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柔劫

趙文波

這個世界就是這個樣子,每個人都像一個獵手。比如,警察的捕獵對象是小偷,強奸犯獵取的對象是女人,不,準(zhǔn)確地說是異性,如果那個強奸犯是個女人呢,等等等等……

她是一個出租車司機,她丈夫也是一個出租出司機,她白班,他晚班。

今天真不走運,連一個問價的都沒有。

一個上午,她的眼睛都在不停搜索著,司機的眼睛毒得很,是不是打車的,她一眼就能看出來,能不能成交,多少錢能成交,看來者的眼神就能做出準(zhǔn)確判斷。她想,如果電視臺記者把每一個出租司機搜尋的眼神拍下來,那些大的、小的、圓的、三角的各色眼睛出現(xiàn)在電視屏幕上,一定好看得很,她撲哧一聲笑了,她笑自己總會有一些怪怪的想法。她的活比丈夫好,這里有白班的因素,另外一個原因,她是女人,男人打她的車,一般不會把價兒壓得太低,也許是喜歡觀色吧。不管怎么說她不顯老的,才三十出頭,盡管生活壓力大,但總能過得去。女人打她的車有安全感,都是女人,路上也有嗑嘮。

三伏天,北方的天氣燥熱得很,空氣中水分像被人擰干了。

她把紅色夏利的四個門都敞開了,像四個翅膀一樣張開著。她舍不得開空調(diào),只能這樣,她也不喜歡空調(diào)的氣味,除非乘客有要求,不然她都是打開車窗,她喜歡自然的風(fēng)在車?yán)锪鲃印?/p>

中午,她要了一盒飯,出租場空曠得沒有一個遮擋物,百十輛各種檔次的車像一個個被曬冒油的蛤蟆,無力地趴在地上。她把車開出了出租場,在農(nóng)業(yè)局家屬樓的背陰處停下,天太熱沒有食欲,找一塊涼快一點的地方用午餐。午飯簡單,吃得也快,三五分鐘就解決了問題。打開車?yán)锏囊繇?很早的一首老歌,那句“為了生活四處奔波”的歌詞簡直說的就是她自己。她,和她的丈夫,每天不都是一個白天,一個夜晚地奔波著嗎?白天和黑夜,一陰一陽兩個世界,沒有相聚的日子,也許白天和黑夜本性就不希望在一起;她和他,一個男人,一個女人,雖然也是一陰一陽,可他們卻總希望相守在一起,三十剛出頭的她,不知道為什么那事要求越來越高,而她們夫妻卻總是陰差陽錯,她白天出去的時候,丈夫在家照顧父母,給八歲的兒子洗衣做飯,送兒子上學(xué),晚上她回來陪兒子寫作業(yè),即使有那種想法,可時間總對不上號,公公、婆婆、兒子還沒睡,哪有機會啊!

“啥時候,咱家的條件好了,就再不這么拼命干了,那時候你就在家呆著!”

“啥時候?猴年,還是馬月?兒子要上學(xué),老人醫(yī)療費要花,別人住樓房了,咱還住這半磚半土的平房呢,按咱家現(xiàn)在的收入,到八十歲能買起樓就不錯了!”

她的話像是連珠炮,滿肚子的委屈、積怨都變成了炮彈從嘴里噴射出來。丈夫說的話,本來是想討好她,為做那事做一個好的前奏,因為今天爸媽帶孩子去公園玩了,她也想好好利用一下這個難得的間隙,她覺得最近自己變得老了許多,就是因為那事少,內(nèi)分泌失調(diào)才顯老,可沒想到丈夫本是調(diào)節(jié)氣氛的話卻無端引發(fā)了一串連珠炮,弄得兩個人都沒了興致,丈夫發(fā)動車走了……

她后悔那天不應(yīng)該發(fā)牢騷,丈夫也不容易,家里困境又不是丈夫造成的,公公婆婆長年長病,啥樣的家也經(jīng)受不起……

啪啪,有人輕輕地敲了一下車窗,“喂……你的車出租嗎?”

