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蹤的玉米

郭文斌

聽見紅紅喊時，東東已走過紅紅家門前了。東東回頭，看見紅紅追上來。到了東東面前，紅紅的臉突地紅了一下。半天才說，東東你說我現(xiàn)在去上學老師要嗎？東東驚喜地說，要呀，肯定要呀。紅紅說你別哄姐，如果我去人家不要，可就把人羞死了。東東說我敢保證，肯定要的。紅紅盯著東東看了一會兒，說，那你等等，我換件衣裳。紅紅轉(zhuǎn)身向家里跑去，兩個又粗又長的辮子在屁股上生動地舞著。東東激動得簡直要爆炸了。

紅紅要上學了，紅紅終于要上學了！

紅紅穿了一身半新舊的軍裝出來，一下子像換了一個人，既英武，又嫵媚，都有些賽過鐵梅了。紅紅轉(zhuǎn)身鎖大門。東東問小紅呢。紅紅說還在“黑城子”（睡覺）呢。東東說把她一個人留在家里？紅紅說她天天都是一個人在家里。東東說那不等于把小紅專政了。紅紅說專政了少費五谷。紅紅手里的銅鎖咔嚓一聲鎖上。那個院子一下子孤立起來，還有正在作夢的小紅。東東看見小紅的夢炊煙一樣從院子里蒸騰出來，散發(fā)著燒炕味。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滋味?？墒呛芸焖桶研〖t忘了，因為紅紅正在向他走來。紅紅上前，沖東東笑笑，把一顆水果糖塞在東東手里。攬了東東的肩向?qū)W校走去。東東就覺得被紅紅攬著的肩上有一百個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

不想紅紅卻忽然停了腳步，緊著臉說，可是我該咋上呢？我總不能和衛(wèi)兵他們坐在一起吧。東東想想也是，衛(wèi)兵今年才報名上學，比他還低一個頭，而他又要比紅紅低一個頭。但東東馬上就有了主意，你可以插到我們班啊。紅紅說這行嗎？東東說有啥不行的，還有一下子插到四年級的呢。紅紅就又攬了東東走。走著走著，又停下來。東東問又咋了？紅紅說她咋覺得不好意思的。東東說有啥不好意思的。不知從哪里來的膽量，竟不由分說拉了紅紅走。借了東東的力量，紅紅走走停停地到了學校。

東東領(lǐng)紅紅到了老師宿舍。東東發(fā)現(xiàn)老師看見紅紅時怔了一下，像是被誰從身后抽了一棍。好在老師馬上正常了。東東說報告老師，她叫紅紅。老師問有事嗎？東東說她想插班。老師說歡迎歡迎，熱烈歡迎。東東就看見紅紅的臉變成一張紅紙。

一切都出乎紅紅的意料之外。老師不但收下了她，還讓她當了三年級的班長。

紅紅上任第二天班里就出了事。老師正神采飛揚地講課，東東的同桌李東升卻哎喲了一聲，從座位上閃出來哭。老師問怎么了。李東升不說話，只是哭。老師問東東，東東說他也不知道咋回事。老師又問李東升，李東升還是不說話。老師就說東東故意搗亂課堂紀律。就讓班長打東東竹棍。紅紅就拿了竹棍走到東東跟前。老師讓東東伸出手。東東就伸出手。紅紅看見東東的指頭竹棍一般細。執(zhí)行！老師命令。紅紅就狠狠地舉起竹棍，狠狠地打下來，卻輕輕地落。老師問，紅紅你吃飯了沒有？紅紅就更狠地舉起竹棍，更狠地打下去，卻仍然輕輕地落。

老師生氣了，從紅紅手中奪過竹棍，只聽嗖的一聲，竹棍在東東手上斷去一截。紅紅就看見東東咬了一下牙齒，小身子抖了一下。掛在臉上的淚水清涼涼地落下來。紅紅忙說東東你給老師交待。東東仍緘著口。竹棍就又一次落下來。這時，李東升又哎喲了一聲，從座位上閃出來，哭。紅紅忙去座位上看，就看見一個很大的蛤蟆，蹲在李東升的桌倉里向她眨眼睛呢。

回家時，紅紅問東東，你咋不給老師說么。東東說肯定是“一撮毛”放的，班里只有他敢捉蛤蟆。紅紅說你咋給老師不說么。東東復又緘了口。紅紅就舉起東東的手。東東的手上腫起兩條杠，青休休的，好像肉皮底下趴著兩條蟲，好怕人。紅紅問疼嗎？東東說不疼。紅紅說你真能忍，你說了，他就吃了你？東東低了頭，不說話。紅紅說我明天告老師。東東忙說別別別。那種過分的驚恐，讓紅紅看著，心里好一陣痛。

但“一撮毛”并沒有領(lǐng)東東的情。東東依然是他們軍事演習的主要目標。蛤蟆事件過去不幾天，東東再次進入他們的埋伏圈，中了他們設在溝底的“地雷”。紅紅像拔樹一樣把東東從“地雷”里拔出來。東東痛得差點閉了氣。東東想他的腿肯定是斷了。紅紅給東東揉了揉，效果不大。紅紅說我背你走吧。東東忙說不不不。紅紅說那么咋辦，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后來還是紅紅背了東東走。

太陽早已落山了，溝底已是一片蛙鳴。紅紅兩步并作一步地走著。東東努力忍著疼痛，配合著紅紅的步伐。不多時紅紅的身子就被汗洗過。東東要下來自己走。紅紅不讓。東東的眼淚就下來了。紅紅說東東你真能忍啊，我沒見過像你這么能忍的人。你難道就不氣？別人都把你害成這樣了，你就不想咒他們一下？你可以咒他們吃炒面嗆死，喝涼水噎死，找的媳婦塌鼻子，養(yǎng)下娃娃沒屁眼。東東說他咒不出來。紅紅說少見，真是少見。

就在這時，溝岸上響起一片吼叫聲：

噢——噢，行駒著呢

噢——噢，行駒著呢

……

吼叫聲鳥陣一樣壓下來。紅紅氣得像一個引燃的炸彈滋滋作響，東東仿佛已經(jīng)從紅紅的身體里聽到了那一聲巨響。隨著這一聲巨響，紅紅的腳下呼地生起一陣風來，十幾個小鬼同時趴到紅紅的腳下，抬著紅紅飛起來。

