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 淇
主持人語:
這一期本欄選入多個短章。散文詩既然追求詩的凝練,短章自然居多。近年興起“微型散文詩”,精彩絕妙,別開生面。許淇《武漢七句》里,藏滿歲月的滄桑,少言中給歷史以更開闊的亮相場地。從唐淑婷的三首散文詩也可見此種體式之一斑。短,意味著從一點切入,又立在一點適度展開,筆力集中,芟枝去蔓,既便于初學(xué)寫作者把握,也頗能體現(xiàn)大家的匠心和境界。短小,但不貧乏;單純,并不直白。這須在語言上下切實功夫。
——鄒岳漢
哈爾濱的憂郁
林區(qū)的老奶奶采金針菇的時候說:能逛一趟哈爾濱也就滿足了!
還有黑土地的農(nóng)民,綏芬河的邊客,烏蘇里江赫哲族的打魚郎……
我也總是從溝里,經(jīng)過根河、阿里河、加格達(dá)奇、齊齊哈爾……到達(dá)哈爾濱。
若逢大雪紛飛的夜晚,趕一趟中央大街,霓虹燈的殘紅映著石子路;雪像螢火蟲,忽亮忽暗。
宿在道里的小旅店。聽來自黑土地的大煙泡白毛旋風(fēng),搖撼著這座城市的每一扇門窗。
于是,我無法入眠,浮想百年。
也許,滿清的“流人”曾經(jīng)途經(jīng)。有一位歇腳時誦吟納蘭公子遙寄寧古塔的唱和,在苦難泣訴中滿含古典的憂郁。
也許,那個來自呼蘭河的小女子,等候過她的三郎。共同憧憬春天。
也許,逃亡的俄國公爵小姐在哈爾濱頹廢,彈著吉他唱:唉!陰暗的闊葉樹林……
也許,南崗作家協(xié)會舊式小樓里烤火的老作家,我見到他的那回是最后的拜訪……
基達(dá)伊斯基大街的長方形磚石路,就為了似鼓面承接馬蹄的敲擊;
那俄式馬車上蜷身丟盹的也許真就是契訶夫筆下的窮佬。
果戈理大街如同果戈理描寫的涅瓦大街;那果戈理的半身塑像,招來老鄉(xiāng)的“酷評”:
“嗨!‘老毛子可真逗!娘們兒還留胡子哩!”
快別說,哈爾濱的婦女們,長呢裙、大圍脖、小馬靴,學(xué)卡佳、娜塔莎哩!
我則用刀子往懷里片著大列巴,就著“秋林”買的哈爾濱紅腸;吃酸黃瓜像俄國佬,先放在鼻尖上聞,不舍得,放下。聽茶炊沸唱。
趕著最后的貴族蒲寧的“四輪馬車”,往索菲亞大教堂去。幾經(jīng)興亡,已成廢墟,如今修葺一新。
但沒有司祭,沒有鐘聲。那拜占廷式的大圓穹頂,藏著北國俄羅斯式的憂郁。
在草原深處
“札!賽音拜諾(您好!)”
“賽音(好)!賽音!身體好!草場好!牲畜好!”
額吉熬奶茶,大叔拉四胡。
主人在樺木碗里斟酒,一面吟唱民間史詩喜熱圖王子的故事。
陰影像黑的雪。乳是潔白的。
將牛糞干填入爐膛,于是冒出一股煙,如同喇嘛爺?shù)谋强住?/p>
鼻煙誘發(fā)噴嚏。彤云誘發(fā)雷鳴。
閃電誘發(fā)喜熱圖王子的利劍。
酒,誘發(fā)我們或哭或笑,蒙古包的穹窿在抖擻晃搖。
就著奶茶,我們吃肉。我們有堅固的牙床,猶如哈勒唿哨的巨大巖石,經(jīng)地殼億萬年運動。
像地殼的運動一樣自然,我們咀嚼,唇慢慢地合擾來。咀嚼著詩的原生質(zhì)。
乳和泥土攪拌,放些生命的鹽。陰影像黑的雪。奶茶沸了。古銅的壺經(jīng)干燥的手掌拭抹,虔誠得如翻閱經(jīng)卷。于是夢中顯現(xiàn)魔眼,閃爍著古老的神話。
喜熱圖藉愛的力量戰(zhàn)勝了蟒梗(惡魔),還是惡魔的世界,謊言始終勝利?愛,因為醉酒而容顏蒼白。
“喜熱圖……喜……熱圖……喜……熱……圖……”
大叔的四胡走調(diào)了。主人的舌頭僵麻了。
過路的風(fēng)塵客呵,端起木碗,不必說那陳套的贊辭,請喝一碗奶茶潤潤喉,然后飲酒,然后吃肉……
過路人呵,你是誰呢?盜馬賊?歌手?逃犯?戀人?王爺?shù)暮笠徇€是神秘的商隊和間諜?……那似乎并不重要。
是喜熱圖王子的馬夫還是惡魔的化身……那也并不重要。
你是人,來草原作客,你必須吃飽睡好。
只有額吉是清醒的。我臨行,彎腰行禮表示感謝,她祝福行路人,吻我的額。
黎明。額吉為我備馬。
武漢七句
“長江”和“落木”這一對古典的詞重疊在一起發(fā)出蕭蕭音響。
時代的狂飚,席卷硝煙籠罩在昨日長空。
是歲月,匆匆一瞥。多少山川人物多少歷史說部。
黃鶴龜蛇,是城市的圖騰么?吁!這些用舊的典故。
我空自惆悵,因訪友未果而無目的地穿行——
長江大橋、碼頭、漢正街和東湖……咀嚼情愫。
猛抬頭,江海關(guān)的時鐘里藏著一句未寫出的警示。
沒有霧的重慶
我遇到?jīng)]有霧的重慶。
嘉陵江像天空一樣晴朗,那里停泊許多船只,但再沒有梳單辮兒的船家姑娘。
臨江的茶樓。一壺菊清,泡出了新秋涼緒。樓柱間,從“莫談國是”到“你們要關(guān)心國家大事……”,再到“千萬不要忘記……”,于今換掛了一個養(yǎng)著秀眼、一個養(yǎng)著畫眉的鳥籠。
我虔敬地瞻仰那些時代精英叱咤風(fēng)云。
從屈原開始,在舞臺上創(chuàng)造雷電。
但我還是喜歡街頭的草臺班子的川劇《變臉》。
唯有變,不斷地變,卻不知如何變,方得意外之趣。
我見觀眾中孩子們的眼里,驚喜多于恐懼。
那生活中的“七品芝麻官”演出喜劇抑或悲劇?
闌夜登上重慶城的制高點,數(shù)不盡高高低低、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燈火和繁星渾然一體,包裹在綴滿水晶珍珠的大氅里。
如果走下人間,穿過一條往昔的小街,便讀到《六十年的變遷》。
在剛默數(shù)過的其中一盞燈光的吃食店堂坐下,要一碗抄手,一碗麻辣的擔(dān)擔(dān)面。
那一夜,我做了關(guān)于重慶的夢:
和汲水的巴人一起,我肩膀上也壓了重量。埠岸的石階,一級又一級,那么高;我登了一級又一級,腰酸腿疼,耳鳴眼花。抬頭間,石階卻又無盡無休地向上延伸……
船過萬縣碼頭,也有那么高的青石臺階。夜泊,拾級而登。未入縣城,便被小販包圍。滿街的藤椅、竹器……誠實的農(nóng)民,在施行他們小小的狡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