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竹竿

她從棉帽的遮擋下伸長脖子,眼睛緊緊盯著煙頭那一點微弱的火光,左手一邊遮上來擋住點風(fēng),像是在逮一只火紅的蟲子,那件灰色的厚實的羽絨衣讓她像只笨拙的田鼠。

我是在冬天時的某個培訓(xùn)班里遇見小漠的,那正值高考前的日子。事實上,不管那是什么時期對我而言都是毫無意義,我總會以自己的方式混沌著。那天我到門口發(fā)呆,看見小漠坐在留有積雪痕跡的臺階上抽著廉價香煙。我便問她:“很無聊嗎?”她說:“無聊得快要死去了?！?/p>

我已經(jīng)度過了一段漫長的無聊生活,在冬天干冷的空氣下,澀縮在大衣里頭,感到全身不舒服。有時我試圖舒展一下身子,以緩解這種縮頭縮腦帶來的憋悶,但仍然不想動。我記得那時節(jié)校園里頭寫滿了備戰(zhàn)高考之類的大字,教學(xué)樓下的黑板上寫的也是,字寫得似乎很難看,可能是那個肥胖癥的教導(dǎo)主任寫的,不過很快被低年級惡作劇的小孩圖涂得亂七八糟。

我哈欠連天,心想這真是好戰(zhàn)的一群人哪,什么事都要用“打好這一仗”來形容。但很快我便被給自己開的無聊玩笑弄得百般無趣,可又不知道有什么事比較有聊。我身邊的人奮力抓著筆桿子,在紙上拚命寫著。想想我也是做不到,因為前兩天我的中指上磨出了水泡,這么捏著筆可能不小心會磨破。

那時期學(xué)校好像死了兩個人。于是口號除了“奮戰(zhàn)“之類,又加上“要注意自身安全”,聽這樣的口氣,那兩個人似乎是死于非命。他們到底是怎么死的呢?大概無非是女孩被別人奸殺了,也可能是車禍或者自殺什么的。事實上人們不會有心情關(guān)心事件的原委,校園暴力有著其自身的媚惑,讓那些學(xué)生們以別樣的表情議論起來,就像是給死氣沉沉的灰色注入色澤艷麗的鮮紅一般。但是往年似乎總有人會死去,因此我是無心打聽了。

那時期似乎還發(fā)生過重大的災(zāi)難。用他們慣用的口氣應(yīng)該可以這么說:“高考那場重要的戰(zhàn)爭一下子變成小戰(zhàn)爭了,一場更大的戰(zhàn)爭打響了。”也許人們潛意識里確實對“戰(zhàn)爭”或“大事件”有一種不安份的期待或“干勁十足”的心理。我經(jīng)?？吹揭蝗喝藷狒[地跑到廣場上,走著步子,吆喝著嗓子,揮動著手里不知涂了什么的五顏六色的旗子。里面有落魄的工人,有穿著得體的白領(lǐng),也有之前可能還在昏昏欲睡的高考生。任何一個不顯眼的人都可以在此時以投入“戰(zhàn)爭”之名投入到那股強大的力量里面去,以感受那種似有若無的強大帶來的快感。最后學(xué)校組織了捐錢,我捐了兩百元,竟然莫名其妙變成班里的捐錢標(biāo)兵。然而到了最后我也不知道那到底是怎樣的一場災(zāi)難。我本來是要捐一百的(因為幾乎所有人都捐了一百),但錢放在信封里,我無意間把放了一百的換成放了兩百的。我格外希望他們能退回給我一百塊,他們不知道那一百塊夠我抽多長時間的香煙。有誰能來捐助我一下嗎。