等東東回過神來，紅紅已經(jīng)在岸上。然而那個鳥陣已經(jīng)不在。紅紅的眼淚就下來了。

東方亮時，紅紅照例到后莊里去叫東東。不想東東的腿腫得像面口袋。紅紅說我去叫我爺爺。東東娘說算了，弄不好，連累了他老人家。紅紅說天還沒亮，我悄悄去叫。東東娘的眼睛就潮了。

而東東卻為紅紅爺爺就要來給自己治病興奮得抓耳撓腮。東東隱約知道紅紅的爺爺是個能得很的人。能坐鬼抬轎，能讓死人給他放羊。啥都勝，只是勝不過工作組和批判會。

讓東東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紅紅爺爺?shù)氖侄尉故侨绱撕唵巍Ｋ皇浅盟蛔⒁庠谒募绨蛏吓牧艘话驼?，然后就告辭。把這也叫治?。?/p>

爺爺走后。紅紅讓東東試著起。東東就試著起。果然起來了。也不疼了。東東皺了一下鼻，哧哧一笑。紅紅咧咧嘴，哧哧一笑。東東說真神，比紅嫂還神。紅紅忙正了臉色說，可不敢給別人說。東東忙點了點頭。接受了一個特大任務似的，一邊到炕臺上拿書包，娘說東東你就歇一天吧。紅紅說對，你就歇一天吧。說著拉上房門和上工的娘一塊出去了。

過了一會兒，紅紅又回來。領(lǐng)著妹妹小紅。小紅的臉凍得毛瑟瑟的，縮著脖子。紅紅說我給你領(lǐng)了個伴兒。你們兩個好好耍，別淘氣。東東說炕熱熱的，上來吧。小紅就上去。東東把被子揭了一個洞，小紅順勢鉆進去，打了個冷顫，嘴里吸溜著。紅紅一走，小紅機密地說，我爺爺昨夜來你家了。東東想起紅紅讓給誰也不許說。那么這個小紅是不是這個“誰”呢？正想著，小紅說別裝相了，我都聽見了，他們還以為我睡著著呢。我爺爺罵我姐多管閑事，不來。我姐就哭。我娘說你就去一趟么，又是東東家，不是別人。我爺爺才來了。東東問你見過你爺爺坐鬼抬轎嗎？小紅說你猜。東東說肯定沒有。小紅說你才沒見過呢。東東說那么你說鬼是個啥樣兒？小紅就把眼一翻，舌一吐，嚇得東東忙捂了眼晴。小紅問我爺爺給你咋治的？東東說他只念了句毛主席萬歲萬萬歲。小紅說真的？東東說真的。小紅就在東東的手上掐一下，東東疼得直吸溜，直抖手。小紅口里念念有詞：毛主席萬歲萬萬歲……

小紅睜開眼，才知在東東的懷里睡著了。脖子被東東攬著，腿被東東的腿壓著，鼻尖對鼻尖，東東鼻孔里出來的氣又從她的鼻孔里鉆進去，癢酥酥的。突然，她覺得她的小肚那兒有個啥一點一點的。接著就覺得腿底下很濕。她想翻起來，卻被東東攏著。哪里來的水呢？她伸下手去，不想就抓著了一個東西。兩個大碗豆，這么一捏到那兒，那么一捏到這兒，很好玩兒。小紅想起張家奶奶說兒子娃一領(lǐng)上媳婦大碗豆就開花。東東的啥時開花呢？白花花還是藍花花呢？兒子娃就是好，除過尿尿不脫褲子，還能開花呢。她突然恨起貓來。奶奶說女子娃的牛巴兒都叫貓叼去了。女子娃吃饃饃愛掉渣兒，惹來了貓，叫貓叼去了。她咋就不小心把饃饃渣掉了呢？

東東醒了。東東看見小紅睡得很死。連眼睫毛都像睡著著。接著他就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舒服。和女子娃睡覺就是比兒子娃舒服。他輕輕地把攏著小紅脖子的那個手取下來，順著小紅的身體摸下去。小紅覺得東東伸進去一個指頭，又一個指頭。她有點難受，翻了一下身，又“睡著”了。她才知道她的那個地方能進去兒子娃的兩個指頭呢。就后悔那次沒有把偷來的黃蘿卜藏到里邊去，讓隊里把娘一天的工分都扣了。想著，不由生出許多優(yōu)越感來。兒子娃就不行?？吹氐膹埓鬆斪穪頃r，連黃蘿卜都沒處藏。

小紅“睡著”了一會兒，等東東摸夠了，才伸了一個懶腰，揉了揉眼睛“醒來”。說，哎喲羞死了，快穿衣裳，太陽看著尻蛋了。

東東還懶著，小紅猛地一下揭掉被子，東東忙羞得蜷成一團兒，小紅嘿嘿笑了一會兒，又把被子還給東東，讓東東在被窩里穿衣服。穿上衣服，東東往外走。小紅問東東干啥去。東東說我給咱取點饃饃。小紅一邊說你的手沒洗一邊把東東拽住抓了東東的手指舉到東東的鼻孔前，你聞。東東突然說你把尿尿尿到炕上了。小紅說誰尿是小狗。東東說才說對了，你就是一條小母狗。小紅的臉上就起了風。刮得東東心里涼嗖嗖的。東東就后悔不該將小紅說這么重。東東決定軟下來。目光隨之就變成一團粘飯。不想小紅的憤怒還在繼續(xù)，小紅說，偷著摸人家女子娃的騷板子。

東東一怔，定定地看小紅。過了會兒，問，我啥時摸來？向小紅面前走，緊握拳頭。小紅后退，退，退……就退到房臺子下去了。大聲哭。東東跑過去說，別哭，小紅，咱們耍著呢么……我還有……有啥呢？想了想，說，我還有荷包呢。小紅就停了哭。東東手里果然拿著一個荷包。仔細一看，就叫起來。你啥時偷了我的荷包？撲過去搶。東東說誰說你的，把荷包藏到身后。小紅就大聲哭。東東只好把荷包給小紅。荷包是紅紅給東東的。上學路上，紅紅拿出這個荷包問他好看么，他說好看。紅紅說好看就送給你。荷包是用花絲線繡成的，在陽光下?lián)溟W撲閃的，東東就覺得他的心里也撲閃撲閃的。紅紅問，你娘給你做過荷包嗎？東東說沒有。你姐呢？也沒有。紅紅就笑笑。

