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那人·那狗》的語言藝術特色

張　倩

摘 要:彭見明作為一名湖南籍本土作家,20世紀80年代以短篇小說《那山·那人·那狗》蜚聲文壇。其作品內(nèi)容一直受到文學評論界的關注,但很少有人從語言應用角度對其語言藝術進行研究。本文試圖從語言角度來分析彭見明文學作品的特色。

關鍵詞:《那山·那人·那狗》 語言藝術 地方性

一、語言富于鄉(xiāng)土氣息

文學是語言的藝術,語言是文化的重要載體。方言是地域文化的重要載體,它凝結并積淀了具體地域特色的歷史文化內(nèi)涵,反映著某一地域的自然與人文特色以及獨特的風俗與民情。王希杰在《漢語修辭學》中指出:“方言成分的適當采用,可增添作品的地方特色和鄉(xiāng)土氣息,有利于塑造人物形象,在文學作品中尤其如此?！被诖?作家們往往有意識地從方言中提煉、采擷鮮活的、富有表現(xiàn)力的語匯應用于文學作品中,用生動的、散發(fā)著泥土氣息的語言,創(chuàng)作帶有濃厚鄉(xiāng)土氣息的文學作品。

(一)方言詞匯的使用

彭見明善于在方言詞匯的海洋中選取那些具有鮮明地方特色的詞語來表現(xiàn)作品的鄉(xiāng)土氣息。他的作品使用了不少平江話中的名詞,使其帶有明顯的地方特色和鄉(xiāng)土氣息。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平江話中的名詞后綴非常有特色,在彭見明作品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xiàn)。如“名詞+子”形式:野獸子、蠻人子、肩膀子、腿桿子等。

(1)螺形灣這兩年養(yǎng)了兔。去送信時,要喊住狗,莫作野獸子咬,狗還沒習慣……

(2)狗不肯先過河,它歷來是伴著老鄉(xiāng)郵員過河的,它用它的身子吃力地抵擋著水流,極力在減緩急流對老人日漸消瘦的腿桿子的沖力。

(3)父親理解少年老成的兒子,緩和地說:“當然,我也不是個蠻人子,不會亂搞一氣?！?/p>

在《那山·那人·那狗》中,有許多新鮮有趣的方言地名。比如:

(4)這第一天要走八十里上山路,翻過天車嶺,便是望風坑;走過九斗垅,緊爬寒婆坳;下了貓公嘴,中午飯在薄荷沖;再過搖掌山,夜宿葛藤坪。這一天最累人,最辛苦,所以要早起。走得緊,才不至于摸黑投宿。

天車嶺、望風坑、九斗垅、寒婆坳、貓公嘴、薄荷沖、搖掌山等方言地名的出現(xiàn),使得作品鄉(xiāng)土氣息濃郁。這些大多是嶺、坑、垅、坳、沖、山、坪等的地名,說明這些地方山高坡陡,與湖南平江山區(qū)的地理環(huán)境完全一致。這些地名既符合當?shù)氐牡乩憝h(huán)境,也符合當?shù)厝嗣娘L俗習慣,因此,作品透視出了獨特的湖南山區(qū)地域風貌,增加了文學作品的真實性。

(二)方言俗語

俗語是通俗并廣泛流行的定型的語句,簡練而形象化,大多數(shù)是勞動人民創(chuàng)造出來的,反映人民的生活和愿望,也叫“俗話”。方言俗語大多來自人民群眾口頭使用的語言,從句式上看常常呈現(xiàn)出口語化、短句多,包含許多省略成分,具有跳躍性的特點。比如,在小說《那山·那人·那狗》中,就出現(xiàn)了這樣一些俗語:

(5)那頑皮的膝蓋骨哎,什么地方不可以痛,偏偏要痛在這里,一片茅草阻河水,永世的遺憾喲。

(6)父親說:“不要貪快哩,路要均勻走,遠著哩。暴食無好味,暴走無久力哩?！?/p>

(7)“你回去吧,放心,我曉得走的。俗話說,路在嘴巴上?！?/p>

(8)俗話說:小孩子記得千年事?，F(xiàn)在真正帶著兒子來了,怎么就沒想到過去的玩笑呢?