“你去哪兒?”她眼前站著一位身材瘦高的身著迷彩服的少年,不,準(zhǔn)確地說應(yīng)該是一個還比較青澀的大男孩,她是從他嘴唇上細而疏的胡須做出判斷的。

“南山村?！?/p>

“去南山村五十塊?！彼醚劬μ絾?她本以為男孩會回價,因為南山離縣城只有十五公里,收三十塊就可以。沒想到男孩沒還價,只是猶豫了一下就上了車,坐在后排。她覺得今天占了一個不算小的便宜,不過這便宜不是她想占的,而是這個男孩太老實的結(jié)果。你看,一般人打車都喜歡坐前面副駕駛的位置,而這個人卻坐在了后面,這說明這個男孩不大出頭。

“你在高中讀書?”她想,今天是周日,高中只放一個下午假,這孩子肯定著急回家向父母要錢,今天還會回來。她猜想著,“今天你還回來嗎?如果還坐我車,一個來回收你七十就可以。”

“啊……好的,我回來……”

農(nóng)家娃大多數(shù)都老實本分,尤其是那些在城里讀書的孩子大多數(shù)都用功的,不過那些不省事的孩子,比城里孩子作得還狠,花錢比城里孩子還沖。她很得意自己做出準(zhǔn)確的判斷。在路過出租車場的時候,那些蛤蟆式的出租車還在那趴著呢。她覺得今天自己絕對地幸運,如果車停在出租場,可能還在那曬著呢!

路上,男孩沒再說一句話,除了回答她的問話外。通過觀后鏡,她看到了一張局促不安的臉,但,青澀的臉遮擋不住青春的氣息……

南山是半丘陵地帶,風(fēng)景很美,沒幾分鐘快到了,“在哪兒下車?”

“就在這吧!”男孩的回答陡然變得果斷。

還沒到地方啊,在半截腰怎么就要下呢?她看看道路兩邊茂密的樹林?！熬驮谶@下,停車!”她忽覺脖頸一涼,觀后鏡里一把黑色的短刀在自己動脈上壓著,她知道遇到了什么,可她今天竟出奇地冷靜,沒有一絲驚恐的意思,相反,那把短刀倒輕輕地抖動著,盡管它刻意克制著,“把錢拿出來!”

“你把刀放下,你看,我一個弱女子……”刀,猶豫了一下離開她的脖子。

她說,我沒多少錢,只有幾十塊。他說,怎么可能?她說,我外出一般不帶太多錢,因為我怕遇到劫匪,他聽到劫匪兩個字,神色一變,她從他的眼神里看到了不知所措。要不我把包里的幾十塊錢全給你。男孩說,我真倒霉,頭一次就遇到了窮鬼。她說,我更倒霉,不但拉不到錢,還要搭錢。你給家里打電話讓送錢來!她說,我家沒錢,要不這車你開走吧。他說,我不會開車。那我就沒錢。沒錢就撕票。她瞟了他一眼,你怎么這么無賴,有多少就拿多少算了,一般劫匪可不像你這樣磨嘰,人家可是沒錢就放人,要不就……,你被搶劫過?她點了一下頭。你說,要不就怎么?要人。說要人兩個字時,她的臉一熱,她不知道今天為什么要說被劫過,更不知道為什么要說那樣挑逗性的話。男孩的臉漲紅了,下車!男孩是命令式的口吻。她順從地下了車,并很有方向性地向沒腰高的草叢走去。一叢野草慌亂地倒了下去……

她從荒草的尸體上站起來的時候,衣服,褲子,還有白皙皮膚上都留下了自然的味道,綠色的漿液很無賴地纏在身體上不肯離去。

他正在副駕駛座上吸煙,她知道那是她丈夫的煙,從他吸煙的姿式上看,他不會吸……

她站在車窗外直直地看著他,一縷縷青煙羞澀地飄向窗外。此刻,她倒像是劫匪。她打開車門,坐在駕駛座位上,一股青草的味道鉆進車內(nèi)。

“我可以回了?”她的語氣帶有探詢的意思。

他沒有直接回答:“今天被劫的是我……”他幽幽地說。

她瞟了他一眼,他直直地望著窗外。哼……她從鼻子里呼出一股不屑的味道,這味道只有女人才會有,你還要怎么樣?她說。

“拿錢來?！彼恼Z氣不再猶豫,也沒有了強硬。

“要錢沒有,車,你不會開,人……”她將眼白向上翻動了一下,一臉的無奈,“我真夠倒霉的啦!”