小紅說你啥時學會偷人的？東東說別冤枉人，沒有調(diào)查就沒有發(fā)言權(quán)。小紅說，啥調(diào)查不調(diào)查發(fā)言不發(fā)言的，難道荷包是自己跑到你兜里的？東東就覺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污辱，想說要說偷那也是你姐偷的。但東東忍住了。東東對自己的這一忍很滿意，東東想起了方志敏。但荷包被小紅拿著，東東心里還是有些痛?？捎忠幌?，荷包畢竟是人家小紅的，還給人家也應該。再說，荷包只是看著好，摸著好，肚子餓了卻一點作用都沒有。

東東去廚房里把娘給他在碗底里扣著的一塊莜面餅餅拿出來，掰成兩半兒，和小紅分了。莜面餅餅很薄，像鐵皮那么薄，每人巴掌大的一塊，兩個人就沿著邊兒轉(zhuǎn)著吃。小紅說咱們吃個東西來。東東說吃啥呢？小紅說你想吃成啥就吃成啥。東東就吃成一個“回”，小紅就吃成一個“凸”。兩個人一看，都笑了。小紅說咱們換了耍。東東想了想，就換了。小紅拿了東東的說，現(xiàn)在我能打過你了。東東說我能打過你。小紅說我能打過你。東東說你拿啥打呢？小紅說我的能把你的裝進去。東東說我的“子彈袋里”還有兩顆子彈呢，早把你打倒了。小紅說啥子彈，兩個大豌豆，還沒有扳機。東東就想，真的，扳機呢？就用小拇指往開戳扳機。不想就給戳碎了。小紅就看見東東的眼珠子轉(zhuǎn)了一下，又轉(zhuǎn)了一下。接著東東說，小紅我咋覺得你的一只手長一只手短。小紅說胡說。東東說不信你并在一起看。小紅就把“回”放在炕頭上，把兩手并在一起看。說明明一樣長嘛。東東就笑，小紅抬頭，東東已把“回”換在自己手里。

小紅說那是我的。東東說本來是我吃成的么。小紅說騷板兒本來就是女子娃的，兒子娃拿上不羞？東東說羞去嗄，我就愛要。小紅轉(zhuǎn)身向大門走。門卻開了。是紅紅。東東忙把那個“回”裝進兜里，小紅借了勢緊追不舍，追不上就在地上點腳片兒，一點一點地唱：

羞——羞——打——打——吃女子娃的騷板子著呢。

羞——羞——打——打——吃女子娃的騷板子著呢。

紅紅問東東咋回事。小紅搶著說你看東東手里拿的啥？紅紅就要著看。東東不給。紅紅就彎腰去奪。東東就把“回”從左手換到右手。紅紅到右邊東東又換到左手。紅紅到左邊，東東把手伸給紅紅，卻是一團饃渣兒。小紅說他捏碎了，就哭。紅紅呵了一聲小紅，別胡鬧——進屋我給你們講故事。一聽講故事，兩個人都噢噢地圍了紅紅。三人重新鉆進被筒。紅紅說講個啥呢，就講《半夜雞叫》吧。紅紅就講，萬惡的舊社會，沒有鐘表，人們起床干活呀，都靠雞叫……

小紅說現(xiàn)在也沒有鐘表啊。

紅紅說聽著——長工高玉寶給地主周扒皮家干活，就靠雞叫。每天雞叫頭次，長工上地干活。

和咱們上學一樣早。

聽著——可是長工干了好長時間，天還沒亮。又干了好長時間，天還沒亮。

雞叫錯了吧。

聽著——有一天，高玉寶剛睡下，雞就叫了，高玉寶想啊，連雞也壓迫人，就悄悄地去雞窩里看。高玉寶擦著火柴，你猜怎么著，是周扒皮拿著爛簸箕一拍一拍地學雞叫呢。

周扒皮真能。

住口——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教導我們，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

小紅跟上說，住口，千萬不要忘記姐的肚子！

笑得紅紅差點閉過氣去。突然，紅紅正了臉色說，可不敢在外面這樣胡說。

地雷事件之后，紅紅時刻像一只母雞一樣護著東東，像一個警衛(wèi)一樣提防著敵人，讓“一撮毛”的許多陰謀一時無法得逞，東東受人欺負的生活暫時告一段落。路上，東東就給紅紅補課，從一年級補到三年級?，F(xiàn)在，紅紅都能讀下來爹的信了。上學之前，每次爹來信，娘都讓她叫來東東讀。爹的字是繁體，村子里沒有幾個人能讀下來。但東東卻像炒豆子一樣流利地讀下來了。東東讀信的聲音真是好聽啊。東東讀信的神態(tài)真是惹人啊。紅紅能夠從東東的聲音中聞到知識的香味兒，就像剛出鍋的玉米一樣，就像冒熱氣的白面饅頭一樣。后來的日子里，每次東東來家里時，她都向東東問些學校里的情況，東東就給她講。時間一常，紅紅只有一個家那么大的心，只有一個村子那么大的心，擺滿了鋤頭糞筐柴米油鹽鍋碗瓢盆的心，就被東東捅開了無數(shù)的窗子，無產(chǎn)階級的春風吹進來，社會主義的陽光灑進來。真是“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啊，“做人就要做這樣的人”。紅紅上學的念頭就是這樣慢慢地從心里萌發(fā)出來的。今天，她能成為明星小學的一名學生，一個班長，一個共產(chǎn)主義事業(yè)的接班人，胸前飄著先烈們的鮮血染成的紅領(lǐng)巾，肩上挎著繡有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的教導“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花書包，還真要謝謝人家東東呢。同時，心底里還為能和東東做同學感到自豪，為能成為東東“最親密的戰(zhàn)友”感到自豪。是誰每天和學習尖子走在一起？是我謝紅紅。盡管學校不給他評“三好”，盡管“一撮毛”一伙罵他狗崽子，但老師對他的器重她還是能感覺出來的，愛學習的同學對他的羨慕她還是能感覺出來的。上學真好，和東東在一起上學，真好。