我就是時常做著這么一些齷齪的事,雖然我感到我并不喜歡去選擇那些所謂有意義的事,或積極進取的事,但我到底做了什么呢?比如我也不能像我的朋友M那樣,他是個癮君子。我和M交往有一段時間,他大我好幾歲,除了知道他吸食大麻之類的玩意我便不能了解更多。他一個人住在破敗的小屋里,幾乎一貧如洗,空罐子和針頭滿地都是。我去他家里的時候他正在燒一只針。M和其他人想象的吸毒者有所不同,他的外表依然健康,空閑時間依然會去跑步或曬太陽。他跟我說注射海洛因是勁兒很大的吸毒方式,他是最近才開始注射的,此前他只吸食大麻。他煞有介事地對我講解說,大麻只是一種迷幻劑類的東西,不易上癮。我看過他嗑過藥之后欲仙欲死的表情,他一頭栽到地上,告訴我他進入了多么令人興奮的國度。在他的小房間里,我會幫他收拾收拾不堪設(shè)想的地板,或幫他買點啤酒和止痛片之類的小東西。在我忙完以后,偶爾他也提議讓我也來一點大麻。我拒絕他,跟他說:“我爸說讓我做個好人?！彼銌栁?“做個怎樣的好人呢?”我說這就不知道了,的確,我爸爸總是跟我說叫我做個好人,但是什么樣的好人他又沒告訴我。他說:“你平時有什么有意思的事嗎?”我當(dāng)然是沒有的了。他便又說:“所以啊,生活乏味的時候,你就應(yīng)該讓它高潮起來,大麻和海洛因就有這種作用?！庇谑俏冶銇砹松倭康囊稽c大麻,那個時候M播放著弗洛伊德的曲子,桌上攤著幾本舊色情雜志,我感到世界像是泡進了水里,反應(yīng)變得遲緩,身體飄忽起來。

事實上之后我就再無感覺了,我?guī)缀跏潜蛔约簢樞训?。從服用一開始我便憂心忡忡,緊張不安,擔(dān)心究竟會有什么事發(fā)生,擔(dān)心自己會不會上癮。結(jié)果是本來就不多的藥性持續(xù)了不到三分鐘。從那以后我便再也沒有服用過大麻,因為我知道萬一上癮了便會很痛苦。M卻以一副智者的姿態(tài)對我說:“再沒有什么比你現(xiàn)在這個狀態(tài)更痛苦了?！币运Ｕf的一句話“青春就是用來揮霍的”,而我連揮霍都沒做到。

真難以想象要是沒有遇見小漠我會怎樣的無所事事下去。由于成績實在缺乏希望,我父母只好送我去學(xué)習(xí)外語,以便出國。那便是語言強化培訓(xùn)班,我因此離開了“備戰(zhàn)高考”之地。

我是無心聽課的,在下面擺弄著手機,將蓋子一開一合。我感到眼睛的視力在急劇下降,高度近視令我憂愁許久,看黑板上那些扭曲拐彎如同晾曬的雞腸的文字是不清晰的,然而在下面上網(wǎng)又擔(dān)心費眼睛,而且手機有輻射,所以擺弄半天也只是在擺弄蓋子。剩下的時間無非就開始享受幻想中午和同學(xué)去吃怎樣的火鍋料理所帶來的快感。

小漠一個人吸煙的時候總是能莫名奇妙的吸引我。她穿著如同男人一樣的厚實的羽絨衣,脖子埋在黑領(lǐng)子里,剛剛點著一根煙那微弱的火便在寒冷的風(fēng)里熄滅了。她便又一次點著,似乎樂此不疲。她吸煙的時候,往空中吐著煙圈,再吐出煙柱從中間穿過去。這一招讓我大為驚艷,為她鼓掌許久。

我沒有更多的朋友,小漠似乎也一樣。每天下課后我們總在一起,我問她:“課你聽了嗎?”她說沒有,想必你也沒有。我們便一起坐在火鍋店里吃火鍋。吃火鍋的時候她說:“啊,好絕望?！蔽艺f我也是?？臻e的時間我們一起散步,在住處旁邊的一個有河的公園。有的時候我們也會去找M,自從認(rèn)識我以后,她也已經(jīng)認(rèn)識M好久了。我們?nèi)タ纯此?是確認(rèn)一下他死了沒有。實在無事可做的時候,我便說:“好無聊啊?！庇谑切∧隳贸鲆桓迸普f:“我們來玩一個游戲?！蹦怯螒蚪凶鼋又窀?大概就是兩個人將手里扣著的牌交替縱列排下去,當(dāng)出現(xiàn)一張和上面的牌數(shù)字一樣時,就可以把這一截牌收走,最后看誰先沒牌。而我終于發(fā)現(xiàn)這個游戲循環(huán)往復(fù)沒完沒了之可怕,每當(dāng)一方只剩幾張牌,眼看就要結(jié)束時,忽然又贏得一摞牌,又一輪開始。

