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敘事詩的敘事藝術(shù)

雷道海

摘要:唐代敘事詩將文學自身的自覺意識和時代特征融合在一起,通過題材的人文性、紀實的諷諭性、表達方式的融合性、基調(diào)的感傷性、風格的凄美性等敘事藝術(shù),很好地釋放了文體本身所承載的社會使命和思想內(nèi)涵,從而實現(xiàn)了藝術(shù)的整合性和完美性。

關(guān)鍵詞:唐代敘事詩;敘事藝術(shù)

中國古代敘事詩濫觴于《詩經(jīng)》,雖篇幅短小,《風》《雅》《頌》卻以敘述的口吻記述了周王朝的歷史興衰、戰(zhàn)爭事件、愛情故事、民俗風情。三百年后的楚辭,擴充了篇幅,豐滿了情節(jié),加強了鋪敘和敘事手法,初備敘事詩的藝術(shù)特征,如《離騷》、《九歌》、《招魂》等。隨著文體自覺意識的進一步覺醒和作品的時代特征,漢魏時期敘事詩完成了人物形象的描摹和性格心理的刻畫,出現(xiàn)了《陌上?！贰ⅰ豆聝盒小?、《羽林郎》、《上山采靡蕪》、《十五從軍征》、蔡琰的《悲憤詩》、陳琳的《飲馬長城窟行》、《孔雀東南飛》等古代敘事詩歌的上乘之作,并產(chǎn)生了《古詩為焦仲卿妻作》和《木蘭辭》這樣繼往開來的千古流傳之作。

唐時受崇實尚俗文學思潮以及唐玄宗對“務(wù)崇敦本,克慎明德”,“敦風勸俗”文風倡導(dǎo)的影響,沉郁紀實、哀婉凄美的敘事詩無論在數(shù)量還是在質(zhì)量上都得到長足發(fā)展。如杜甫敘事詩《兵車行》、《麗人行》、《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羌村三首》、“三吏”、“三別”,白居易體現(xiàn)“一悲吟一事”創(chuàng)作理論的《長恨歌》、《琵琶行》,元稹的《連昌宮詞》、《琵琶歌》、《望云騅馬歌》,李紳的《悲善才》,劉禹錫的《泰娘歌》,柳宗元的《韋道安》,韓愈的《華山女》,杜牧的《張好好詩》、《杜秋娘詩》,韋莊的《秦婦吟》等詩歌,在思想價值和敘事藝術(shù)上都超出前代,尤其是敘事藝術(shù)具有鮮明的時代性和獨特的文學性。

一、題材的人文性

隨著唐代社會矛盾的日漸激化,受儒家思想影響且懷有悲天憫人情懷的詩作者將深廣的社會現(xiàn)實付諸在筆端,創(chuàng)作了貼近現(xiàn)實、反映民眾生活的豐富多彩的“敘事詩”, 使“篇篇無空文,句句必盡規(guī)”的詩作在反映現(xiàn)實上具有內(nèi)容的深廣性和題材的人文性?！稘h書藝術(shù)志》云:“自孝武立漢樂府而采歌謠,于是有趙、代之謳,秦、楚之風,皆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亦可以觀風俗,知薄厚云?！睌⑹略姟案杏诎?緣事而發(fā)”的本質(zhì)和 “歌生民病” 的責任感負載了厚實的人文功用,這既是時代召喚和敘事詩內(nèi)召力的契合,也是文學功用與文人氣質(zhì)情懷的契合。