這天放學，小紅早早地在村頭等紅紅。說爺爺和娘被隊長派到油坊里去了。紅紅問隊長為啥讓爺爺和娘都去油坊里。小紅說聽說油坊里鬧鬼，別人都不敢去。紅紅就讓東東留下給她們做伴兒。東東問你爹還沒有回來？紅紅說沒有。紅紅問東東爹回來過嗎？東東說前天晚上回來了一次，天沒有亮就走了。紅紅說看來大會戰(zhàn)比打日本鬼子還難纏呢。東東說我爹說書記讓他們今年就實現(xiàn)共產(chǎn)主義。紅紅說那么遲啊，我爹說他們書記讓他們這一月就實現(xiàn)呢。

大家的神情里便都有了期待，好像共產(chǎn)主義已經(jīng)敲著鑼打著鼓進村了。無數(shù)的白面饅頭，無數(shù)的肉菜，無數(shù)的黃軍大衣，無數(shù)的翻毛皮鞋，無數(shù)的電影，無數(shù)的鐵梅，無數(shù)的李玉和……他們都吃得快要撐破肚皮了，卡脖眼了；都穿得比座山雕闊氣了，即使北風揚雪也能像在自家被窩里一樣坐在場里看電影了，再不必啪啪啪地跺腳了……爹已經(jīng)從大會戰(zhàn)的地方回來，整天坐在家里過年；階級已經(jīng)消滅了，“一撮毛”已經(jīng)被正法了……他們想啥時上北京天安門就啥時上北京天安門，想啥時見到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就啥時見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都拍著他們的肩膀了，握著他們的手了；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的那個手綿啊，比涼粉還綿，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的那個笑甜啊，比蜜還甜……

紅紅情不自禁地唱了起來：

大海航行靠舵手

一副忘我的神態(tài)，小紅和東東跟著唱，同樣一副忘我的神態(tài)：

——靠舵手

萬物生長靠太陽

玉露滋潤禾苗壯

干革命靠的是毛澤東思想……

到了紅紅家門口，紅紅問東東不回去行嗎？東東說他娘沒人做伴兒。紅紅說你娘是大人做啥伴兒。東東說但我得給我娘說一聲。紅紅說說一聲就來，在我家吃飯，正好我外奶前天偷著捎來一碗莜面，我給咱們攪攪團。東東說我娘要是不讓我來呢？紅紅說小紅去跟上叫。

東東和小紅沒有屁大功夫就來。紅紅說你們兩個給咱們剝蒜，看誰剝得快。兩人就比賽著剝。蒜辣得指甲疼，但東東堅持著，因為小紅沒有叫喚指甲疼。紅紅一手拿了搟杖在鍋里攪，一手從碗里抓了莜面，一撮一撮往鍋里氽，氽完了又很快地往灶里喂一把柴，又抓面——面在鍋里熬得吧嗒嗒響。莜面的味道就彌漫了一屋子。

小紅已拿來了搗蒜罐罐。杏木的，紅釉釉的。東東說他搗。小紅問會搗么。東東說搗個蒜么有個啥搗頭呢。紅紅噗哧笑了一聲，回頭看了一眼東東，說，小紅，你讓東東搗，我看他會不會。東東就搗，果然，只一下，蒜就蹦出來了。東東的臉紅起來，小紅接過搗蒜槌，蒜則溫順地在小紅的手下變成泥。小紅把蒜槌槌上的泥在罐沿上刮了，舉起來，說，東東你看這像個啥？紅紅忙說，小紅，住口！小紅看紅紅，紅紅正瞪她，就白了紅紅一眼，若無其事地說，東東你看像個兒子娃的啥？

紅紅生氣了，大聲說，小紅，看我不砸你！

砸嗄，敢么嗄——又轉(zhuǎn)向東東，像個啥？你就說不上。

手指頭。

嗨嗨，還手指頭，明明是個——口就被紅紅捂住。

東東忙說飯糊了。紅紅就大聲宣布，開飯了。好像剛才什么也沒發(fā)生。小紅也好像剛才什么也沒發(fā)生。家里沒有了大人，飯也吃起來香了許多。三個人你蘸一下蒜我蘸一下地吃著，一層一層地把碗里的攪團吃成一個山，又把山削平，又吃尖。吃啊吃。小紅說她都吃到脖子那兒了，用手指著。東東說他到嗓門那兒了。紅紅就笑。

吃完飯，天就黑盡了。紅紅邊洗鍋邊說小紅你把大門關(guān)上。小紅不敢去。東東說我去。小紅說有鬼呢。東東說我不怕，但心里卻咚咚跳著，脊背涼嗖嗖的。紅紅說哪里的鬼呢，老師說要信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不要信牛鬼蛇神。但東東還是手抖抖地把那個門關(guān)不上。這時，一只手從他手中接過門關(guān)兒。東東回頭，是紅紅。紅紅向他笑笑，關(guān)上門，又用一個鐵锨把門頂了，拉了東東的手回屋。

紅紅說小解完再睡。小紅說你小我就小你不小我就不小。紅紅說走。小紅就跟上。東東就覺得他的尿也脹了。可紅紅沒有叫他，他就有些急，正急著，見紅紅提了尿盆進來。東東想等她們睡著了往尿盆里尿。

紅紅和東東趴在炕上讀課文，小紅在被筒里搗蛋，紅紅就一邊讀一邊伸手把小紅壓住。小紅身子拱起來。紅紅壓下去。暮色蒼?？磩潘伞獕合氯?，亂云飛渡仍從容——壓下去，天生一個仙人洞——壓下去。

