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 荷
當(dāng)所有的家務(wù)都收拾完畢,看看屋里屋外確無他事,這才坐在窗前的陽光下,順手拿起一本書,眼睛卻游移不定。心神靜不下來,難得進入讀書佳境。沒有心情的時候,縱使手里有本好書,也不能一頁一頁地翻讀。索性回到房間,把花也搬了出來,讓它們排成一排,站在我的面前,一同享受陽光的照拂?;ū热祟?更是需要陽光雨露。不記得從哪里看過這樣的句子:為了看看陽光,我來到這個世界,為了成為陽光,我祈禱于這個世界。在花的世界,或許陽光比人類想象的更美。多年前讀過一個童話故事,還記得這樣一句對白:“每朵花骨朵都綻開得同樣美麗。它們都是我的孩子!是我用吻給予它們生命!”說這話的是陽光,萬物的母親。神話中的人等,沒有疾怨,沒有仇恨,只有善良和寬懷的心。
和那些花兒一樣,我也在每天找尋著太陽。寒冬過去了,我早已渴盼著的這個日子終于又一次來臨,雖然季節(jié)的轉(zhuǎn)換還不是那么明顯,萬物還沒有復(fù)蘇,河面還有著一層晶瑩的薄凍。但是畢竟離春天不遠了,我從暖暖的陽光里,聞到了春暖花開的氣息。那是舊年的記憶,先于花兒綠于心野,綠于春風(fēng)拂動的眼睛里了。其實我早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個冬天,就像習(xí)慣了生命從春天開始,逐漸走向冬天,變得蕭條而蒼老。你看,天開始暖了起來,想想,前天還是那么寒冷的天氣,而今天就已經(jīng)陽光明媚,這種變化中的突兀,使我對時間和季節(jié)的認(rèn)識變得模糊不清,就視野來說,雖然彩色上依然是在冬天,但細節(jié)上已經(jīng)有了不少春天的影子。
人活在世,免不了來幾場沒完沒了的煩憂,就像那個春天,一夜的風(fēng)雨,我從很少去醫(yī)院,到整天為疾病操勞,熟悉了醫(yī)院的每一個窗口。入夏,他開始身體狀況不好,又好喝酒,哪怕不醉,也會小病一場。最讓我擔(dān)心的,是在去年八月份來臨的一天,竟然復(fù)發(fā)病在那里,不得已去醫(yī)院檢查,醫(yī)生嚴(yán)肅地告訴我要給他打點滴,我掏出身上所有的錢,才剛夠交齊高昂的看診費。幸好姐姐家的女兒及女婿在,幫我填補了藥費。點滴還沒有打完,外面就變天了,一時間狂風(fēng)驟雨,整整下了一個晚上。直到第二天,我打卡里取出錢還給女婿,又取了十幾種藥,看他自己走出醫(yī)院,才把心安放在肚里。但從那一刻起,我心里又增添了一份擔(dān)憂。
從大年初一至現(xiàn)在,我一直足不出戶。初冬時公公去世,才不過三個月時間,按照當(dāng)?shù)氐娘L(fēng)俗,兒女不能在大年里出門拜年。其實,古時守孝三年才得以結(jié)束,到我們這代早已是破了多少層的戒了。不出門自有不出的好處,我在家里洗洗涮涮,來人了也好打打點點。還要伺候老人,今天把他母親接過來住一晚,明天把我母親接過來住一宿。往年大年初一必去的同事家里,今年全部是手機信息拜年;往年走動的幾戶朋友那里,今年也默默地,把自己掩藏進無聲的信息。那些往來的朋友,若是知道我的處境,必會原諒這一切,或者權(quán)當(dāng)我躲藏起來,讓她們也想我一回,找我一回,念我一回,或許更有意思吧。一邊做著家務(wù),一邊心里這樣想。
若不是父親的突然離世,若不是這樣把自己封閉在家里,我想早已忘記了生命中還曾有過那樣的思考,它讓我記起許多年前的一個人,一句話。那時候,我才不過二十多歲,剛結(jié)婚,孩子剛滿半歲。我記得她的發(fā)也還沒有經(jīng)霜,鬢發(fā)油黑,額頭光潔,唇角潤紅。她站在園門的路邊,面對西下的夕陽突然就說了那樣一句話:“人過四十天過午?!彼悄?也不過才三十九歲,好像還不到四十的樣子。因她的女兒還小,她的丈夫經(jīng)常一個人騎了自行車接她上下班,那個看去身強力壯的男人,把自行車蹬得風(fēng)快。須知,她比他還大半歲。
我聽她說那句話時,正值青春年華,還不到感嘆人到中年的時候,聽完并沒有什么非常感受。只不過,她也還不到中年啊,“人到四十天到午”這句話,因此讓我吃驚了一下,便有了后來的記憶深刻。后來曾經(jīng)問她,還記得你說過的那句話么?什么“人過四十天過午”的?她怔怔地想了一想,搖頭說不記得了。人的一生中,說過的人生哲理,種種典故,不計其數(shù),怎么會記得在哪個場合說過哪樣的話呢?說過了的話,受益過了的人,都隨時光遠走,物是人非,往日的一句應(yīng)景話,誰還會記憶在心?
