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英文(傈僳族)
密英文,傈僳族,1962年生,云南省瀘水縣人。云南省怒江州作協(xié)副主席,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有《十九歲的太陽》等5部詩集和《怒江謠》等7部散文集。曾多次榮獲省級文藝獎。2006年被云南省文聯(lián)授予“德藝雙馨文藝家”稱號。
凍了一整個冬天的土地板結(jié)、發(fā)霉,需要翻出來曬曬,讓它著上陽光,烤烤曬曬,春天就在你面前了。每到春天,阿爸去犁地時,常這樣對我說。于是,普通的勞作富有了詩意。
其實,春天原本就富有詩意。坐落在碧羅雪山半山腰的故鄉(xiāng),此時樹木發(fā)芽、桃紅柳綠,山頂上的積雪已消融為清泉從寨子邊流過,捧起來吮吸,清冽甘甜、爽口潤肺。故鄉(xiāng)有水田,但山地居多。翻犁山地是農(nóng)人們一整個春天的活計。在我們寨子,阿爸總是第一個吆上家里僅有的兩條黃牛,扛著犁鏵去翻地。不會使犁鏵的我總是跟在阿爸身后,吮吸剛翻犁出的泥土的味道。土地常常在阿爸的犁鏵下唱著歡快的歌,像被破肚的魚樣翻將出來,溢出它的腥澀或清香。這種味道我聞了幾十年光景,就有了一種割舍不掉的情愫。春天的山地,其實并不干燥,收獲過玉米和稻谷的它與露水一同生長出一種叫“飛機草”的植物以及無數(shù)不知名的低矮紅花綠草,蟋蟀、蝗蟲、蚯蚓等蟄伏了一整個冬天的昆蟲們醒了,跳躍著、翻滾著、歌唱著……尚未翻犁的山地倒也生機盎然??墒?春天它憋了那么久,需要向誰訴說!我伏在地上仔細(xì)去聽,卻什么也聽不到。農(nóng)人們翻犁的是泥土的希望,土地有許多的心事,常人無法知曉,但農(nóng)人們知道。他們知道哪一塊山地應(yīng)該在屬什么生肖的日子開犁;哪一丘水田適宜栽種什么品種的稻谷。翻犁的日子就是在春天,土地難免花紅草綠,讓農(nóng)人們低聲嘆息,似乎這些花草都有生命。我看見蜜蜂在那些不知名的花骨朵上吮吸,此時的故鄉(xiāng)地旁、箐角、田壟上長滿許多花草,足夠它們采蜜??晌抑肋@個季節(jié)的蜜塊不能食用,阿爸說百花開時,花蜜中難免有毒素,需要儲存些許日子才能排出毒素。可土地卻不得不翻犁了,春天的氣息在地面上空嗡嗡回響,在招引著、誘惑著,土地似乎被這種誘惑所吸引,一顆芳心,被誰喚醒,為誰激蕩,仿佛欲躍出胸膛似的。剛馴服的牛犢也躍躍欲試,被人架在犁鏵上的日子經(jīng)久后,也就覺不出委屈的滋味。何況,它們似乎已經(jīng)知道一生下來就是為了勞作,勞作是牛的天職似的。
阿爸和其他農(nóng)人一樣,總是站在牛架的后面,揮舞著鞭子吆牛,使著犁鏵,山地就在他的前面一行行地被翻犁過來,一丘又一丘在他身后鋪展,黑黑的泥土翻出,腥澀或清香的味道就彌漫開來。阿爸駕著犁鏵和耕牛,就像握著春天的氣門,似乎他一松手,春天的氣息就四散開來。阿爸疼我,生怕我受傷害,死活不肯教我使用犁鏵。于是,已過而立之年且是農(nóng)民兒子的我至今不會使犁鏵。我只有孤獨地跟在使犁鏵的阿爸和牛們的身后,用鋤背敲打那些大土塊;不過,這已足夠我受用終身。因為我由此得以親近泥土;而只要親近了泥土,我的心就踏實了許多。也許,因我的衣胞之地在農(nóng)村,我的臍帶頭就埋在故鄉(xiāng)的山地中,注定我與泥土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聯(lián)。
春天,土地的期盼總是太多。農(nóng)人們剛翻犁過的土地,總是被淅瀝的春雨浸濕,浸濕過后的山地,常常再次板結(jié),并長出紅花綠草來。農(nóng)人們并不氣餒,又扛上犁鏵、駕上馴牛重新翻耕,一整個的春天似乎就這樣翻耕、板結(jié)、又翻耕,直把土地侍弄得平整、光亮,且軟酥酥的,再種上玉米籽、插上嫩綠的秧苗。故鄉(xiāng)的山地,其實就只適宜栽種玉米、水稻、洋芋、豆類什么的,也只有收獲它們。但農(nóng)人們并不因此怠慢它,他們總是對它心存感激,一絲不茍地干著他們的活計。