(9)“嘿,我看,沒那么多可怕的。人不求人一般大。”

特定地域的方言俗語是當?shù)厝嗣袢罕娚罱?jīng)驗的概括,是民間智慧的結晶,具有濃郁的生活氣息。用以刻畫人物則活靈活現(xiàn),描寫民俗民情則原汁原味,讀起來感覺非常樸實和耐人尋味。通過恰到好處地運用一兩句俗語來說明事理和寫人狀物,可以收到意想不到的表達效果。

(三)語氣詞“哩”的高頻出現(xiàn)

在這部作品中,我們還可以看到頗具方言句式特征的語氣詞“哩”。它在作品中的出現(xiàn)頻率很高,例如:

(10)父親審視著兒子闊大的臉龐,心里說:“你不后悔吧?這不是三天兩日,而是長年累月的早起哩!”

(11)這算什么呢?人到老年,誰也不保誰沒個三病兩痛哩。

(12)“沒什么。年紀不饒人哩?！?/p>

(13)郵遞員也是郵收員呢,八十多斤的郵包,挑回去,只怕是有增無減哩。

二、語言極富節(jié)奏感和音樂美

相同的音節(jié)、語素或詞的重疊,本身即具有音韻美。彭見明作品中疊言的使用頻率很高。為了追求“美的語言與情調(diào)”,他在煉字煉句上頗下功夫。

(一)重疊詞的使用

漢語是富于音樂美的語言,文學作品的音韻美被眾多作家視為作品藝術性的重要標志之一。讀者通過鮮明的語言節(jié)奏與和諧的聲音美,能感覺到作者內(nèi)心深處的復雜感情,并在心靈上產(chǎn)生共鳴。如:

(14)桌上擺著兩只整整整齊齊的郵包。

(15)父親在漿洗得干干凈凈之后,莊嚴地移交給兒子,并教他怎樣分門別類裝好郵件,教他如何包好油布。

(16)上岸了,狗“汪汪”地朝老人喊,告訴他:別癡癡呆呆,該要做什么了。

(17)容不得父親再婆婆媽媽,年輕漢子和狗已經(jīng)沿著鄉(xiāng)間的阡陌,傍著小道,打前頭上路了。

上面例句中形容詞的疊用可以加強語氣,起強調(diào)作用。如例(14)、(15)中的“整整齊齊”和“干干凈凈”,不僅寫出了鄉(xiāng)郵員對這份工作的重視,同時也寫出了老鄉(xiāng)郵員內(nèi)心的激動與矛盾。例(17)中的“婆婆媽媽”突出地表現(xiàn)了老鄉(xiāng)郵員的憨態(tài)與虔誠。在《那山·那人·那狗》這本小說集中,大約有二百六十九處運用了重疊形式。這在短篇小說里是罕見的。正因為如此,才造就了彭見明小說文本的特殊之處,語言運用的意義深刻顯露無遺。

(二)擬聲詞的運用

彭見明對聲音特別關注,在小說中非常注意選用貼切的擬聲詞把聲音直接傳達出來,而不借用修飾手法。同時,擬聲詞的形式也多種多樣,不僅有單音節(jié)的,還有多音節(jié)的。如:

(18)狗高興得“嗷嗷”叫著,游在水里的身子緊傍在兒子的腳的上方,拼力抵擋著水流。

(19)兒子說:“母親曾經(jīng)咯過一口血,冬天里氣喘得厲害,她不吃藥,也不肯請郎中看。你回家后,一定要帶她到縣里去檢查,縣里你熟悉。”

擬聲詞的大量運用使其更具有了形象感和韻律美。這些擬聲詞不僅生動形象,而且易讀上口,在緊迫的節(jié)奏中象征性地傳達出了作者的某種感受,可謂聲情并茂、以聲傳情,收到了奇妙的表現(xiàn)效果。