梳妝時看見鏡中的自己,心里突然就冒出這句話,一語驚醒夢中人,我竟渾然不知。想起去年的秋天,好不容易,我抽了個空去看她。她姓公,是我曾經(jīng)的同事。那時候,我們都在一個不錯的單位上班,她當(dāng)保育員,我當(dāng)教師,我們分工不同,卻又做著相同的事情。我每天教孩子彈琴、唱歌、舞蹈;她每天跟在孩子們的東西,收拾書包,打掃地面。她會把教室布置得井井有條,然后告訴我教具都放到了什么地方。因為路遠,中午一般我們不會回家,一起吃飯,吃她自己做的一種發(fā)面糕點。她講跟丈夫在新疆隨軍時的當(dāng)?shù)仫L(fēng)情見聞,講用曬干了的牛糞烤制出來的食物,當(dāng)?shù)厝私凶觥扳巍钡氖澄?吃起來很硬也很香。她很靦腆,卻會在你不易覺察時輕聲哼唱一種歌,那是不知多少年前,老得讓人實在想不出歌名來的那首。
她不追求時髦,不時尚,連唱歌都不唱大家熟悉的現(xiàn)代歌,而是唱那種幾十年前的老歌。那些歌于今有多少人記得,恐怕是不大有了。她曾經(jīng)是我的長輩一樣的同事,那年她來,上衣穿了一件淺灰色的便裝,淺灰色的褲子,而她的正在上初中的兒子,依然是一身的黃軍裝,領(lǐng)章帽徽自是取下,盡管這樣,也是非常的神氣。一晃,不過是幾年的工夫,她的丈夫開始生病,不久辭世。她經(jīng)不起打擊,從此經(jīng)霜般地委靡下去。從“人過四十天過午”這句即景的感慨,到此去日暮西斜,真的只剩一抹淡淡的灰,將生命徹底走向如嵐黃昏。
而今天,驀地嘆念出“人過四十天過午”,這無情的生命規(guī)律,一時間令我迷惘起來。時光倥傯,似是轉(zhuǎn)瞬,它不給人任何一種消磨的方式,沮喪到無法挽回。遙想當(dāng)年她那無意的慨嘆,以及當(dāng)初我無知的打趣,不過二十幾年,竟然恍如隔世。我推開書房,把整個人晾在陽光下坐著,想一想,還有什么事情再讓我繼續(xù)下去?這些感情如陣陣春風(fēng),吹拂在我動蕩不定的心上。看著青春慢慢地離我遠去,我開始讓自己跟著光陰奔跑。生命太短暫了,即便不能使人生輝煌起來,也可使生命的色彩稍微鮮亮。
已經(jīng)好久沒有這樣心無旁騖,靜靜地坐在溫暖的陽光里了。我把手下的鍵盤調(diào)成上揚的姿勢,以便于我順手敲打文字。其實這不過是一種習(xí)慣,眼下,我根本沒有足夠供我敲打出文字的時間,千字都不能夠。面對電腦,我有一些陌生的感覺。那么,就抬起頭看看陽光吧。那刺眼的陽光,仿佛知曉我的心事,此刻把光芒更磨利了幾分,那么憐憫地敞開她的胸懷,金光萬束地護佑在我的身旁。不一會兒,我的面頰開始暖熱了起來,陽光讓我有一種幸福的眩暈。一股幸福的暖流,從心底涌動出來。這種感覺真好,起碼給我一種舒適和安慰。
年的最后一天,收到《2008中國精短美文精選》一書,是我12月下旬從網(wǎng)上郵購,寄達時已經(jīng)到了歲尾年終。其實那本書早就寄來,只是沒有時間打開郵筒,就那么一直在心里掛著,卻無法在第一時間拿出來拜讀。時間對我來說,如逝水一般的迅疾,我們用人力無法阻擋,讓人難免有些悲哀。但是不管人生有多少無奈,都不要對希望有所放棄。盡管生命不似春,星轉(zhuǎn)斗移,輪回四季,去過春又回,然而春來時,只要人在,山河在,花還會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