小紅就耍脾氣背過身去睡，一邊嘟囔，我看你就像個仙人洞。

紅紅一下子笑得像個下蛋的母雞似的。母雞一把把小紅抱住，一個勁地咯咯咯。東東不知道紅紅為什么這么高興，反而怔住了。

小紅沒有領(lǐng)紅紅的情，繼續(xù)說，我看你就像個仙人洞，里面鉆著個郭東東。

紅紅的笑就突然打住，一臉的意外和驚悸，就像是一個開著飛車的司機突然發(fā)現(xiàn)前面跑過一個小孩，一腳踩死了剎車。

被紅紅抱著的小紅感覺到了紅紅的這一腳踩，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就悄了聲，等待著紅紅的處理，但身子骨仍然硬著。

就在這時，紅紅轉(zhuǎn)臉看了東東一眼，接著松開剎車，再次變成一個下蛋的母雞?？┛┛?，咯咯咯，咯咯咯。東東就覺得他的心里擺滿了雞蛋，白花花的一片，又一片。

突然，紅紅止了笑，把脖子伸到窗前聽了聽，悄聲說，外面啥響著呢。二人就都聳了耳朵聽。

紅紅一口吹了燈說，悄悄睡。

不一會兒，紅紅就聽見東東和小紅睡著了。月亮從窗縫里擠進來，在對面墻上劃了一道窄窄的白，在被子上留了一個尾巴兒。聽得見誰家的狗在叫。就有一襲傷感無端地涌上紅紅的心頭。這時，窗子哐啷一下開了。紅紅嚇了一跳。伸進來的卻是老花貓的頭。老花貓騰地跳到炕上，月亮跟了進來，照到東東的臉上，讓紅紅覺得東東就像一縷煙要飄走似的。這種感覺真是奇怪，課堂上，東東領(lǐng)讀課文時，讀著讀著，她就覺得東東飄起來飄起來，輕煙一般，收也收不住。她不由伸手給東東拽了拽被角。一拽，竟拽出了心事。突然想揭起被子看看。揭開，才知道三個人都和衣而臥。貓到地上轉(zhuǎn)了一圈兒，又跳到炕上，從她和東東中間鉆進去。她一把抓出來，放在她和小紅中間。

紅紅下地小便，不知怎地就碰著了頂門的長凳。她忙看了東東一眼，東東睡得很死。就在她小解完便上炕時，東東伸長脖子看了她一眼，又睡著了。紅紅這才發(fā)現(xiàn)東東枕著爹的枕頭，梗著脖子，就把自己的換過去。托著東東的頭時，紅紅的心里驀然間升起一種奇怪的東西，十分十分纏綿，十分十分纖細，十分十分寬厚，十分十分深沉，又十分十分高貴，像是要把人的心溶化。現(xiàn)在，不知陪伴了自己多少個夜晚的枕頭就在東東頭下。這是多么好啊?？粗矍斑@個瘦長瘦長的脖子上吊著的大腦袋，這個瘦峭的雙肩不堪重負的大腦袋，這個總是考全校第一名的大腦袋，這個秘密似的，讓人著迷，讓人猜想，又讓人可憐的大腦袋，剛才給他換枕頭時在心里升起的那種東西就蓬蓬勃勃地生長起來，變成一種十分美好的東西，一絲一絲地在她身體里流淌，讓她無端地感動。都要流淚了。

這時，東東突然一個翻身，朝紅紅和小紅看了看，然后下地小便，紅紅不由一種心跳，覺得那聲音直響在她的身體里。等東東上來，紅紅問，東東你剛才看到了啥？東東不說。紅紅就搔東東的癢癢。東東被搔得支不住，說，我睡著著，啥都沒看見。紅紅一把把東東摟進懷里，輕著聲說，你老實說，看見了啥？看見就看見了么，這么大的個人兒。經(jīng)紅紅這么一說，東東就覺得看見也不是壞了。就說我看見你的……說著，就要伸手摸。紅紅就在東東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拉住東東的手說，那里臥著一個燕子，不敢動的。東東問，啥燕子？紅紅說，就是第六課。

東東就朗誦，春天到，春天到，楊柳青，燕子叫……

紅紅就笑，渾身都笑，手也笑，腳也笑，肚皮也笑……

東東想，燕子怎么不臥到小紅的肚皮上呢？又睡著了。

雞叫了。紅紅驚醒。東東的身子挨著她，讓她心里生出一種化雪的感覺，紅紅沉溺在這種感覺里，直到雞叫三次，才一萬個不愿意地抽身起床。

不知為何，經(jīng)過這么一夜，她們一下子成了親人似的。東東也不像以前那么害羞。等東東和小紅洗完，紅紅把一個高粱面餅掰成三塊兒，一大塊給東東裝上，中等給小紅，小的留給她。關(guān)上房門，鎖上大門，一個拖一個走進黎明。

老師讓東東上講臺造句。出的詞是“臥著”。

東東在造：

春天到了，紅紅的肚皮……

紅紅的頭嗡的響了一下。

春天到了，紅紅的肚皮上臥著……

紅紅舉手，老師沒有看見，老師神情專注地看東東造句。直到紅紅喊“報告”。

紅紅說東東搗亂課堂紀律，該處罰。

這時，東東已把句造完了，黑板上是：

春天到了，紅紅的肚皮上臥著一只小燕子。

就有一教室的燕子嘰嘰嘎嘎地飛。

老師禁止：別笑！東東的句子造得多好。春天到了，但是有一只燕子卻負了傷，一定是哪個搗蛋鬼弄傷的，紅紅看見就搶救過來，不但給她飯吃，給她水喝，還怕晚上被貓逮著，就摟在自己懷里，這是多么深厚的階級感情！紅紅你說是不是這樣？紅紅點點頭。老師也點點頭。你們笑什么？能什么？能得很上來造一個我看。紅紅就看看老師，又看看東東。

下課，東東給紅紅發(fā)作業(yè)時那么一扔，紅紅就偷著笑。

放學，東東獨自走了。紅紅在后面跟著，偷著笑。紅紅加快步子，東東也加快步子。紅紅就跑前去，邊走邊彎腰看東東，東東嘟著嘴。紅紅忍不住又笑：“東東的句子造得多好，春天到了，但是有一只燕子卻負了傷，一定是哪個搗蛋鬼弄傷的，紅紅看見，就搶救過來……”

東東板著臉，越走越快。

“就搶救過來，不但給它飯吃，給她水喝，還怕晚上被貓逮著……”