唐代敘事詩以反映社會的廣泛性凸顯了作品的人文內(nèi)涵,有描寫帝妃愛情故事的,如白居易《長恨歌》和元稹的《連昌宮詞》等;有諷刺虛妄成仙的,如李白《古風》(“秦王掃六合”),白居易《海漫漫》、《夢仙》等;有揭露統(tǒng)治階級驕奢殘暴的,如李白《遠別離》、《古風》(“大車揚風塵”),白居易《輕肥》、《宿紫閣山北村》、《紅線毯》、《兩朱閣》等;有寫宦官飛揚跋扈的,如白居易《賣炭翁》等;有反映貧富分化的,如李白《贈張相鎬》,白居易《觀刈麥》、《采地黃者》、《重賦》、《杜陵叟》,吳融《賣花翁》等;有反映婦女悲慘命運的,如白居易《母別子》、《上陽白發(fā)人》、《琵琶行》,杜荀鶴《山中寡婦》,秦韜玉《貧女》,唐彥謙《采桑女》等;有揭露兵役制度的不合理性的,如杜甫《新安吏》;有反映人民不堪邊戰(zhàn)苦的,如李白《古風滏》(“胡關(guān)饒風沙”和“代馬不思越”),杜甫《羌村三首》,白居易《新豐折臂翁》、《縛戎人》、《城鹽州》、《西涼伎》等;有反映世風淡薄的,如白居易《傷友》、《和雉媒》、《天可度》等;有反映人才沉淪下僚的,如杜甫《將赴荊南寄別李劍州》,白居易《澗底松》、《悲哉行》、《諭友》等;有反映國破之痛的,如花蕊夫人的《述亡國詩》。

這些敘事詩從深度和廣度上審視了社會弊端的深刻根源,充滿了直氣凜然、蕩氣回腸的人文性,也映射了詩作者博大深沉的人文情懷。杜甫于天寶十四載(公元755年)創(chuàng)作的《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正是這種情懷的詮釋。詩人由敘述身世之感,叩問蒼生之痛,生發(fā)出“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撻其夫家,聚斂貢城闕”、“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憤怒呼喊。這種將時代腥風血雨酣暢淋漓袒露在世人面前的的坦誠和直白,反映了作者驚天地、憾鬼神的胸懷和氣魄。

二、紀實的諷諭性

唐代敘事詩創(chuàng)作在紀實的同時賦予了深刻的諷諭性和尖銳的批判性,并在創(chuàng)作理論上取得了重大突破。白居易《新府序》言:“篇無定句,句無定字。系于意,不系于文。句首標目,卒章顯其志,詩三百之義也”,“總而言之,為君、為臣、為民、為物、為事而作,不為文而作”(《白居易集》卷三)。這種“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的創(chuàng)作思想,其“補察時政”、“泄導(dǎo)人情”的生命力就在于諷諭社會,從而發(fā)揮了“文以載道”、美刺褒貶、懲惡勸善的人文功用。

孔子有言“為政以德,比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論語·為政》)教誨為政者以及文人遵守圣道,尊重生命,體察民苦。和人民有著共同生命體驗的詩作者,往往以責無旁貸的諫官的姿態(tài)對社會生活予以思考和諷諭,其作品將世上瘡痍化為詩中哲理,把民間疾苦匯入筆底波瀾,通過語言藝術(shù)來對現(xiàn)實進行批判和人倫說教,既含蓄蘊籍,又刻骨銘心。杜甫、白居易、元稹、張籍、王建、李紳等都有著很多這種深入人心的作品,即“詩到元和體變新”。元稹和李紳對敘事詩的批判性有著共識,“予取其病時之尤急者,列而和之”(《元稹集》卷上《和李校書新題樂府十二》),都將“即事”之作寫成“名篇”。 如《賣炭翁》“苦宮市也”、《上陽白發(fā)人》“愍怨曠也”、《繚綾》“念女工之勞”,其諷諭性直透紙背。

杜甫作為中國古代最偉大的現(xiàn)實主義詩人,創(chuàng)作了數(shù)量較多的紀實性敘事詩作,唐代孟綮從杜甫的“紀事詩”作品批評中,首次采用了“詩史”一詞,來表述其作品“畢陳于詩,推言見隱,殆無遺事”的寫實諷諭精神以及現(xiàn)實主義風格特征。[1]天寶年間,邊境戰(zhàn)爭越發(fā)頻繁,杜甫以飽蘸血淚的筆墨,寫下了最初的敘事力作《兵車行》?！侗囆小贩从车氖枪?51年唐兵大敗于南詔之后強行征兵的歷史現(xiàn)實。征夫十五去北防河,四十歲仍在軍隊“營田”,“被驅(qū)不異犬與雞”才至“千村萬落生荊杞”,“點頭頻”的無奈和凄苦痛斥了“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的窮兵黷武,詩句“新鬼煩怨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在振聾發(fā)聵的低沉中控訴了戰(zhàn)事給人民帶來的莫大災(zāi)難,這種由“點”到“面”、由“微觀”到“宏觀”的敘事,直接反映了作者心懷民痛,感懷民瘼的人格情懷。這首切入時政的詩被認為是唐詩轉(zhuǎn)向?qū)憣嵉闹匾獦酥??！侗囆小访翡J地把握社會脈搏、裨補時闕、敘說蒼生疾苦的魄力和情懷一直被后世所稱道。胡適評價道:“這樣明白的反對時政的詩歌,《三百篇》以后從不曾有過”;“甚至于直指皇帝說:‘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這樣的問題詩是杜甫的創(chuàng)體?！盵2](pp.92-93)此外,其《哀王孫》、《贈衛(wèi)八處士》、《羌村三首》、《佳人》、《彭衙行》和《北征》也都滲入了同樣的憂患意識。

