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石溪
一
那天清晨,天還蒙蒙亮,我就到離寨子不遠(yuǎn)的孔雀湖去看我昨晚扎在蘆葦稈上的八架金絲活扣是否逮著了野鴨。運(yùn)氣欠佳,八架金絲活扣七架空的,剩下的一架逮著只小麻雀。爬山爬出一身臭汗來,我想沖個涼??兹负S沛的湖水越過山埡,沿著一級一級石坎淌下去,灌進(jìn)山下的河道,就成了流沙河的發(fā)源地。陡峭的山坡垂掛著一道寬約二三十米的大瀑布,是個天然淋浴場。正洗得痛快,突然,隔著水簾我看見山下被瀑布沖出來的那片清澈的水潭里,有一條黑色的影子在晃動。原來是一條大魚在水潭里游弋,烏黑的背鰭在綠水間飄舞。
每年的四五月間,這種名叫黑鯇的大魚,就會從瀾滄江下游溯江而上,游進(jìn)流沙河,一直游到終點(diǎn)站——孔雀湖來產(chǎn)卵。魚卵在溫暖的孔雀湖孵化出來后,生活七八個月,長到比巴掌大一點(diǎn)時,便順著瀑布沖下流沙河,游進(jìn)瀾滄江去。四五年后,這些小魚長成一米來長重達(dá)百斤的大魚,便會準(zhǔn)確無誤地順著原路返回孔雀湖來產(chǎn)卵??兹负仁酋岕~的產(chǎn)院,又是鯇魚的搖籃。
沒能逮到野鴨,要是能拖條大魚回去,也蠻不錯的。我很興奮,趕緊跑出石坎,到小樹林折了根手腕粗的樹枝,又扯了一根手指粗的藤子,準(zhǔn)備捉魚。
二
大魚拼命甩動尾巴,游進(jìn)瀑布,一個打挺,躍上一層石坎,然后,平躺在石面上,在瀑布的澆淋下,翕動著嘴鰓,大口大口喘息著。我從沒見過這么大的黑鯇,足足有一米半長,身體比大蟒蛇還粗,少說也有150斤;黑鯇又叫螺螄青,普通的黑鯇脊背是黑色的,魚肚皮是青藍(lán)色的,但這條大魚卻渾身墨黑;它的肚子鼓得像只大大泡泡糖,毫無疑問,里面塞滿了魚籽;一般的黑鯇嘴唇不長胡須,它卻嘴唇兩側(cè)各有一根一寸長的觸須,一看就知道,是一條有相當(dāng)資歷的大魚,堪稱魚母。魚母者,女中豪杰,女中魁首的意思。
兩三丈高的山坡,被瀑布沖刷出七八道石坎,像層層梯田;我站在最高的那層石坎,等候著魚母光臨。
魚母喘息了一陣,又一個打挺,跳到更上一層的石坎,就像爬樓梯似的層層登高。開始時,它每跳一層躺在石板上喘息兩三分鐘,跳到第四層石坎后,它明顯氣力不支了,間歇的時間越來越長;往往要五六分鐘后才能緩過勁來繼續(xù)往上跳。
我知道,它已精疲力竭了。終于,魚母跳到我站立的那層石坎上了。我提著棍子,趕到它的面前,我咬著牙,掄起棍子,瞄準(zhǔn)它的后腦勺,用一種打高爾夫球的姿勢,一棍子下去。
魚母可真是條老奸巨猾的魚,在我棍子砸下去的剎那間,魚頭和魚尾向上翹起,彎成月牙形,又突然首尾耷落,像拐杖似的支撐石板,亞圓筒形的身體像馬鞍似的弓了起來,整條魚便以極快的速度彈射出去;我打了個空,啪,棍子砸在石頭上,我虎口震得發(fā)麻,手里的棍子斷成兩截。
魚母在我面前的石板上像皮球似的彈了彈,被湍急的瀑布一沖,隨著水流一起沖了下去。魚母從石坎上一級一級砸下去,砸得天昏地暗,跌得暈頭轉(zhuǎn)向,—直滾進(jìn)山下那個大水潭里。它沉進(jìn)水底,過了一會又飄上來,翻著魚肚白,像根黑鵝毛似的在漩渦里打轉(zhuǎn)。又過了一陣,它燕尾服似的魚尾開始擺動,魚肚朝上的身體也慢慢扭轉(zhuǎn)過來了,背鰭歪歪地氽在水面,掙扎著游出了漩渦。
我想,它很快就會游走的,它死里逃生,目睹了手持木棍的我,知道死神正在山埡上等著它,當(dāng)然要逃走的。