東東仍板著臉，幾乎跑起來。

“還怕晚上被貓逮著，就摟在自己懷里，這是多么深厚的階級感情！紅紅你說是不是這樣？”東東果然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去去去，和一個搗亂課堂紀律的人粘啥呢。紅紅說當時我真想打你竹板。東東說打么，把手伸出來。紅紅說你真的不明白我報告的意思？東東說你是班長么。紅紅說我都怕死了，幸虧你沒有說出昨晚的事來。東東才明白，不由生出許多佩服來，覺得紅紅畢竟是比自己大，他仿佛能看見這個“大”。

星期六中午，東東去紅紅家要書。紅紅家的大門鎖著，幾個小孩說紅紅和小紅去溝里洗衣服去了。東東就去溝里。他找不見到溝里的路。左走走，右走走，總是找不見。他想喊，又沒有喊，前莊里他不常來，生著。莊里一點聲音都沒有，只有幾個鴿子從溝這邊飛到那邊，又從那邊飛到這邊。驀地，東東看見了一個黑頭頂兒，像蘑菇一樣貼在溝岸上。往前走了幾步，正是小紅。就想嚇小紅一下，從后邊捂住她的眼睛，讓她猜是誰，她肯定猜不著。就悄悄地走過去。

溝岸一點點近了，對面溝幫一點一點往下掉著。

他輕著腳步兒，就要到小紅跟前了。不想?yún)s把小紅給忘了。一下子就忘了。

他看見了紅紅。紅紅在泉邊上。身邊放著一盆水。紅紅彎一下腰從盆里撈一把水到身上，彎一下腰從盆里撈一把水到身上。東東就看見了那個燕子。接著，他又看見紅紅給燕子喂水。

紅紅突然一個仰脖，東東愿意相信他是在紅紅仰起脖子前就縮下身子的。

等東東再次探起頭來，紅紅已端了一盆水從頭上往下澆，陽光在紅紅身上閃閃爍爍。紅紅背靠東東站著，東東想像著燕子經(jīng)受水時的樣子。后來，他就不想燕子了，他被紅紅的“尻蛋兒”吸引住了。女子娃的“尻蛋兒”原來這么好看，兩個白面饅頭一樣，冒熱氣呢。他伸手摸了自己的一下，癟癟的，干骨頭。他突然產(chǎn)生了一種渴望，卻不知這種渴望是什么。只覺得身上很熱，身體像是堆滿火辣辣的太陽。

當東東再次把目光投向溝底時，紅紅已穿上了褲子。東東就后悔得不行。當時怎么就看起太陽來了呢。這時，他才意識到他本來是要嚇一下小紅的，就悄悄地走過去，捂了小紅的眼睛，小紅卻沒有反應。原來，小紅睡著了。

紅紅從溝底上來，裝作突然發(fā)現(xiàn)東東的樣子，說東東你咋在這里？東東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找我家的燕子呢。紅紅的臉就紅了。紅紅問找見了嗎？東東就咧嘴笑。紅紅的心里就甜了一下，又甜了一下。東東問紅紅下午做啥去。紅紅說掙工分啊。東東說我也去。小紅突然跳起來說，我也去。紅紅說也好，東東收工就不回去了，正好再給我做一晚上伴兒。

收工，天已黑實了。紅紅讓小紅幫她燒火做飯。小紅問做啥飯。紅紅說當然是“紅燒”啊。小紅不高興地說，又是“紅燒”！紅紅說“紅燒”咋了，老紅軍說毛主席最愛吃“紅燒”了。小紅說再別騙人，人家毛主席天天吃的是土豆燒牛肉。紅紅說你問東東，老紅軍是不是這樣說的？東東就笑笑。小紅說我才不信呢，毛主席如果吃“紅燒”，那還不把北京人民臭死，說著，很響地放了一個屁。紅紅笑著說請注意公共衛(wèi)生。小紅一本正經(jīng)地說，管天管地，管不了老爺放屁。紅紅往鍋里放紅薯時，東東說他回去一下。紅紅說沒啥事么回去做啥？東東說我一會兒就來。

東東走后，紅紅生氣地給小紅說，明知道家里早就沒面了，還胡嚷。小紅就抬頭看紅紅，目光軟軟的。紅紅的心里就痛了一下。不要說小紅，就連她，也實在是不愛吃“紅燒”（煮紅薯片）了。但又一想，就這“紅燒”，也不是人人都能吃上的，就像東東這些高成分家。就忙把心里的埋怨打住。爺爺常說，無論啥時候都不能埋怨，即便是災難；要時常心存感念，即便是災難。這樣想時，紅紅的心中就又平和下來，就換了玩笑的口氣給小紅說，都怪你，一個臭屁把人家東東沖走了。小紅說屁能把人沖走？屁如果能把人沖走，蘇聯(lián)的飛機過來，咱們就用屁沖，讓全國人民把屁股對著天上，看它蘇聯(lián)再討厭。還省得修防空洞。紅紅笑得把一把紅薯片都捏成碎末兒了。直到小紅喊紅薯片紅薯片！紅紅才順過氣來，說這倒是個好想法，我一定讓民兵連長報告?zhèn)ゴ箢I(lǐng)袖毛主席。小紅的黑眼珠就轉(zhuǎn)到眼角上，問，東東能想出來這樣的好辦法嗎？紅紅笑笑，說，小紅我正要和你商量件事呢。小紅聽紅紅要和她商量事，一下子做出一副大人的樣子，正了神色看著紅紅。紅紅說，東東已經(jīng)好幾天沒有拿饃饃了。小紅問為啥？紅紅說還能為啥，沒啥拿了唄。小紅說那還不餓趴下？紅紅說，東東是硬撐著，我看他快要撐不住了。小紅說你的意思呢？紅紅說，姐有個想法，你看行不行。小紅說你說。

紅紅猶豫了半天，最后下定決心說，如果我們兩人每天吃個半飽，就能給東東省一頓，你看咋樣？出乎紅紅的意料，小紅十分爽快地說行啊，就從今天開始?？跉鈹蒯斀罔F。紅紅說看來小紅真是長大了。小紅就覺得自己一下子長高了一寸，又一寸，都快趕上鐵梅了。紅紅說但這事可千萬不能讓外人知道。小紅就學著江姐的樣子莊嚴地點了點頭，臉上泛出動人的革命紅色。