我始終與山村無緣,不得不在花花綠綠的城市謀生。但我和農(nóng)人血濃于水,我常與泥土親近。這樣,我就時常擁有春天。我知道,春天不僅是賞花的季節(jié),更是播種的時節(jié)。我和阿爸及農(nóng)人們一樣不辭辛勞地翻耕著、播種著春天。他們使的是犁鏵,而我只有一支禿筆。
泉 韻
清澈、純凈的泉水,一邊歡唱、一邊潺流,從莽莽的林海、青青的草地、五顏六色的花叢中奔流,一路歡歌、一路潺流,一直流到我老家門口……這是我的夢,但總是不能如愿。從童年到青年,又從青年到中年,我的愿望終歸是夢。
我的家鄉(xiāng)在碧羅雪山半山腰,是A字型兩面坡。前后兩坡從寨門口一直延伸至怒江畔。前坡坡度大,大都在三十五度以上,但整坡都是蔥郁的松樹林,密密麻麻的松樹從怒江邊一直鋪至寨門口;而寨子四周,房前屋后栽種有高大的核桃樹、郁蔥的棕櫚樹,還有柿子樹、槭樹、梨樹、桃樹等,四季都在花開花落、綠葉婆娑。后坡坡度較為平緩,寨子人將它開墾成水田、梯地以種植水稻、玉米等作物,維系整個寨子的生活。按理,這樣山清水秀的寨子應(yīng)該不會缺水,而我的家鄉(xiāng)當(dāng)年卻滴水貴如油。人說水流三尺清,但當(dāng)年我們寨子上面的那些寨子養(yǎng)狗成風(fēng),不時有狗屎屙在從上面流下來的唯一一條河中,加上雞屎、豬糞什么的,河水流到我們寨子時再怎么潔凈也令人難以下咽,只能作為洗衣、喂豬之用。我們寨子的飲用水往往去最上邊的寨子盡頭去挑。當(dāng)然,上上寨也是相對我們寨子和離我們寨子近的寨子而言,因為上上寨的上邊還有寨子,傈僳人家的村落就這樣從碧羅雪山山腳一直延續(xù)到山頂,寨子與寨子之間用山路連接,從不間斷。但就家鄉(xiāng)人而言,能到上上寨盡頭去挑水已實屬不易,因為從我們寨子到上上寨不僅路程遠(yuǎn),路面也坎坷不平;往往背、挑一趟水就得花半個小時;有時打水的人多,還得花更多的時間。讓人氣惱的是雨天路很滑,不小心會連人帶水滑倒;他們滑倒后還顧不上拾掇衣服,還得挑起空桶,重新去挑水,令人掃興。少時的我就曾有幾次因防止狗咬不慎滑倒,連人帶水桶滾下路邊,很狼狽,也很委屈。遺憾的是這樣艱辛背運回來的水還是渾水。雨天渾濁不堪,晴日苦澀難咽。
寨子里的人們?yōu)榻鉀Q飲水問題曾經(jīng)砍來粗壯的龍竹,將其剖成兩半去掉節(jié),用木柱和繩索固定將其一根根連起來,架成竹片水槽引水;或節(jié)衣縮食買來膠管拉水。但過不了多久竹片就讓人偷去當(dāng)柴燒,膠管也往往成為一些人的引火燃料。被人偷了,燒了,寨子里的人們又要去架、拉,但如此反復(fù)幾次后寨子里的人終于失去了耐心。何況這樣架運來的水也是流經(jīng)上幾個寨子的水,水質(zhì)依然很差,只好作罷。
近日,和友人談起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建設(shè),談起水,我的心又隱隱作痛;我又想起了家鄉(xiāng)的水,渾濁的苦澀的水。來小城讀大學(xué)的侄兒見狀告訴我家鄉(xiāng)早已變樣,清澈、純凈的泉水早已接到各家各戶的院子中、水塘里,你只要擰開水龍頭,白花花的泉水就會涌出。我聽后半信半疑,于是,在一個周末的早晨,我乘車回了趟已五年多未回的老家。正是三月,各種野花開放,秧苗在田間抽長,青玉米苗泛綠坡地……我是迎著仲春暖洋洋的光芒回到老家的,與親人寒暄過后,我專注地觀察起水來。的確,甘甜的清泉水已接到了我家的水塘邊,只要擰開水龍頭就可直接接水;院壩中還砌有一方型水泥池,仔細(xì)看池壁上還刻有我親弟、表弟和堂弟三戶人家十二個人的名字和修水池的時間。原來,早在五年前,州、縣春耕抗旱工作隊駐村時了解到我家鄉(xiāng)缺飲用水后,他們積極籌措資金購買鋼管、水泥、石灰等,并發(fā)動群眾架設(shè)水管,從離寨子三公里外的地方將清泉水引到了我們寨子;并按人頭每二三家修了一個水泥池貯水。聽我弟弟說,水泥池是他和表弟、堂弟他們砌的,國家除了提供原料外,還付給他們工錢。自己修自家用的水池,國家還給工時費,鄉(xiāng)親們說這是他們幾輩子修來的福,趕上了這么好的時光!