但是讓我目瞪口呆的事發(fā)生了:魚母游進(jìn)瀑布,一擺尾,又開始往山埡上跳,它跳得無比艱難,往往要跳好幾次才能跳上一層石坎,每次跳失敗,都重重摔在石板上,傳來叭的一聲悶響??兹负路鹗莻€強(qiáng)磁場,緊緊吸引著它。而魚母現(xiàn)在跳的卻是鬼門關(guān),它還跳得那么起勁。那么執(zhí)著,那么頑強(qiáng),實(shí)在令人感嘆。
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它終于又跳到我站立的那層石坎了。我看見,它的尾巴砸碎了,長長的背鰭也折斷了,背部的鱗片也被粗糙的石頭掀得七零八落,露出皺紋很深的魚皮,它躺在我面前,魚尾、魚背、魚嘴、魚鰓、魚眼里都在朝外滲著血絲,整個身體差不多被血涂紅了,它已不是黑鯇,而變成了紅魚,讓我驚訝的是,魚母的身體的其他部位傷痕累累,那圓溜溜脹鼓鼓的肚皮卻完好無損,連皮都沒有擦破,看來,它十分注意保護(hù)自己蘊(yùn)藏著小生命的肚皮。它的嘴緩慢而又沉重地翕動著,兩只微微鼓出來的眼睛直勾勾地望著我,我總覺得那兩道被血絲過濾過的眼光有著某種暗示和期待。
我重重一棍擊在它的腦殼上,它的后腦勺凹進(jìn)去一個很深的洞。就像打在死魚上一樣,它紋絲不動,只是嘴巴停止了翕動。我有點(diǎn)納悶,我覺得魚母的表現(xiàn)很反常;它幾秒鐘前還從下面那層石坎跳上來的,就算力氣耗盡,沒能耐再使什么鬼花招了,但受到致命打擊后,總該掙扎幾下吧?要不是它的腦殼碎了,我真要懷疑它是在裝死。
四
我從腰上解下繩子,從洞開的魚嘴塞進(jìn)去,又從鰓幫里穿出來,打了個結(jié),提在手上。
當(dāng)?shù)赜袀€很奇特的風(fēng)俗,凡是在產(chǎn)卵期逮到大肚子黑鯇,打死后,都要抬到孔雀湖邊,把魚尾泡進(jìn)水去,說是滿足這些大魚的愿望,讓它們把肚子里的魚籽產(chǎn)進(jìn)湖里去。不止有一個老鄉(xiāng)告訴我說,如果不做這個儀式,這些千里迢迢來產(chǎn)卵的大魚死也不會瞑目;你即使把魚切成段,放進(jìn)油鍋炸,它也會在鍋里蹦踺,把油鍋掀翻。
我不相信有這樣的事。
我吃力地拖著魚母,到了岔路口,準(zhǔn)備拐彎離開孔雀湖回寨子去,突然,我發(fā)覺手里的藤子增加了分量,沉得拖也拖不動了。我回頭一看,哦,是湖邊的一根樹枝纏住了魚頭,我返身想把樹枝拉開,可剛剛彎下腰來,卻發(fā)現(xiàn)是魚母的嘴咬住了樹枝!
這不可能,我想,魚母腦漿都被我打出來了,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分明是條死魚,還會咬東西嗎?我站在湖堤上,搔著頭皮,想不通是怎么回事。
就在這時,我這輩子無法忘懷的事發(fā)生了,我只覺得攥在手里的藤子猛烈顫抖了一下,眼前閃耀起一片黑光,湖面爆起一片水花,還沒反應(yīng)過來是怎么回事,魚母已從湖堤跳進(jìn)湖去;它的動作快如閃電,我根本來不及看清一條死魚是怎么詐尸似的跳躍起來的;它的嘴還緊緊咬著湖邊那根樹枝,魚頭枕在岸上,身體浸泡在水里;它尾部的生殖腔里,噴射出一片金黃的魚籽,碧水間飄起一條長長的黃綢帶,不,更像是一條金色的虹,一端連接著死亡,一端連接著新生;色彩鮮艷的魚籽綿綿不絕地噴射出來,緩緩地沉進(jìn)綠色的水草間……
它贏得了生命道路上的最后輝煌。
終于,魚母脹鼓鼓的肚皮癟了下去,尾部那道金色的虹也消逝了,插在它嘴里的那根樹枝也徐徐地退了出來。這以后,我把它拖回寨子,刮剝魚鱗,開膛破腹,挖鰓去腸,切成魚塊,清蒸油炸,它都動也沒動過一下。
(摘自《西寧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