同樣李白邊戰(zhàn)敘事詩《戰(zhàn)城南》:“去年戰(zhàn),桑干源;今年戰(zhàn),蔥河道。……萬里長征戰(zhàn),三軍盡衰老。……秦家筑城備胡處,漢家還有烽火燃。烽火燃不息,征戰(zhàn)無已時!野戰(zhàn)格斗死,敗馬號鳴向天悲。烏鳶啄人腸,銜飛上掛枯樹枝。士卒涂草莽,將軍空爾為?！痹捠口S評論此詩說:“開元、天寶中,上好邊功,征伐無時,此詩蓋以諷也。”[3](p173)詩作以對政治現(xiàn)實的反映和對百姓苦難的同情體現(xiàn)出了很強的政治現(xiàn)實性和諷諭性。

三、表達方式的融合性

唐代敘事詩在表達方式上融敘事、抒情、議論于一體,在表達對社會現(xiàn)實的深沉思考以及詩作者的美好理想的同時,也達到了藝術(shù)上的一體性。

宋代陳巖肖、蔡啟、劉克莊、洪邁等人在指出杜甫的“三吏”、“三別”等作品與《詩經(jīng)》中《東山》、《采薇》、《出車》等敘事性作品有“相為表里”的藝術(shù)承繼關(guān)系的同時,也強調(diào)其“善敘事”,“多紀當時事”,以及“其與先世及當時事,直辭詠寄,略無避隱”的“詩史”特征。[4]宋代魏泰通過對魏晉南北朝,唐代張籍、元稹、白居易等人的樂府體敘事詩的研究,指出“詩者述事以寄情,事貴祥,情貴隱”,明確了敘事詩敘事抒情手法的統(tǒng)一性。[5]又清趙翼在《甌北詩話》中評述杜甫、白居易、吳梅村的敘事詩作品“所詠多有關(guān)乎時事之大者”,稱其為“千古絕作”,并指出“體格不同,言各有當”的文體藝術(shù)性和融合性[6]的詩歌文體藝術(shù)觀。

唐敘事詩在元白之后具有情節(jié)的豐富完整性和故事的通俗流暢性,同時表達方式的融合性也日臻完善,白居易《新樂府序》“卒章顯其志”使詩歌主題得到進一步升華,如對宣州太守的 “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奪人衣做地衣”的質(zhì)問(白居易《紅線毯》),對“虐人害物即豺狼,何必鉤爪鋸牙食人肉”殘酷現(xiàn)實的指責(白居易《杜陵叟》),對“奪我身上暖,買爾眼前恩” 不合理現(xiàn)象的針砭(白居易《重賦》) ,對“用與不用各有時” 黑暗政治的憤慨(元稹《望云騅馬歌》),對“欲求恩幸立邊功” 勞民傷財?shù)倪厬?zhàn)的悲憤控訴(白居易《新豐折臂翁》),對“曾不事農(nóng)桑,吏祿三百石,歲晏有余糧”貧富不均的譴責(白居易《觀刈麥》)。