突然，小紅說我去叫東東吃紅薯吧。說著，一丈子跳出門去。

不想東東正在喝菜湯。小紅說你咋哄人呢。東東笑笑，說，小紅你喝點湯。小紅說說好了在我們家吃的么。東東的娘給小紅端了一碗湯。小紅說她不喝。東東說你不喝我就不去你家。小紅就喝。小紅喝時，看見她在湯里，才發(fā)現(xiàn)東東家的湯是能當鏡子照的。她忙給東東說，你看我在你家的湯里面呢。東東就低下頭。東東的娘也低下頭。小紅就覺得東東娘倆也像兩碗綠菜湯。

小紅一進門就給紅紅說東東家的湯能當鏡子照呢。不料紅紅卻發(fā)火，住口！一邊看東東。東東做錯了事似的。紅紅忙把給東東留著的紅薯片端了出來，讓東東吃。東東說他吃飽了。紅紅就生氣了，擠也擠著吃些么，有多飽呢。東東就拿了一片，但吃得很慢很慢，就像飽得了不得的樣子。

紅紅果然發(fā)現(xiàn)，小紅吃到平時飯量的一半時，就停了下來，看著她那副堅決和自己的胃口作斗爭的樣子，紅紅心里好一陣難過。

紅紅洗鍋時，東東已關(guān)好了大門，小紅已提來了尿盆。都乏了。三個人早早地上了炕。紅紅從書包里掏出書，小紅說咱們耍一會兒吧，書有啥看頭。紅紅說耍啥呢？小紅說耍領(lǐng)新媳婦吧。紅紅問誰當新娘？小紅說你當。紅紅問誰當新郎？小紅說當然東東啊。紅紅問驢呢？小紅說她。

說著，小紅已給紅紅頭上蓋上了頭巾，讓紅紅哭；給東東交叉綁了兩個紅領(lǐng)巾，說是掛紅。紅紅不哭。小紅說不哭也得淌眼淚，說著在手指上唾了唾液往紅紅臉上抹。紅紅就忍不住笑。小紅說不準笑，一笑就不像了。紅紅就忍住。然后小紅趴在炕上，讓紅紅騎。紅紅就騎了。驢就把新娘馱到新郎家。

小紅讓新郎給新娘揭蓋頭。東東不揭。小紅就瞪了眼睛說，耍么嗄，不耍算了。東東就咬了嘴唇，十分小心地揭，好像手里是一塊玉，不小心就被打碎了似的；好像頭巾下面是一個小鳥，不小心就飛了似的；好像頭巾上有一個夢，不小心就驚醒了似的。平常的紅紅一點點一點點露出來，還真有些新娘的嬌羞呢。就在頭巾揭到一半時，紅紅驀地瞥了東東一眼。東東的小身子就不由得顫栗了一下，東東覺得有一百個百靈鳥從紅紅的眼睛里飛出來，落在他心里了。

突然，紅紅又笑起來。小紅說耍么嗄，不耍了算了。紅紅咬住笑。小紅給東東端來一碗白頭到老飯，讓給新娘喂。東東就喂。東東就把一片紅薯片喂進紅紅的嘴里。

然后是打頭。紅紅和東東只是笑，卻不肯打。小紅說耍么嗄，不耍了算球子咧。東東說那么來來來，就先主動趴下用兩個手撐了炕，羊的樣子。小紅就把紅紅的頭壓下去壓下去，然后一手按住東東的頭一手按住紅紅的頭，壓水瓢似的，猛一用力。嘭的一聲。小紅就看著搓著額頭的紅紅和東東笑。

下來是圓房。小紅讓紅紅和東東背靠背坐了。把紅紅的頭發(fā)從肩上搭過去，讓東東抓住，她拿了一個梳子一邊梳，一邊念念有詞：

頭一梳子短

后一梳子長

張家的女兒跳過李家的墻

一梳子，兩篦子

兩口子好上一輩子

……

但紅紅和東東的反應卻有點出乎小紅的意料。她一把從東東手里把紅紅的辮子奪走，說，攥上一會兒對了，還像真的一樣了。紅紅和東東的臉就紅了，心里生出很深的遺憾，

下來是撒核桃棗兒。小紅跳到地上找了幾個杏核，讓新娘新郎互相捂了對方的眼睛，然后，一邊往被窩里撒，一邊念念有詞：

雙雙核桃雙雙棗

雙雙兒女滿地跑

坐下一板凳

站下一大陣

這次小紅比較滿意。但她哪里知道，他們的積極都是官樣文章。紅紅表面上笑得要死要活，底里卻有一種只有東東能夠察覺的投入。而東東的心思則專注在紅紅的眼睛上。紅紅的眼睫毛在他手心里毛絨絨地撲閃著，直撲閃到他的心尖尖上去了。

生女子，要巧的

石榴牡丹冒姣的

生小子，要好的

戴頂子，穿袍子

這時，東東直覺得紅紅的眼睫毛在他手心里飛起來，飛起來，都要把他的一雙手飛空了。

下來是宣誓。東東說他不會，小紅就把東東的手捏成一把拳頭，舉在頭頂，然后領(lǐng)讀：戀愛要走紅色路線。

紅紅和東東跟讀：戀愛要走紅色路線。

紅紅和東東笑得七扭八歪，無法把胳膊伸直。小紅就老師一樣在這個腿上踢一腳，嚴肅一點，在那個手上敲一下，嚴肅一點。

小紅領(lǐng)讀：結(jié)婚不誤革命生產(chǎn)。

紅紅和東東跟讀：結(jié)婚不誤革命生產(chǎn)。

最后是吹燈。紅紅不吹。小紅又生氣了。不吹燈還當個啥兩口子呢。吹！紅紅的臉就一下子紅透了。吹，誰家當兩口子的不吹燈？吹！說著掌了紅紅的下巴。紅紅吹了一口，沒有吹滅。小紅讓再吹。紅紅說假裝著耍著呢么，吹滅要費一個洋火（火柴）呢。小紅才沒有堅持。