三、語言精煉貼切

短篇小說需要以精煉的語言描繪和概括豐富的生活。為了求得精煉的藝術效果,真實地反映生活,作家往往要反復琢磨,力求用恰當貼切的語言刻畫事物的情狀。

(一)文言字詞的使用

古代漢語以單音節(jié)為主,現(xiàn)代漢語則以多音節(jié),尤其是以雙音節(jié)為主。固然,以多音節(jié)為主的漢語字詞,無論從語音、語義,還是從修辭的角度考慮,都要比以單音節(jié)為主的文言字詞在表達和交際上更具優(yōu)越性。但是,適當?shù)匚漳切┯猩鷼獾?、富于表現(xiàn)力的文言字詞,可以使語言更加精練、生動、傳神。魯迅先生曾說:“沒有相宜的白話,寧可用古語?！毙≌f《那山·那人·那狗》中,作者在寫那鄉(xiāng)郵員過路的九條河時,是這么描述的:

(20)春夏季節(jié),水足溪滿,一場暴雨,猛漲三尺,溪面丈余,濁浪翻滾,架不成橋,砌不成墩。冬秋之季呢,灘干水淺,河床干涸,遍布鵝卵石……

作者用極少的文言字詞就把九條河的基本面貌給描繪出來了,沒有半點羅嗦、冗余之感。全段四字用語的表達方式,極富古代駢體文特色。

(二)簡短句的使用

(21)“木公坡的王五是個瞎子,他有個崽在外面工作,倘若來了匯票,你就代領了,要親手交給王五,他那在家的細崽不正路,以前曾被他瞞一回匯款。你記住了?”

這些話語之所以樸素、實在和感人,沒有半點矯柔造作之感,簡短句式的運用功不可沒。如若運用長句、復雜句,可能就無法把父親叮囑兒子時的那種親切之感寫出來,或者只會顯示出父親的羅嗦、嘮叨。在父親唯一一次背兒子的場景中,作者是這么寫的:

(22)他回去了,他和兒子相處了三天,他背著兒子到處玩,過足了背兒子的癮,直到兒子不肯他再背他,就這樣,他背過兒子一次,作為父子情誼,能記起的,僅止于此啊。

這個長句并不顯得冗長,它由10個小分句組成,最長的一個分句也只有10個字,可見作品語言是何其簡練。

四、借修辭取得語用效果

修辭是人類交際活動中在言語表達者和語言接受者的互動狀態(tài)下發(fā)生的一種語言現(xiàn)象,是語言表達者適應題旨情境,為了實現(xiàn)某種交際目的而進行的言語組織和加工活動。這種組織加工活動不僅限于書面語,而且包括口頭語。辭格的運用在某些方面、某種程度上能夠更好地傳情達意,在特定的語境條件下能夠取得特定的語用效果?！赌侨恕つ巧健つ枪贰愤@篇小說就運用了多種多樣的修辭手法。

(一)移就

所謂“移就”,是有意識地把描寫甲事物的詞語移用來描寫乙事物。一般可分為移人于物、移物于人、移物于物三類。如:

(23)這是現(xiàn)實,想不“現(xiàn)實”的步子這么快。

(24)唉,腳的事業(yè),怎么可以沒有硬朗的步伐呢?

(25)那新人邁開了莊嚴的第一步,那老人開始了告別過去的最后一趟行程。

(26)兒子有一雙粗實的有繭的腳,有著莊稼人穩(wěn)重的步伐。

(27)他看見一腦殼半“霉”的頭發(fā)。

(28)啊呵,這個謊,可是一個心酸的謊啊。

移就從表面上看好像是用詞不當,但正是這種“不當”,創(chuàng)造出了一種美麗,創(chuàng)造出了一種意境,創(chuàng)造出了一種特殊的情調(diào),從而使作品產(chǎn)生了無窮的藝術魅力,收到了良好的修辭效果。例(23)中的“現(xiàn)實”本是表示客觀存在的事物或合乎客觀的情況,它的引申義是比較抽象的,這里用“現(xiàn)實”來修飾“步子”,取得了化抽象為具體的效果。例(25)中的“莊嚴”是“莊重而嚴肅”的意思,一般用于形容態(tài)度之類,這里將其用來描寫“步伐”,表現(xiàn)出了依依不舍之情。例(27)中的“霉”用來修飾“頭發(fā)”,寫出了老鄉(xiāng)郵員對工作的鞠躬盡瘁,也表現(xiàn)出了作者選詞的高妙。

(二)排比

由三個或三個以上的意義相關、語氣一致、結構相同或相似、音節(jié)數(shù)相同或相近的一串詞、短語或句子(分句)連用表意的辭格叫排比。排比最突出的作用是使話語結構整齊勻稱、語勢貫通酣暢。例如:

(29)古老的石級,一級一級朝霧里鋪去,朝高處鋪去,朝遠處鋪去……

(30) 倘若沒人來接班,倘若今天還是自己挑擔送郵,倘若支局長不催著自己退休,那會是什么樣子呢?