四、基調(diào)的感傷性

無論是盛唐還是在中晚唐,唐代敘事詩都以文筆的幽婉和“悲天憫人”的入世精神成就了作品的人文主義情懷,透露出感傷的情感基調(diào)?！睹娦颉吩?“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故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鄙钤诩眲∽兓瘯r代的文人以關(guān)注社稷民生的憂患意識和責任感投射了自己對苦難民生和生命內(nèi)涵的深沉憂慮。他們往往“以諫官的身份或者角度,去思考和設(shè)計文學的發(fā)展方向和文風構(gòu)成的要素等”,[7](p144)并將自己的情感和理論融入到現(xiàn)實創(chuàng)作中。

他們往往以弱勢群體的生活境遇為基準,以凝重深沉、哀婉悲切、相對弱式的感情為基調(diào)“哀而不傷,怨而不怒”地揭示現(xiàn)實矛盾,反映政治理想,體現(xiàn)出敦厚外張的人性魅力,從而實現(xiàn)“善民心”、“移風易俗”的濟世目標,(荀子《樂論》)正如王充所謂“仁圣之人,憂世憂民”。(王充《論衡·指瑞》)

這種敘事詩的感傷基調(diào)在現(xiàn)實主義偉大詩人杜甫的作品中尤為明顯,《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中“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nèi)熱”、“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表露出憂念天下百姓、惆悵難述的真切心懷?！睹┪轂榍镲L所破歌》“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與白居易《新制布裘》“安得萬里裘,蓋裹周四垠。穩(wěn)暖皆如我,天下無寒人”,都體現(xiàn)出視民生疾苦為心頭之痛的火熱情懷。正如徐獻忠的《唐詩品》曰:“水部凄惋最甚,雖多出瘦語而俊拔獨擅?！?這種憂患意識融鑄于他們關(guān)懷天下蒼生的士人人格精神和人格魅力之中,使敘事詩超越一己之悲的同時表現(xiàn)出博大深沉的感傷情懷。

五、風格的凄美性

隨著文學自覺意識和文人政治理想的進一步加強,唐代文人本著儒家本體意識和社會責任感從多個視角對社會現(xiàn)實進行理性反思,文學經(jīng)世致用功能進一步深化,凄美的風格進一步顯現(xiàn)。梁肅在為包佶文集所作序中指出:“文章之道,與政通矣。世教之污崇,人風之薄厚,與立言、立事者邪正、臧否皆在焉……文學者或不備德行,德行者或不兼政事。於戲!才全其難乎?”[8]鮮明地指出作品的承載功能。游國恩也指出:“中唐以后因文學之自然趨勢及反動,詩之特質(zhì)漸起變化,而與前此迥異”。[9](p426,430)這種“詩至中唐,變之始也”的理性創(chuàng)作觀念和風格更加重了作品的凄美性。

白居易《長恨歌》圍繞著“思”與“恨”,結(jié)合、驚變、思念、尋覓、致詞五個部分環(huán)環(huán)相扣,赴蜀途中、月夜行宮、返京途中、重返舊京四個層次循序漸進,詩作在敘述背景后將重點落腳到悲劇愛情故事的敘述上,并將對帝王的愛情愿望經(jīng)典性地升華為“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全文敘事曲折婉轉(zhuǎn),波折起伏,情感反復(fù)詠嘆,纏綿悱惻,扣人心弦,在含蓄委婉的詩句中蘊含了個人愛情對政治變局的悲劇性秀美風格,迸發(fā)出沁人心脾、感人肺腑的藝術(shù)感染力。白居易《琵琶行》、《上陽白發(fā)人》,李紳《悲善才》,劉禹錫《泰娘歌》等都是這方面的典型之作。

參考文獻:

[1] (唐)孟綮·本事詩·高逸[M]。

[2]胡適.白話文學史(上卷)[M].臺灣遠流出版公司,1986。

[3]蕭士赟.分類補注李太白詩[C].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65。

[4]劉克莊·后村詩話[M](新集卷一);陳巖肖·庚溪詩話[M]卷上;洪邁·容齋詩話[M]卷一;蔡啟·察寬夫詩話等。

[5](宋)魏泰·臨漢隱居詩話[M]。

[6]朱庭珍·筱園詩談[M]卷三。

[7]馬自力.中唐文人之社會角色與文學活動[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

[8]董誥等.《全唐文》第06部卷五百十七。

[9]游國恩.游國恩學術(shù)論文集[M].北京:中華書局,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