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柳永放浪形骸,并沒有丟失生命的底線;放縱自己,并沒有迷失生命的座標。這樣做是為了將自由讓位給心靈,將婉約讓位給生命。在背叛中形成的經典就最為特殊與個性,也最能大放異彩。
【關鍵詞】叛逆 經典 婉
背叛了時尚,自己卻成了時尚;背叛了主流,自己卻成了主流;背叛了經典,自己卻成了經典。
公元1053年,北宋東京,愁云慘淡,陰風低號,一場特殊的文化祭奠拉開了序幕:中國文化史上一個叛逆式的人物的尸體,在一群白衣素面的妓女歌女的哀悼聲中,在周圍人群的唏噓聲中,被緩緩地送出了京城。這是世界文化史上絕無僅有文化葬禮。棺槨中躺著的是一位曠世奇才,送葬的隊伍全都是煙花女子。這具有諷刺意味而又極富悲切的場面,渲染成一種前所未有的葬禮。中國婉約派代表詩人的最后祭奠儀式,完成在一群妓女的行進中,不得不讓后人扼腕嘆息。
他就是柳永。
而柳永的出現(xiàn),則像是一個令人唏噓的傳奇。那是因發(fā)了“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的高級牢騷而斷送前程的柳永;是寫了“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而引發(fā)金人戰(zhàn)事的柳永;是被稱為“凡有井水飲處,皆能歌柳詞”的柳永;是死后無人過問,被艷妓相憐而合金安葬,“半城縞素,一片哀聲”的柳永。
柳永在思想上背叛了儒道,在文化上背叛了主流,在行為上背叛了規(guī)矩。千百年來,敢如此叛逆的惟有柳永,叛逆到如此精彩的也只有柳永。
柳永的一生,充斥著悖論:一方面想金榜題名,入朝為官,將承載的儒家使命拉近,以完成責任對功名的承諾;另一方面他又放浪形骸,口出狂言,將生命的責任放浪成行為的張狂和心靈的自由,用這種方式救贖自己,但失落的名字和詞作已經覆蓋了遠近的市井巷陌,樓堂館所。人們傳唱他的歌詞,陶醉在他纏綿的情愫里,成為了他的追星族。沒有幾天,柳永的《鶴沖天》就到了宋仁宗手中,仁宗反復讀著,吟著,越讀越不是滋味,越吟越惱火。特別是那句“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真是刺到了宋仁宗的痛點上。三年后,柳永又一次參加考試,好不容易過了幾關,只等皇帝朱筆圈點放榜。誰知,當仁宗皇帝在名冊薄上看到“柳永”二字時,龍顏大怒,在旁批到:“且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并惡恨恨地抹去了柳永的名字,這一抹,抹出了一個反叛性的人物,抹出了一個永恒的經典。
被除名的柳永咽淚裝歡,玩世不恭地扛著“奉旨填詞”的御批招牌,高舉反叛的旗幟,浪跡江湖,游走于歌樓舞場,穿梭于歌樓酒巷,堂而皇之地貫徹落實仁宗的圣旨,夜以繼日地“淺斟低唱”。
最難得的是,歌舞場的辛酸和旅途的風雨成就了柳永的不朽和宋詞的輝煌,奠基了他獨樹一幟的悲壯人生。這是柳永的大幸,更是中國文學的大幸。
一個將才氣與風流玩得淋漓盡致、游刃有余的人,恐怕李白與蘇軾難以望其項背。柳永是一個出沒于秦樓楚館的儒雅浪子,游走于坎坷仕途的不幸小官,“奉旨填詞”的專業(yè)詞人,浪跡江湖的孤獨游客,自命不凡的“白衣卿相”,歌樓妓女的真正朋友,放蕩不羈的花花公子,市井街頭的自由之人,惹怒皇帝的大膽狂徒,不修邊幅的英俊小丑,敢恨敢愛的紅樓漢子,無室無妻的文化光棍,創(chuàng)新宋詞的婉約巨匠……他的銜頭太多,每一個都是一個經典。
柳永放浪形骸,并沒有丟失生命的底線;放縱自己,并沒有迷失生命的座標。這樣做是為了將自由讓位給心靈,將婉約讓位給生命。就像落花的零落,是為了將成熟讓位給果實,落葉的飄零,是為了將滄桑讓位給寒秋。這種揪心而凄美的退讓是感人的。
中國文化主流雖然大氣滂沱,博大精深,但過于嚴肅,過于沉穩(wěn),也過于沉重,多少有點讓人喘不過氣來。與其說柳永是一支獨秀,不如說他是中國主流文化中的荊棘,深深地刺痛了中國文化的大動脈,撩動了中國文化的神經,使厚重的中國文化多了一些靈氣。所以,不必將柳永的行為視為異端,有天山雪,方有冰雪世界的芬芳高潔;有了柳永,方有了中國文化的可愛之處。
終于,大氣的中國文化在會心一笑中接納了柳永。
楊柳岸,滿腔離愁的柳永正對著前來送行的兩三個姑娘惜惜話別,當中肯定有謝玉英與陳師師。淚眼看著淚眼,柳永低吟長訴:
“斷續(xù)殘陽里,對晚景。傷懷念遠,新愁舊恨相繼。脈脈人千里。念兩處風情,萬重煙水。雨歇天高,望斷翠峰十二。盡無言,誰會憑高意?縱寫地離腸萬種,奈歸云誰寄?”