(31)什么原因翻的船呢?或許是庫面上起了怪風,或許是水底下有什么古怪,或許是船上的人打打鬧鬧讓船側了……

例(29)中,作者用排比句式將石級的延伸十分形象地展現(xiàn)在了讀者的面前,讓讀者有一種身臨其境的感覺;例(30)用排比句式將作者心中的種種假設和疑慮表達了出來,并使前后句形成了一種因果關系;例(31)用排比句式將作者自已的猜測展現(xiàn)給讀者,船翻的原因雖有多種,可具體為何卻讓讀者不得而知。

這些排比句式的運用,不僅使文章結構整齊美觀,而且也增強了文章的氣勢,起到了強調(diào)的作用。

(三)比喻

(32)他沒有讓過多的傷感和執(zhí)拗纏住自己,他清楚,他的“熱”和“能”不太多了,像山尖上懸掛的落日,縱有無盡的眷戀,但是,那又能維持多久呢?

(33)這背腰,已經(jīng)負過生活重負的背腰像一堵牢固的屏障,像山,像密密的林子,保護著他。

(34)船是由兩片槳推動,槳長,也像兩片葉子,慢悠悠的在絨緞子似的水面上一撲一撲。

(35)船像一片葉子,緊貼著水,只坐上五六個人。

恰當?shù)谋扔髂軌蛞跃唧w表現(xiàn)抽象,以變化彰顯平淡。如將自已的“熱”和“能”比喻成“山尖上懸掛的落日”,既形象,又生動;將生活的重負比喻成“一堵牢固的屏障”“山”和“密密的林子”,化抽象為具體,使讀者更真切地感受到主人公所背負的生活重擔。

(四)擬人

擬人是以作家異乎尋常的藝術感覺和奇異的想象為基礎的。當作家情感勃發(fā)、充溢之際,常以奇異的想象把主觀的意念和感覺賦予客觀事物,仿佛客觀事物也和人一樣具有感情和性靈,所謂“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王國維《人間詞話》)。擬人便是這種物我交融的奇異心態(tài)基礎上的想象的產(chǎn)物。彭見明在小說中多處用到了這一辭格,比如:

(36)晨霧在散,在飄,沒響聲地奔跑著,朝一個方向劈頭蓋臉倒去,最后留下一條絲帶,一帕紗巾,一縷輕煙。

(37)它不理睬年輕人的焦慮,它依舊平衡著它的速度。

(38)這時太陽已經(jīng)把山染成一片金色。

(39)“你看?！备赣H用手帶著兒子的眼睛在山下的沖里,垅里,屋場間穿梭。

例(36)用一“倒”字賦予晨霧以人的情感,同時也將晨霧的輕柔和飄逸十分形象地傳達了出來;例(37)中的“理睬”和“平衡”不僅很好地表達出了主人與狗之間的親密關系,同時也將狗的不焦不躁、從容不迫的形象展現(xiàn)到了讀者面前,寫出了狗的忠實與靈性;例(38)用一“染”字十分貼切地表達了太陽的西沉和時間的流逝,意寓了生命的短暫;例(39)中的“穿梭”則寫出了鄉(xiāng)郵員眼光的敏捷和對周圍環(huán)境的熟悉。

文學語言的表現(xiàn)力要深入到復雜細膩的情感世界中,要使無法言說的感受體驗變成不可說之說,就要借助修辭理論武庫里的各式武器,打造出一片個性化的抒情天地。就常用的修辭手法而言,有象征、比喻、夸張、比擬、排比、對偶、設問、反問、通感等。這些修辭手法常見于各類文學作品中,在一定意義上形成了某些約定俗成的范式。然而,文學語言是一種富于個性化的藝術表現(xiàn)形式,作家通過語言來傳情達意,這就勢必要求作家善于創(chuàng)造性地使用各種修辭手法,以形成具有獨特個性的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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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倩 湖南岳陽 湖南理工學院 414000;湖北武漢 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 4300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