在認(rèn)識小漠不過幾天之后的晚上,我便和她睡在了一個被子里。很多人都說我跟小漠在談,我說沒有,他們便說這有什么不好承認(rèn)的?，F(xiàn)在他們又不停地問我晚上和她做了沒有。那天晚上其實是三個人,M也一起躺在了一張床上。這大概引起那群躁動的少男少女無限遐想,事實上那是不可能的,我早已經(jīng)對女孩失去了興趣,而M由于吸毒導(dǎo)致失去了性能力?？梢钥吹贸鲂∧畬@方面也很冷淡,躺在床上的時候,她說:“你和女孩子睡在一起絲毫不感興趣嗎?”我說不感興趣,因為我覺得愛情或性愛就像M迷戀的大麻一樣,只不過是一劑麻醉劑。既然如此我寧愿選擇大麻。M早就睡得不省人事了,早晨的時候,由于失禁他把整張床都弄臟了,讓我感到開始了一個骯臟的早晨。

從此以后我便每天和小漠待在一起,人們便更確定我們在戀愛。而有一天我對小漠說:“不如我們試試在一起?！毙∧鸪跤悬c疑惑,她問:“你確定那是因為喜歡?”我說我可不知道。她說不管是什么也好。于是她搬到我的出租屋里,我們形影不離。兩個人的屋子滿地是煙頭,沒人愿意打掃,煙霧經(jīng)常讓我們咳嗽不止。

我的出租屋在路邊上,本來是爸媽為了方便我去培訓(xùn)班而租的,他們很少來。夜晚的時候車子來來往往,雜音不斷,小漠剛搬來是習(xí)慣不了的。晚上睡不著的時候我們會起來去二十四小時便利店買煙和口香糖。屋子外邊什么聲音都有,夜里三點的時候還能看見一個衣著破爛的乞丐哼著調(diào)子過去了。我便和小漠討論我們以后會不會就是那個樣子。小漠問我:“沒遇見我以前你是怎么生活的?”

我跟她說,仿佛每天處于危險中。我說每一天我都在擔(dān)心自己會得病,會突然死掉。我看過很多病找不到病發(fā)的原因,患者莫名其妙就病危了。小漠跟我說:“你長期處在絕望中,為什么還那么戀生呢?為什么不選擇死亡?”我說那是因為自殺的人們其實是對死抱有希望,認(rèn)為死亡可以讓他們獲得解脫。但是對于那個未知的黑暗空間我不抱希望,我感到恐懼,害怕永遠停留在黑暗中不得動彈。她笑笑說:“其實說白了和我一樣,就是懼怕死亡啊。害怕死亡,這是支撐我活下去的惟一因素。那些選擇自殺的青少年們,很多并不是因為他們真的獲得勇氣,或是對死亡充滿信念,他們只是憑著性子把自己置于無法挽回的地步。我真想知道當(dāng)他們當(dāng)真被死亡扼住咽喉那一瞬間的恐懼是什么滋味。他們只不過把死亡演繹得充滿小丑的意味。從這種程度上看,我想我算是把問題看開了。”我跟她說除了對死亡的恐懼,還有出于對父母的愧疚,這是兩個讓我活著的因素。因為我的爸爸媽媽一直告訴我讓我做個好人。這當(dāng)然是指活人。小漠問我是怎樣的好人。她問了我一個和M一樣的問題,這讓我惱怒,因為我的爸爸媽媽真的從來沒告訴過我是怎樣的好人?？煲鴷r,我又對她說:“就像是遵循著某種習(xí)慣生活著。”