“我,我才倒霉呢,你知道嗎?”他的吼聲定格了她的神態(tài),他像一頭發(fā)瘋的獅子,不像是草叢里那個無知的、慌亂的男人?！拔乙x書,家里沒錢供,我去打工,人家讓我交報名費,結(jié)果錢全被騙走了,不,是被他們搶走的,這樣的騙和搶劫有什么區(qū)別?這世界處處是陷阱,所以,我要以惡治惡,哈哈……”他的笑聲怪異,“沒想到,第一次做事,就倒霉地碰上了你……”男孩手捂著臉,肩膀聳動著。

“你這個無賴,你還說你倒霉,如果我不倒霉,能出來冒著危險開這破車嗎?能這樣遭人侮辱嗎?”她像一頭母獅子。

他沉默了,她也沉默了?！澳闶菈虻姑沟牧??！彼恼Z氣有點溫柔,她用手撫摸他的長發(fā),他身子一顫,“你也夠倒霉的啦!”他說,“不,我不能同情你,趕快打電話讓家里送五千塊錢?！彼掷锏牡对谒谋羌馍匣蝿又?他像一只突然發(fā)了狂的動物。

“我老公要知道我被劫了,他一定擔(dān)心得要命,家里沒錢,他上哪兒去借呀,他一定急得要命!”她的哭聲很悲慘。

他安靜下來,“姐,我求你幫我借五千塊錢怎么樣?我用這些錢做買賣,日后一定還你?！?/p>

“可是,我家真的沒錢啊,公公婆婆治病還要借錢呢!”

她的手機響了,“是我老公的?！彼话褗Z下手機摁了關(guān)機鍵,“我還沒想好要多少錢?！彼f,眼里布滿慌亂。

他再次沉默了,她也跟著沉默了。

她走進草叢,那兒有一朵開得正艷的不知名的野花。他跟進了草叢,草溫柔地倒下了,自然的風(fēng)有節(jié)奏地吹著。

她從草叢里出來的時候,那朵艷麗的花戴在頭上。

“你不會告我?”他說。

“我怎么告你?你叫什么名字,哪兒的人我都不知道,我怎么告,我告誰?”

男孩沉默了。

“手機給你,還有這七十塊錢……”

男孩詫異地看著她?！凹热槐唤倭?還能囫圇身回去?你看我這身上的草漿,肯定經(jīng)歷了搏斗。還有這車,把它推進溝里,這樣安全,省得被人弄走。今天晚上會有人幫助找回去的?！彼緛硐胝f公安局的人會幫助找回去的,可是她怕他敏感。

我以后能聯(lián)系你嗎?

她猶豫了一下,從車?yán)锬贸龉P,撕下生活報的一角,順手寫下了一個號碼:“我的另一個手機,聯(lián)系我吧!”

他們共同把車推進了一個不算深的溝里,一個轉(zhuǎn)身向南,一個轉(zhuǎn)身向北,分手前,還擁抱了一小會兒!

她是半夜十一點到家的,老公已經(jīng)報案了,當(dāng)天晚上她的車被公安局的人幫助找了回來。同樣也是當(dāng)天晚上發(fā)生的事,她老公在她身上聞到了別的男人氣味,并找到了重要的證據(jù),且保存下來……她說那事張揚出去太砢磣,他老公說,不能便宜那家伙……

第二天,案子就告破了,簡單得不能再簡單,只因為那個劫匪用搶來的手機給同學(xué)打了一個電話。據(jù)說這是小城破得最快的一個案子,還上了電視。

警察抓他的時候,他感覺很突然,于是心里便充滿了恨,他想,女人就是變臉快,不,是他不夠狠,可是他不知道怎么狠。

警察要求被害人指認(rèn)犯罪分子的時候,她和老公來了。看到他惡狠狠的眼神,她心頭一顫。她哭訴著,是我不好,是我對不起你,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的話是對老公說的,卻從老公的額頭上彈到劫匪的耳朵里,劫匪的眼睛溫柔了,他交待了一切犯罪事實。

回到監(jiān)獄,劫匪偷偷地把那張紙條吞進了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