耍完領(lǐng)新媳婦，小紅還要耍埋人。紅紅說誰當死人呢？小紅說你當。紅紅說我不當。小紅說那就東東當。東東說他不會當。小紅說那就我當。就長挺挺地躺下閉上眼睛一動不動?？杉t紅和東東都不哭。小紅說該埋了還不哭。紅紅說咱不耍埋人了吧我心煩。東東看了紅紅一眼，紅紅的神態(tài)有點陌生。小紅說那么?？床“?。東東當大夫，你當病人。紅紅說算了，睡吧。小紅說這個耍完就睡。紅紅看了一眼東東，說，那就耍完吧。

小紅就讓紅紅脫褲子。紅紅說胳膊上打吧。小紅說不行，動手解開紅紅的褲帶。紅紅笑了笑，不好意思地趴在炕上，小紅就順勢把紅紅的褲子褪下來。然后讓東東拿了一個鉛筆給紅紅“注射”。就在東東把鉛筆搭在紅紅屁股上時，小紅驚叫，還沒消毒呢。說著從被子爛了的一個角兒上拽出一絲棉花給東東。東東就往棉花上唾了些唾液在紅紅屁股上拭。東東想起白天溝底的紅紅，不由把輕按著紅紅屁股的手實在下去，就有一股涼透過手心滲進他的心里。紅紅似乎感到了什么，抬頭看了一眼東東。東東就被一種動人的表情打了個激靈。

“注射”完，東東忍不住笑了一聲，馬上閃開。小紅說還沒摸肚子呢。東東說他不會摸。小紅說我給你教。就一邊摸紅紅的肚子一邊說，正常。

東東就摸摸紅紅的肚皮說，正常。

小紅說，請做好定期檢查。

東東說，請做好定期檢查。

……

東東才想起這是前不久北京來的醫(yī)療隊說過的，他怎么就沒記住呢？讓小紅占了便宜似的。

紅紅說睡吧，我乏了。小紅說還沒戴環(huán)呢。紅紅說戴啥環(huán)，睡覺。小紅說戴環(huán)總比結(jié)扎好。紅紅說算了算了，快睡，明天還要掙工分呢。小紅說戴完環(huán)誰不睡就是狗娃子。東東說他不會。小紅說我給你教么。就拿了一個鑰匙上的環(huán)兒，讓紅紅仰睡下脫褲子。紅紅說我自己戴。小紅說自己怎么行，讓醫(yī)生來。紅紅死活不脫褲子。小紅說那就摸著戴。

東東就看看紅紅。

紅紅就看看東東。

東東把“環(huán)”從紅紅褲子里伸進去，卻迎著紅紅的手。紅紅用手示意東東把“環(huán)”給她。東東就給紅紅。接過“環(huán)兒”。小紅要看東東的手，東東把手展給小紅。小紅拉下臉說你們?nèi)张?，我不耍了。嘟了嘴，自個睡去。紅紅說東東再戴一次吧。小紅再看東東的手時，指頭果然濕著，才高興了。東東不知道紅紅為啥要唾了唾液在手上，而小紅只有看見唾液才滿意，正要問時，紅紅給他擠了個眼。

小紅還要唱樣板戲，紅紅說對了，耍的時間長了肚子等不到天亮。小紅一驚。平時吃飽著耍的時間一長半夜里都被餓醒來，今天吃了個半飽，又耍了這么長時間，還不把人餓死。就乖乖結(jié)躺下，身上的瘋勁一點都沒有了。

紅紅和東東就看書。東東看語文，紅紅看算術(shù)。紅紅有一道題不會。這道題是：

紅旗公社東方紅大隊太陽升生產(chǎn)隊遵照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的教導，發(fā)揚人定勝天的革命精神，深抓革命，狠促生產(chǎn)，今年的玉米產(chǎn)量比去年提高了999%，去年的玉米產(chǎn)量是500公斤，請問今年的產(chǎn)量是多少。

就讓東東給她講。東東說他也不會。紅紅說學習委員還架子大起來了。東東一笑。就接過紅紅的筆在草紙上幾下子算出來。小紅說東東還日能。紅紅說你還當啥呢。

這時，小紅說睡吧睡吧，燈里都沒油了。紅紅一看，燈里果然沒油了。就睡。紅紅讓東東睡下炕，她睡上炕，小紅睡中間。紅紅見小紅和東東都囫圇身子睡，說，都把衣裳脫了，磨壞了。紅紅就看見被子下的東東和小紅一陣動，衣裳像杏核似的蛻出來。

就睡。東東很快就睡著了。接著是小紅。比煙還輕的鼾聲讓紅紅的心里再次升起一種十分動人的東西，紅紅這才明白，那就是柔腸。

星期一早上，東東等不住紅紅，就去上莊里叫。出來的卻是紅紅娘。紅紅娘說紅紅病了，你給老師請個假，就說紅紅病好了就來。東東想問紅紅害的啥病，昨天還好好的，怎么一夜就病得連學校都去不成了，卻沒好意思開口。再說紅紅爺爺那么神，還把個紅紅的病治不好？走了一段路，又覺得應該去看看紅紅，回頭，大門卻關(guān)上了。輕輕地走回去，又沒有勇氣推開門。從門縫里往里望，仍是一院的蒙蒙夜色。水一般，越往里越深，望不透。

東東就覺得這每天都要走一回的路有點不實在，夢一般，仿佛一會兒在云上，一會兒在水里，到了學校，竟不知自己是咋走過來的。上課，眼睛總是不由自主地落在紅紅的桌子上。紅紅的桌子靜靜地空著，把他的心都空亂了。老師讓他在黑板上演題，他第一次因為做錯題挨了老師的竹棍。

下午，東東幾乎是跑著回家的。東東給紅紅拿著作業(yè)。東東想著該如何給紅紅補課，一遍又一遍地試著，覺得責任至關(guān)重大。但是，紅紅沒在。家里只有她爺爺。紅紅爺爺?shù)哪樝褚黄F中的樹林，他沒敢問紅紅去了哪里。

紅紅去了哪里呢？

這天晚上，妻子小紅告訴東東，就是那天后半夜，紅紅去偷生產(chǎn)隊里的玉米，被人糟蹋了。

[責任編輯 吳佳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