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組詩）

胡　澄

心

她挑著親人們的痛

他們路上的石頭和頂上的烏云

挑著我的

因極度疲憊而愈加沉重的軀體

她挑著患病的、健壯的眾人

不知名的他和它

年邁的大象和在它身上啃食的眾生

挑著鉛一樣的天空

銀一樣的冰

秋后的荒蕪倒扣在她的肩上

讓她獲得力量的另一種力量突然斷裂

——她挑著

她要挑著自己和其他的一切

去曬曬太陽

去見一種不可見之光

走啊

邁過這些門坎

再生紙

這些疤痕一樣烙在身上

記錄著希望如何變成絕望

夢想頃刻間幻滅的文字

它——想抹去不惜粉身碎骨

一張抹去文字的再生紙

同時也抹去了痛苦的記憶

它四處張望

隱約覺得一張白紙的愿望是不再白下去

沙子

跟在自己身后

我一顆一顆撿拾漏下來的沙子

——這些生命的碎屑

我要以什么來重新凝聚它們

有什么可以凝聚它們呢

我重新集聚起自己

——這些愛的詩行

交與何人

側耳傾聽

似乎有一支歌路過我

之后就消失了

有一對鳥在我心中做窩

其后裔不知去向

只有這斑斕的

從血里誕生的蝴蝶

被制成標本掛在心內壁的墻上

仿佛依然滴血

它使我的內心

不至于成為一個沒有藏品的博物館

應答者

一直醒著不敢睡去

全神貫注地傾聽

萬一有一個聲音忽然響起

一個只發(fā)一次呼喚的聲音

應答者極其虔誠地等待

隨時準備奔赴

啊那來自廣遠的呼喚

終于來臨

應答者傾身

仿佛湖邊垂楊向湖水應答

地上百草向雨露應答

每應答一次

他的生命便茂盛一些

盡管據(jù)說那一聲呼喚并不是對著他

甚至并沒有聲音真正響起

化學

陰離子和陽離子

在純清溶液中

仿佛兩顆活潑的小蝌蚪

向著對方游去

游向幸福和極樂之地

接下來受到試劑的、雜質的干擾

一個離子強烈地呼喚

她同時看見另一個離子的肩頭、前胸、后背

吸附了一些不明之物

世界不知不覺地渾濁起來

直至疲憊、厭倦、絕望之極

窒息

進行性加重的窒息

所有的愿望都被淹死

只有一只手艱難地伸出來

想要抓住一張濾紙

打撈自己

如果……

如果我的面相是華麗端莊的皇家宮殿

內里卻有一片狐妖出沒的原野

最好是一群可以讓你帝王般點夜

如果能集三千佳麗集淑女與蕩婦

貴婦和侍女于一體同時又是無限包容

無私奉獻可以依賴的母親以及無邪天真

充滿童趣將年齡一減再減減至個位的女兒

再配上一顆善解人意的心靈

該瘋狂時瘋狂該寧靜時寧靜

小鳥依人同時又是宏闊的港灣……

親愛的你或許會愛我會在此長久地逗留

可我依然不能保證你不會饑餓

不會空缺不會窮困……

——不管怎樣豐富

親愛的我都遠遠不是你想要的全部

域度

正如一顆磁屑有著它的磁場

一顆心有自己的域度

這是一個看不見的會伸縮的空間

有時候它如一個圈子

使我狹隘、被困、煩惱

我所有的掙扎和努力

都是為了使這個域度越來越廣闊

越來越寧靜

情是血肉之軀

一個年邁的老嫗

看上去像我的母親

可她卻是我的孩子

她身上的老年斑和出血點

是我的抑或她的錯誤

她的一切痛苦

都是我們所造成

跟在我的身后她不肯離去

蒼蒼的白發(fā)和呆滯的表情

讓我感到難以言表的歉疚、無奈、痛苦和悲哀

一張女性的嘴

一張女性的嘴

從某個男人身上移開

對著廣闊的世界

或者什么都不對著

說：“我愛你!”

“我愛你”——她不停地說

她需要這樣說

仿佛一旦停下來

自己就會死去

出聲或者不出聲

一張張女性的嘴

從搖曳的柳枝里、從地底下

甚至從石頭里伸出來

她們的聲音在大地上彌唱

有時伴著低低的啜泣

元旦獻詩

對著地平線上升起的太陽

我向所有被我傷害過的心道歉

為我的自私、狹隘、懷疑、無知和愚蠢

而傷害了你們的行為

——道歉

為我不小心或者不得已占了你的位置

奪了你的所愛、傷了你的感情……道歉

當我來到林中，我為自己對鳥群的驚擾而向鳥群道歉

當我注視或撫摸著盛開的花簇

我為自己目光的貪婪和不敬向花們道歉

當我坐在電視機前觀看“動物世界”

我為自己對殘殺的觀賞而向被殘殺的動物道歉

當我吞吃食物我該如何向這些曾經鮮活的生命道歉

我為自己倒掉的一碗粥向正在挨餓的人們道歉

為自己待在空調房里向寒風中抖索的人們道歉

我也為自己的正在受傷的心而深深地致歉

假如我真能擯棄大大小小的欲念

真的變得闊大

我就不會受傷

我為自己不能真正放下而讓所有重負落在心上

——向自己的心道歉

——我為我道歉以后仍不改悔的習性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