我輕輕地擰開水龍頭將嘴湊上去猛飲一口。啊!多么清涼、甘甜!我還將耳朵貼在水管上細(xì)聽,我聽到了清泉水在管子里的歡唱聲……多美的泉韻啊!
豌豆花開
春天,是豌豆的季節(jié)。豌豆花開、結(jié)豆包、收獲籽粒等都在春天。每到春天,我就常常在豌豆地中踟躕、徘徊,品味豌豆花開,回想少年時光。
豌豆花,是我年少時最迷戀的一種花。它那白色中透著幾行絳紫色的團團花瓣,像嬰兒燦爛的笑臉;花面上又涂有一層淡淡的粉底,用手一摸,有種油膩的感覺,很是招人喜愛。同樣一塊豌豆地,有的豌豆正在開花,有的已結(jié)包是常有的事。只要將豌豆花摘下來扎成一束花,就可以討好女孩子,讓她們對你喊哥稱弟地套近乎。而將扁扁的鮮豌豆包摘下來含在口中嚼碎,就有一股甜滋滋的汁液流遍你的嘴角。我和伙伴們放學(xué)回家或去學(xué)校上學(xué)路過自家的豌豆地時,常常大把大把地摘下青嫩可口的豌豆包揣在兜中以填飽肚子或解渴。我年少時,幾乎沒有什么零食可吃,當(dāng)時,故鄉(xiāng)的山坡、箐角因“學(xué)大寨”而遍體鱗傷,先前迷人的景致已蕩然無存,豌豆地當(dāng)然就成了我和伙伴們光顧最多的地方。豌豆花成為我當(dāng)時最迷戀的花。其實,年少的我迷戀豌豆地和豌豆花,主要還在于當(dāng)時故鄉(xiāng)人的生活實在離不開豌豆。豌豆就故鄉(xiāng)人而言全身都是寶,它嫩嫩的葉尖,可掐下來扎成一束束帶回家煮成鮮美的湯,或?qū)⑺玫郊猩先ベu,一分錢一束,只要賣掉八九束就可買回我和伙伴們做作業(yè)急需的本子;鮮豆包,可做成菜肴,尤其青豌豆包炒臘肉片,可謂色香味俱全,使人饞涎欲滴;把熟透的豌豆籽磨碎,可做豆?jié){、豆腐等,對當(dāng)年的故鄉(xiāng)人而言,是上好的食品;豌豆的藤根可用來積肥或作燃料,就連埋在土中的豆根,因有根瘤菌,有肥田地之功效??梢?豌豆的確渾身是寶,是當(dāng)年故鄉(xiāng)人的“救命草”。有關(guān)食用豌豆,我還有一個有趣但辛酸的往事呢!當(dāng)年,我家生活也很拮據(jù),但自留地里的豌豆年年有好收成,加上社里分配來的,我家的豌豆籽粒多,除日常食用的外,尚有剩余;幾戶居住在大山深處的遠(yuǎn)房親戚年年來我家借豌豆,以度過那青黃不接的時日,待他們自留地里和社里的山地上種著的小麥?zhǔn)斋@時(一般比我故鄉(xiāng)的豌豆收獲時間晚二至三個月),再用小麥替代還給我家。其中,有一位遠(yuǎn)房姨媽還麥子時總是抱怨豌豆籽粒干澀難咽,明年不再來兌換了,可每年又總是她第一個到我家討借,讓人忍俊不禁。后來知道她家的情況后又讓人鼻子發(fā)酸。原來,她家因人口多,借回去的豌豆籽粒往往隨便洗一下就倒入鍋中撒上鹽巴煮吃,連油也放不起,難怪那么難吃呢!
豌豆地,是我少年時的樂園,我曾在豌豆開花時節(jié),臥睡豌豆花叢,渾然不覺傍晚將至,讓家里和寨子里的人好找一陣子,討得阿爸的一頓責(zé)罵;也因撿食大人們遺漏在地上的豌豆籽粒而輟學(xué)一天,讓阿爸和班主任老師教訓(xùn)半天。同時,年少時的我,吃過豆尖、豆包、豆粒、豆?jié){、豆腐等幾乎所有用豌豆作原料制成的食物,乃至養(yǎng)成今天也偏食豆包、豆粉、豆腐等的習(xí)慣。豌豆,的確是我生活中難以割舍和記憶中難以忘懷的豆類作物。
此時,又是春天,又是豌豆花開時節(jié)。我徜徉在豌豆地中,卻不采摘豆花,也不去嚼食青嫩的豆包。因為,我醉了!沉浸在這一望無際的絳紫粉白色的花團的簇?fù)碇小?/p>
豌豆花的確迷人,因為它開放時正值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