星期天的時候我會和小漠乘公交車玩。我們不看站牌,也不知道車子去什么地方,到了某站就下車,換乘另一輛。以前待在房間里的時間太多,以至于我還沒怎么看過這個城市的面貌。但有時車子太過擁擠,人多的地方也令人焦慮,我們便滯留在某個陌生的地方。

和小漠在一起令我變得更有行動力了,那大概是因為從前我就再也找不到別的朋友。那些人正在一頭扎進復(fù)習(xí)資料里。小漠問我和她交往以后有變化嗎?我告訴她,最重要的變化是以前發(fā)呆的時候一個人,現(xiàn)在兩個人,以前吸煙的時候一個人,現(xiàn)在兩個人,以前到河邊漫無目的的轉(zhuǎn)悠是一個人,現(xiàn)在是兩個人。這是一種莫大的安慰?！霸瓉砩顝念^到尾還是這個樣子。就沒有更多的波瀾嗎?”她問。

要說波瀾,我媽媽為了懲罰我連續(xù)被老師批評,給我的零用錢越來越少。我便有了第一次和小漠去偷東西的經(jīng)歷。小漠跟我說:“照這樣下去,以后的我們要生活是很困難的,我指的是獨立以后,我們得選擇別的生活方法,現(xiàn)在就做好準(zhǔn)備。”雖然這是個別扭的理由,但我們還是到了一家小便利店,進去后小漠往包里塞了許多面包,餅干和飲料。我提醒她門口可能有檢測儀,這個時候走來一個店員,我們已經(jīng)沒有機會將東西放回去了。我們手挽手取了一小袋巧克力來到柜臺前付帳,我有模有樣的問她:“你喜歡吃的是這種嗎?”付了錢我和小漠就帶著沉甸甸的背包走出去了。顧客很多,比較混亂。才走出沒幾步,就聽見后面的售貨員一聲吆喝:“前面的小子站住了。”我渾身一哆嗦,轉(zhuǎn)過身才知道我們掉了二十塊錢,售貨員大叔卻用了這么神氣的語氣。

日子實在過于無聊,周末的時候,我便和小漠一起去M家,也開始抽點大麻,但只在周末的時候。三個人一起,尤其小漠也在,我便不再感到害怕,踏踏實實的沉浸在大麻帶來的快樂里。我喜歡弗洛伊德的曲子,還有軟綿綿的世界。那一次M給了我們一針,那簡直是強度刺激。M說任何性愛也是比不了這個的。但是我們到底還是不敢注射了,因為那樣是肯定會上癮的?，F(xiàn)在的我們僅僅是在平時抱著對周末的大麻和別的興奮劑的期待。以至于M的房子在我的記憶里成了扭曲的形狀,然而這種扭曲是富有魅力的,誰也不會對我們走向他家時那些平鋪直敘老熟面的道路產(chǎn)生迷戀。

我不知道M的那些東西都是哪來的,但總是免費品嘗也會過意不去。M在那天托我們做了一件事情,他拿了一小袋大麻,叫我們晚上到某個指定的酒吧賣給他的朋友,換來的錢大家平分。這可著實讓我害怕了,我很想告訴他們我爸媽囑咐過我讓我做個好人,這種越軌的事真讓人不安。然而小漠說可以試試,那可是一筆不錯的外快。晚上的時候我們?nèi)チ四情g酒吧,一路上我和小漠都沒說話,腦子里浮現(xiàn)出電影里的畫面,生怕賣完了對方才突然告訴我他是警察。事實上交易還是很順利的,這只不過是朋友之間的一點小生意,換了幾千塊錢。事成后我和小漠都分到了錢,我們激動地奔回屋子里,緊緊擁抱在一起。晚上的時候我們只穿著睡衣?lián)肀е稍诖采?我吻了她的臉。我對小漠說:“我發(fā)現(xiàn)我真的喜歡你了。”然而即使在此時我也沒有絲毫身體的興奮感,我感到就像回到童年一般,她對于我來說不具有性別的意義。