這流淌著陽光、春雨、丹青的詩句,有聲有色,有情有味,讓身處江南的才子也心馳神往。柳永天真稚氣,柔情似水,激情似火。平仄聲里,如杜鵑啼血,如秋雨打萍,濺得宋詞好婉約。
而一些所謂的道德君子、文人士人,即時他們端酒揮毫、慷慨陳詞,孤傲得讓人眼花繚亂,高山仰止,但他們每天都覬覦著權勢的轉移,時時窺視著朝廷的動靜,榮辱升降牽動著他們每一根神經,禍福成敗吸引著他們惶恐的眼神。在一驚一乍中完成對真實情感的壓制,對文化靈幻的拘囚,在虛脫中踉踉蹌蹌地緊跟權勢名利的步履,如履薄冰地走完生命的旅程。
當然我們不否認文化名人健全的文化人格,那些鴻儒大雅的社會人格或許無可指責,可以成為全社會道德的標桿。但是許多文人憑借詩人的天性堅守政治性格卻是很艱難的,所以屈原只得懷石投江,陶潛只得掛官歸隱,王維雖然在經書黃卷與官府文件之間找到了一條生命的終南捷徑,但多少有點遺憾夾雜在其間,多少有點欠缺真實。幸虧神宗皇帝的“且去淺斟低唱”,柳永的文化人格才不至于在仕途之路上走向逼仄,反而在市井酒巷間煥發(fā)出通脫,人性的真實反而無限放大伸拓,活出了一個真實的自我,完成了文化人格與文化人性的鑄就。
柳永與歌女們觥籌交錯,與妓女們交盞換杯,與市井之人同桌共飲。柳永沉淪了,比起那些癡迷于官爵的人,比起那些醉心于權勢的人,柳永要真實得多、可愛得多。這種沉淪是與時尚的背離,與主流的決裂,是對經典的反叛。
東京城的那一次送葬,埋葬了一個文化主流的叛逆性人物。比起殺生成仁、舍生取義的文臣武將的葬禮要凄美真實得多。文臣武將的葬禮,夸張鋪排的場面較多,政治因素也較多。因此,人性的真正成分就少。柳永的葬禮,是一種絕對的真實,沒有奢華的殉葬,沒有強顏悲痛的人物,連憂傷都是潔白的,連私情都是干爽的,連眼淚都是透徹的。半城縞素流真情,一片哀聲送婉約。柳永生也風流,死也風流。一群白衣素女的自發(fā)行動,讓公元1053年的北宋歷史不再漶漫模糊,以致能讓我們看到它鮮明的輪廓,感受到哀婉的傷痛,摩挲出那一段歷史流淌的人性真實,我們文化的心理再一次得到滿足。
我們真的要感謝這群還沒有泯滅文化良知的妓女,沒有她們,強悍的中國文化就沒有這些凄艷動人的故事,中國文化在哀婉艷麗中多少得到些許的安慰。這種奇怪的現(xiàn)象里有著一種邏輯悖論:看似污濁的環(huán)境中存在在巨大的合理,即人性的彰顯;看似合理的道德環(huán)境中存在在巨大的不真實,即人性的壓制。這或許是文化人物痛苦的根源。
依附時尚,自己可以成為時尚;融入主流,自己可以成為主流;傳承經典,自己也可以成為經典。但這一切過于普遍,過于世俗化,而在背叛中形成的經典就最為特殊與個性,也最能大放異彩。
公元1053年的北宋,終于有了一座精神孤島。一個綿延千年的聲音從汴河幽幽的傳來——楊柳岸,曉風殘月。
★作者簡介:孫興文,貴州省興義市第四中學高級教師,教科處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