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屈之間

做事做人,要能屈能伸,有伸有屈,不僅是生理上的“人之道”,而且是世間的為人之道。

有一支歌唱道:“臥是一張弓,站似一棵松。”此歌好像是什么功夫片的插曲,頗有氣勢。聽這支歌,吾突發(fā)奇想:人若總直著像一棵松,或總屈著似一張弓,會怎么樣呢?一次朋友聚會,吾將這個問題提了出來。一位老友道:從猿到人,進化了千萬年,人方可直立行走。直立行走,人之所以為人也。倘若人總屈似一張弓,長此以往,還算人嗎?與四足之物何異!然人直之時,無論立臥,肌肉、關(guān)節(jié)等均處于緊張狀態(tài)。如果身體一直緊張,不得放松,那能維持多久?故臥以屈姿為好。這位朋友最后笑笑曰:“一張一弛,文武之道;一屈一伸,人之道也!”

此君一番高論,使人長了不少見識。然吾頭腦中又生疑竇:一伸一屈,僅僅是生理上的人之道嗎?

吾做事出馬一條槍,說話橫豎一根棍,想問題直直一條線。這種秉性使吾受益。認為該做的事,跑步前往不回頭,快刀斬亂麻,心無旁騖,直奔主題,因此得了個辦事干脆利索、有效率的評價。說話不轉(zhuǎn)彎抹角,開門見山,聲越說越大,吐字越來越快,本該十分鐘的話,五分鐘便說完了。因此也得了口齒清楚、說事明白、有激情的好評。想問題認準一門兒,有時簡真是鉆牛角尖,不過常常真鉆出點自己的想法來。同志們說:這小子還有點見地。此乃這種秉性的長處。

然而,為此付出的代價,卻是太大了!

做事一條槍,不拐彎、不回頭,難免有時闖入荊棘叢中,被刮得衣破履失,渾身傷痕累累;有時撞在南墻上,頭破血流,眼冒金星;有時跌入深坑,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爬出來?；盍藥资?仍像一個楞頭青。說話一根棍,輕者弄得尷尬,使人不快。有一件事使人終生難忘。一次,一批領(lǐng)導(dǎo)同志在一起開會,對一個問題討論熱烈。吾發(fā)言后,主持會議的主要領(lǐng)導(dǎo)馬上說:“我們這位云溪子同志對我說話都很沖,跟大家自然不例外,請諸位不要見怪!”當(dāng)時,若地有縫,吾就鉆進去了。重者使人誤解:如此咄咄逼人,意欲何為?更重者與人結(jié)仇,不知哪日被人打幾拳、踢幾腳,得到“報應(yīng)”。至于想問題一條線,就難免死鉆牛角尖,輕者顯得固執(zhí),重者就被看作頑固不化了。

吾自認并非諱疾忌醫(yī)之人。如此病重,又這般痛苦,焉有不治之理。吾在大小會上做過檢查,誠懇聽取大家的批評。也曾多次與朋友們談起,請他們指點迷津。此過程斷斷續(xù)續(xù)若干年,于今回想起來,眾人之言除了要加強學(xué)習(xí)、提高修養(yǎng)、多尊重別人之類的開導(dǎo)外,從做事為人的方法上論,給吾留下深刻的有幾條。

其一,上坡要彎腰,防撞得低頭。人走路時,若遇陡坡,自然會彎腰而行,如此重心才穩(wěn);如果直挺挺地爬坡,輕則吃力費勁,重則摔個倒仰。有樹枝、懸石擋路,意欲不碰頭,就須低頭而過。不看路、不低頭硬碰硬闖,難免頭破血流,也會誤了趕路。在大自然中走路尚且需要如此,何況在人世間行走呢?做事做人的人生之路,遠比自然之路坎坷、艱險得多。在自然之路上行走的人,不知彎腰低頭者,十分少見;而在人生之路上不知彎腰低頭者,卻屢見不鮮。何也?自然之路有形,視可見,摸可觸,憑直覺去走則可;而人生之路無形,哪兒有坡,哪里有坑,何處會碰頭,需用經(jīng)驗、智慧去判斷,是須用“心”去走的。

其二,欲大事稱心,不妨小事違心。逢年過節(jié),親朋好友相見,免不了拱手說一聲“萬事如意,恭喜發(fā)財”。其實,大家都明白,這只是一種祝福,一種愿望。世間之事,有一半如意就很不錯了!既不能萬事如意,就應(yīng)力求大事稱心。而大事小事,往往糾纏在一起,而且做起來經(jīng)常是滿擰。為了做大事,常常不得不去做許多解扣、開路、爭取多數(shù)、求人不作梗等等之類的小事,而這些小事大多是你不愿做的。為層層打通關(guān)節(jié),請客送禮,甚至低三下四求人,一副可憐相。是為本心乎?非也!然為求做成一件大事,不得不為矣。為做成一件大事,萬般無奈地“搭配”著做幾件其他事情,是常有的。

其三,什么都堅持,就會什么都堅持不了。世間之事,十分復(fù)雜;人們因利害各異而看問題的立足點大不相同;人們由于經(jīng)歷、所處環(huán)境或位置不同,看問題的方法、角度也會不同;人與人之間認知水平參差不齊……因此,對一件事經(jīng)常有不同的看法和主張。如果人人都堅持自己的主張,誰也不妥協(xié),便無法統(tǒng)一認識,一件事情便會擱淺。此時,如果想實現(xiàn)自己的“根本”主張,那么就應(yīng)放棄一些其他主張。汝之讓步,可能換來彼之妥協(xié),使事情得以付諸實施。汝雖因讓步而未完全實現(xiàn)自己的主張,但比不讓步自己的主張一點都不能實現(xiàn),強了許多。總之,要學(xué)會妥協(xié);只有學(xué)會了妥協(xié),才真正學(xué)會了堅持。

如今,退休在家做了寓公,當(dāng)年的成成敗敗、得得失失,均已成為過眼煙云。但其中之情理,卻仍在頭腦里揮之不去,總企悟出一點什么禪機。細細品味,上述當(dāng)年諸公的種種開導(dǎo)、幫助、教誨,其實說明了一點:做事做人,要能屈能伸。原來,有伸有屈,不僅是生理上的“人之道”,而且是世間的為人之道。

說了半天,繞到一個老話題上來了。世人早就說過,能屈能伸方為大丈夫。古之勾踐入?yún)菫榕?臥薪嘗膽,終成一番霸業(yè);韓信甘受胯下之辱,終揮師橫掃西楚千軍萬馬。是為能屈能伸之典型。不過,吾之所言,與這些典型理近而事不同矣。吾輩凡夫俗子,何言驚天動地之偉業(yè),只不過為社會做點事情、謀生度日罷了。言伸屈之理,只是希望能多做成點事,在人生之路上多一些艷陽天。

雖為蕓蕓眾生,有一點卻是要說清的。吾所曰之屈伸,是對常人、常事而言。吾言之伸,非盛氣凌人、稱王稱霸、為所欲為;吾言之屈,非不論是非、不講原則的退讓,更非出賣靈魂的茍且。也許,這些話完全是多余的。在改革開放的今天,談點工作生活上的常事常理,誰會扯得那么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