆。我曾居蜀十余年,“娥眉”之名,令我想起秀絕天下的峨嵋山,那里也曾經(jīng)是我情牽夢繞之處。懷念一種豆子,就是想家。
來夏威夷之后,生活情形,就“吃”而言,比之加州,又等而下之了,比如,上面所說的萵苣蒜苔韭黃韭菜花之類,這里未見出售;就是尋常的豆絲之類,也難以尋覓。
可喜的是,來這里不久,就結(jié)交了一群“牌友”(此前我只有“文友”)。他們都是經(jīng)過多年奮斗后,在夏威夷安定生活工作的專業(yè)人士,好幾位都是博士。周末時,他們常常聚集在一起,每家?guī)б粌蓚€菜,弄點(diǎn)吃喝,然后,圍桌打牌,打的是極其古老的“升級”,且輸贏不涉分文,常常午夜才散。
在極度孤獨(dú)的生活中,這群淳樸、自然的牌友,帶給了我極大的精神慰籍。我常常在周末,不惜開車40多分鐘,趕到城里,參加他們的聚會,為的就是,人和人,能夠說話,有所互動。
前些天,應(yīng)邀到譚兄安民家吃飯、打牌。他們夫婦都是川人,待人熱情而又質(zhì)樸,所以,自有格外的親切感。他在帶領(lǐng)客人參觀院子時,我突然看見,后院里,好大的一架娥眉豆!時令尚在冬末,換在其他地方,這種豆子應(yīng)該還沒有開花,可是,在只有春夏兩季的夏威夷,峨嵋豆藤蔓上,早就掛滿了飽滿的豆莢,宛如綠玉,美如娥眉。
知道我喜歡娥眉豆,安民兄夫婦,便采了滿滿一塑料袋,足有好幾磅,在昨天的“情人節(jié)”牌聚上,帶給我。另一對牌友,劉兄家才兩口子,見我喜歡娥眉豆,便主動“追根求源”,說譚家的娥眉豆,本是劉家所贈的種子,隨便栽在后院,就成了一道風(fēng)景,一份四季常新的收獲和喜悅。原來,前些年,這兩口子在一處荒僻的山上,見到一片地里,瘋長著這種豆子。劉兄是湖北人,與我是“如假包換”的老鄉(xiāng)。而娥眉豆,湖北人哪有不熟悉的呢?
劉兄說,在他的家鄉(xiāng),吃不完的娥眉豆,農(nóng)家是將它們腌制成酸菜的。正所謂“十里不同俗”吧,在我的家鄉(xiāng),娥眉豆最好曬干,用線串起來,吊在屋檐下,每年四月,插秧的農(nóng)忙季,用臘肉燉一鍋湯,將發(fā)好的干娥眉豆煮進(jìn)去,起鍋的時候,加入一大把蒜苗。油光光的湯面上,浮著紅的干辣椒、青白兩色的蒜苗、泛白的豆莢,香而爽口,滋味無窮。
娥眉豆在下鍋前,要將四周的豆筋去掉。所以,在農(nóng)家,“擇菜”這個程序,是極富有生活氣息的勞動。小時候,放學(xué)回家,只要看到奶奶,坐在小凳子上擇茱,我小小的少年心里,就充滿了對命運(yùn)的感激之情,因為,在我貧窮困苦的兒時,我得到了完整的、正確的情感教育。這份教育,惠及我的一生。這種沒齒不忘、涌泉難報的恩德,就蘊(yùn)含在奶奶坐著,心境寧和地將擇好的娥眉豆,丟進(jìn)筲箕的細(xì)小動作中。
我已與譚兄說好,今年的娥眉豆,要留幾片特別壯碩的豆子,讓它成熟、飽滿、豐碩,當(dāng)作種子。下次我有機(jī)會回舊金山地區(qū)時,就將它帶回去,種在自己的院子里。這樣,年年都有娥眉豆可吃了。
我喜歡的南宋詞人辛棄疾,曾在他的名詞《摸魚兒》中,寫到“娥眉曾有人妒”。他說的是美人,“好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吧?而這種以“娥眉”為名的豆類,斷然是不會令人生妒的。但這要看是何人所摘了。如果一個男人,擁有一座庭院、一架生意盎然的娥眉豆,還有一位豐姿卓約的女主人,“采豆棚架下,悠然見南山”,院中的松鼠,應(yīng)該會略有妒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