“還真的是無奈?！蔽覍λf:“盡管我覺得一切都是那么了無生機,但我依然會有那么多知覺。在偷東西那次,被老板叫住的時候,我還是會緊張,還是會在意被揭發(fā)出來。今天賣大麻的時候,我是真的害怕啊。我是在怕什么呢?怕警察,怕懲罰嗎?”她說:“誰知道呢,可能就是遵循著某種習(xí)慣?！?/p>

那是我和小漠經(jīng)歷過的最驚心動魄的一件事,從那以后我們便又開始了玩接竹竿的生活。小漠吐出煙圈,再吐出煙柱穿過去。不久之后興奮劑和大麻的刺激也沒有了。因為M到底是死了。之前M就出現(xiàn)了萎靡的癥狀,他老是渾身發(fā)癢,躺在地上直抽搐,晚上又會處于劇痛之中。他不吃飯,并且大小便失禁。

我們當(dāng)然不會說什么,我們都知道他只需要毒品帶來的快樂的一面。他可那能是在早上死的,可能注入了過猛的海洛因。但關(guān)于他的死我并不怎么了解,之后也記不太清晰,總之他的房子空了出來,里面還有燒過的針。他可能是被抬走了,但甚至有人說他沒死,只是搬去了別的地方?？傊?沒有了M,我和小漠誰也搞不到興奮劑,我們常說:“真懷念那段有大麻和興奮劑的精彩日子?！?/p>

就是在那個時候,我的媽媽會隔三差五的到培訓(xùn)班了解我的情況,她滿懷憧憬地問老師我出國能不能順利,我知道后愧疚得都快哭了。起初這些事情還算是好應(yīng)付的,上次分得的錢還沒有用完,我便和小漠一人給那位年輕的教員封了紅包,告訴他多余的話就不用說了。這樣我們就可以繼續(xù)按照自己的方式正常的生活。渾渾噩噩聽完一下午的課之后就來到公園的長椅上,想著一些別的事情一直到晚上。這公園里清靜,而我每天去上課卻要經(jīng)過那些嘈雜的街巷。巷子如同剛從泥土里鉆出來的泥鰍蜿蜒匍匐著向前延伸,那些避開了城管的觸角的小商販將破敗的攤子擺得滿地都是,有些還會冒出煙霧。熙熙攘攘的人群總有嘈雜的聲音,這一切都讓我厭惡。與其說厭惡,倒不如說是因為不安和恐懼帶來的厭惡。人群總能給我這樣的感覺。

在公園的時候,我的世界就只剩下我了。滿腦子出現(xiàn)的都是自己小時候的事。真難以相信記憶里的自己真的就是自己,能走到今天這副模樣一定經(jīng)過了歪七扭八的道路。小漠也經(jīng)常做著類似的事情,比如半夜的時候突然醒過來坐在床上。我醒了后看見她一動不動,便問道:“想什么呢?”她說:“什么也沒想?！蔽抑浪娴氖裁匆矝]想,于是我也坐起來,外面汽車輪子摩擦道路的聲音格外清晰,路燈的光透過窗簾照進來。這就是我周圍的空間,我像是夾在那些川流不息的聲響和微弱光線的縫隙里?；蛘呤聦嵣衔覀儍蓚€都像生活在真空中,每做一件事都像是在攪拌空蕩蕩的空間一般。

有一天晚上起來的時候我們看見了流星雨。我們便到屋頂上散步,感到稍許的滿足。

但是我媽媽在一個早上來了。培訓(xùn)班里的情況自然瞞不了太久。我媽媽來了以后可能感到驚訝,或者怒氣沖沖,具體的我不記得了,無非也就是這些,我把小漠叫起來,說我媽來了。

小漠那段時間便不能再和我住在一起。我才知道我媽媽來是因為家里來了親戚,可能是我的一個叔叔,或者舅舅,也可能叫哥哥也說不定,總之是個年輕的男人。他穿著板正的襯衣,坐在客廳里,以充滿禮節(jié)的姿勢和媽媽聊天。我隱約覺得以前我可能見過他。

他們在一起寒暄的話題大概就是:“累,累得很。日子不好過啊。你們肯定行啦,成家立業(yè)了?！蔽覌寢尵蜁f:“我那算什么啊,也不過混口飯吃,哪比得了你?！焙孟袢藗冎g的寒暄方式有所改變,現(xiàn)在都比較流行這個樣子。那男人肯定是沒嘗過大麻的快樂的,如果M在的話一定會告訴他不要抱怨生活,讓生活高潮起來吧。

現(xiàn)在我和小漠見面只能在上課期間,但我們依然是形影不離的。我的媽媽當(dāng)然花了許多時間告訴我現(xiàn)在不是擁有愛情的時候。我沒有回答什么,一直以來我都沒有去證明那是不是愛情,如果是的話,為什么我會變得相信愛情呢。

但是再多的時間也不夠用來讓我媽媽教育我。從小的時候他們讓我做個好人開始?，F(xiàn)在我才覺得,這好人除了關(guān)乎道德的方面,無非就是讓我為以后作打算。一切的教導(dǎo)幾乎全出于此,因為人們對于“以后”總是樂此不疲。他們喜歡給我樹榜樣,對我說:“你看那個誰誰誰,你看人家那個誰誰誰?！爆F(xiàn)在我的媽媽又會對我說起那個不知道是舅舅還是哥哥的男人,告訴我他畢業(yè)于X大,有著讓人羨慕的工作單位和收入,以及值得期待的未來。他在我家住的日子,我體會到他是個說話不失聰明而老練的人。在一起吃飯的時候他表現(xiàn)出熟絡(luò)的禮節(jié),斟茶倒水,尊長愛幼。在適時的時候會說一些完全不好笑的笑話暖暖場子。

我的媽媽當(dāng)然會對這個男人大加贊賞,他們是相似的一類人。每天開著自己的小車穿行于富麗堂皇的馬路上,穿著整潔而得體的服裝。我只是覺得他一定沒嘗試過大麻帶來的歡樂?！澳阆虢形倚⌒囊硪淼纳??！蔽覍寢屨f。

我對小漠說起過住在家里的男人,她說這樣的親戚她家里也有很多。我和小漠在一起的時候感到格外的親切,在聽完了種種的“誰誰誰如何”之后,我們還是可以一起坐公交車玩,瞎轉(zhuǎn)悠。

有的時候車上一下子上來一大堆人,我感到難受極了,我坐著他們站著擁擠過來,我便感到不安全,于是在下一站就下車。這個城市大概的圖象在我腦中已形成,寬大的馬路,高樓聳立,百貨商場的電梯上人群一上一下?！斑@些,就是他們走的路?！蔽艺f。“哪些路?”小漠問?！氨热缒莻€步行街,那筆直筆直的歐式風(fēng)情街,人們沿著這筆直筆直的街道走向前面的百貨大樓,排隊等著進電梯,去到四樓買一些名牌。他們最樂于做這些事?！蔽铱粗@巨大的運作著的城市的圖景,擔(dān)心著有一天它癱瘓的樣子。任何膨脹的東西都有癱瘓的隱患。

但至少我和小漠可以不選擇留在這些地方,我們可以選擇待在公園里什么也不想。我們待在公園里靠著坐在長椅上,不說話,因為彼此心照不宣,了解那種懦弱和無能為力的感覺。然而到底還是有隱隱的滿足感。

那一時期街上的人們慌慌張張的樣子,我家里那個年輕的男人(因為不確定他到底是我的誰只好這么稱呼)也向我們告別,開著他的小車子走了。聽說出現(xiàn)了經(jīng)濟危機,國外的許多大公司倒閉。我媽媽說市里面許多外來企業(yè)撤退了,這一點在新聞里面可以看到,那些人群撤離的工廠的照片顯得空曠,地面也凌亂不堪。

我媽媽又開始手忙腳亂,她開始擔(dān)心這些會影響到我出國留學(xué)的事。關(guān)于美國的新聞比比皆是,關(guān)于經(jīng)濟危機,銀行倒閉,總統(tǒng)競選,關(guān)于戰(zhàn)爭。這些我都只能知道個大概,具體的我便不知道了,就像那次災(zāi)難在這個國家降臨時一樣。

我媽媽給我的零用錢用減少了,可以感覺得到她的公司一定也受到影響。我和小漠說:“人們選擇生活,生活卻隨時有可能不選擇你?！蹦嵌螘r間我們煩透了,這種厭煩感頗為復(fù)雜,甚至包含了對自己的一面。一方面,我的媽媽開始密切注視我的學(xué)習(xí)情況,這嚴(yán)重干涉了我和小漠的交往。另一方面,每次我遇見她時,卻又有一種難以言說之情,我不得不承認(rèn)那種愧疚心理又在作崇。我和小漠在一起的時候開始頻繁的想到死去的M,(或消失的M),他是個曾經(jīng)給我們的生活帶來快感的人。我們由衷地懷念那段日子。小漠問我:“你想念M嗎?”我對她說:“很想?！彼龁?“替他難過嗎?”“當(dāng)然不,”我說:“他是爽死的有什么好難過。他不會后悔?！毙∧澰S地笑笑。

我們發(fā)現(xiàn)某種處方藥可以起到興奮劑的作用。也就是在那一時期,在學(xué)生之間,莫名其妙的開始流行一種止咳水。小商販們將貨藏在別的商品下面,人們花個十幾塊錢就可以得到一小瓶。這東西比我想象的要受歡迎,即使在“備戰(zhàn)高考之地”,也可以找到批發(fā)的同學(xué)以更廉價的價格出售。配上可樂,或別的什么一些五花八門的搭配,就可以調(diào)制出頗為山寨的可卡因。藥性并不強,但足以控制人們的神經(jīng)。

下了課之后我和小漠經(jīng)常會來一瓶,之后在公園里狂奔起來。

一段時間之后,小漠比我先出現(xiàn)了不良癥狀。她渾身萎靡,總是乏困,頭暈惡心,吃一點東西就會吐。于是她每天只吃一頓飯,介于此,我會多分一些藥供她享用。而我也開始沉浸在一些頗為無聊的事情中,比如喝過藥之后,開著色情視頻手淫。稍微了解我一點的人也許會疑惑,在我手淫的時候腦子里想些什么。事實上內(nèi)容對于我而言一點不重要,主要是身體的抽搐可以起到補白的作用。(或者制造空白感本身也是一種填充)。我知道如果我需要,隨時可以和小漠做愛,然而每當(dāng)想到這里,我就覺得惡心,我是不能想象和她有身體關(guān)系的,想必小漠也是如此。

我們只滿足于彼此在一起。我問她:“想干什么?”她說:“什么也不想干。你呢?”我說:“什么也不想干?！蔽覀冺敹鄷艿剿麛偵腺I桔子,然后再次坐到石凳上去。廣播里傳來格外老舊的曲子。她說:“這首曲子是89年時出的吧?！蔽艺f:“是68年吧?！?/p>

然而我媽媽的干預(yù)終究讓我覺得無法平靜了。我可以和小漠待在一起,但不能安靜的待在一起,我們不能踏踏實實的嗑藥,這讓我忍無可忍。于是我對小漠說:“我們先分開一段時間吧。照著他們所謂的努力去嘗試一下,等我們一起去國外之后,我們又可以在一起。他們管不了我們?nèi)プ鍪裁??！毙∧硎举澩?。我們說了一大通話,誰也沒有為這些話更多的思考什么,臨走的時候我對小漠說:“能和你在一起絕望我很滿足?！敝笪铱蘖?這樣的別離著實讓我感到心痛難過,我越發(fā)相信我是真的愛上小漠了。

我開始從未有過如此努力地學(xué)習(xí)外語,為了及早可以通過出國合格考試。每一天可以見到小漠,然而不說更多的話。我們會以短信聯(lián)系,說著“要努力離開這里,才能擁有我們想要的?！蔽掖┬杏诳v橫交錯的街巷,等著紅綠燈,排著隊,擔(dān)心著違反交通規(guī)則和被車撞。我期待著將單詞背下來,期待著下一次考試的成績。而我不知道的是這一切都說明了那種慢慢滋長的,與此前完全不同的情緒。

所謂的危機可能已經(jīng)過去了,我有一次看見了那個年輕男人出現(xiàn)在我家里。以他X大的畢業(yè)生身份,我向他請教了些問題。我媽媽為我現(xiàn)在的行為感到疑惑,但她高興地說:“你這個樣子生活就對了。”

我看見媽媽和那個年輕男人又坐在一起聊天,那男人臉上帶著疲倦的神色,滿身帶著人流的氣息。他依然保持笑容,他似乎丟掉了工作,說是老板在經(jīng)濟危機中破產(chǎn)了。幸好現(xiàn)在一切過去,他還留著些錢。他似乎開始找另一份工作。

我媽媽叫我去買菜。她對男人說現(xiàn)在我讓她滿意多了,開始學(xué)會積極進取了。我便露出低沉而難聽的笑聲。我去買了整只的雞,還有帶有腥味的魚,因為我想吃了。我媽媽在廚房里忙得滿手都是油膩。中午的時候我們大吃了一頓,我媽媽和那個男人一直在討論雞是放姜好還是不放好。因為吃飽了我們都心滿意足地笑起來。我媽媽便讓我去背英語。她開始又和男人交流起工作上的問題。英語單詞頗多,我背了一下午。我媽媽叫我去買晚上吃的菜,我買了排骨,因為我想吃了。

我成績果然提高了。我媽媽叫我繼續(xù)努力。我背了好多單詞。有的時候感到累了不太想背,我得想想她為什么要我背那么多單詞。那是因為要出國。還有別的理由嗎?我就覺得這理由已經(jīng)很充分了。因為我媽一直想叫我出國。星期天的時候我媽叫我去買菜。說家里來了客人。我買了土豆,因為我想吃了。我媽媽在廚房里忙得手上油膩膩的。這次的客人很多,可能是媽媽生意上的朋友。我媽媽對他們說現(xiàn)在我知道上進了。我正在開心的吃土豆,沒聽清她讓我上哪去?？腿藗兌夹α?叫我要繼續(xù)努力。吃完飯我媽媽叫我洗碗,我知道她想展示一下我會做家務(wù)。

我做完家務(wù)要拚命的背英語單詞了,因為馬上就要考試了。我一天到晚被英語書充斥著。

我和小漠都通過了考試。在考試前到考試結(jié)束的那一段時間我們都沒有見面。等到得到通知之后我們才遇見了。她走到我面前挽住我的手,這一舉動讓我尷尬。我說我媽媽叫我去買點菜,小漠說她還要去辦理護照。

我和小漠辦好了去兩個不同國家的護照,我跟她講起我將去的國家是多么充滿紳士意味而優(yōu)雅的地方。她跟我說她將去的地方是多么發(fā)達而充滿狂野的氣息。我告訴她,也許我可以有一天穿上漂亮的黑色禮服,或者擁有一部小車。我們彼此聊著一些對那遙遠地方的想象。接著她隨口說了一句:“果然還是不在一起了嗎?”我笑笑。

我想起和小漠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我明白了那沒有一刻是出于愛情,所以才令我如此著迷。我對小漠說:“你知道我們?yōu)槭裁床荒茉谝黄鹆藛?原因就是我們獲得了希望。”

責(zé)任編輯 衣麗麗

作者簡介:

周冰洋,男,1990年出生。9歲開始發(fā)表作文,先后在《青年文學(xué)》、《中國校園文學(xué)》、《中國中學(xué)生報》、《全國優(yōu)秀作文選》、《文學(xué)與人生》、《雨花》、《西湖》等十余家報刊發(fā)表詩、散文、小說百余篇。小說《走出盡城1》入選《2006年中國青春文學(xué)精選》(長江文藝出版社),小說《木偶》、散文《遠行》入選《盛開·90后天才少年作家作品范本》(遼寧教育出版社),獲東莞市政府首屆“荷花文學(xué)獎——年度短篇小說獎”、全國首屆中學(xué)生“校園青春小說”大賽(高中組)二等獎等多項文學(xué)獎?，F(xiàn)就讀于南京藝術(shù)學(xué)院影視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