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杏樹下，我們等著林滄北

張憶涼

1.

步入那條長滿青苔的小巷時,我又遇到了林滄北。他倚靠著青色的墻壁,一臉希冀的壞笑。

顯然,我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洋洋得意地朝我走來,伸出修長的手指在我眼前晃晃,嬉笑著說:林曉牧,錢。

聲音干脆利落,不拖泥帶水。

我低著頭,雙手顫抖著拿出錢包,聲音怯怯:林滄北,我沒多少錢了。

不領(lǐng)情的林滄北一把搶過手中的米奇錢包,長長的劉海甩來,遮住原本明亮的眼睛。他將所有的紙鈔掏走,錢包也被他毫不留情地扔在地上,聲音淡然地說:林曉牧,我去網(wǎng)吧玩會,你先回家。

揚長而去的背影,讓我恨得咬牙切齒。腳下被污水弄臟的錢包,仿若一條導(dǎo)火索將我積壓的憤怒一瞬引爆。

我再也不能容忍林滄北對我這樣肆無忌憚。我辛苦積攢的零花錢,卻全都被他掠去,他可以在網(wǎng)吧心安理得地喝飲料,逍遙自在地在游戲里暢游。

“林滄北!”一個箭步奔上前,我死死地抓住他的書包,與他僵持。

倔強的林滄北猛地一個轉(zhuǎn)身,書包里的書本試卷嘩啦啦地掉落在地上。有風(fēng)吹來,月考試卷上醒目的成績,朦朧了我的雙眼。

他倉皇失措地將書本和試卷塞到書包里,站起身,定定地盯著我,氣焰囂張地皺著眉頭:林曉牧,你別胡鬧。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看著林滄北修長的背影迅速消失在巷尾。撿起地上的米奇錢包,我的眼淚終于控制不住地流了下來。

這一年的林滄北正是高三,如此關(guān)鍵的時期,青春期里的叛逆細(xì)胞卻開始發(fā)酵膨脹,他變得自甘墮落。沉溺于網(wǎng)絡(luò),曠課打架,很晚才回家。這種種不良表現(xiàn),都會惹得家里雞犬不寧。

這一年,老爸因工傷了腿,在家養(yǎng)病。老媽每日守著水果攤,收入可憐。

這一年的林滄北變得無情無義,從前的溫和少年變得像一只暴躁的小獸。臉上沒有了昔日的明媚笑容,桀驁不馴的神情,讓每個老師都惋惜:曾經(jīng)是個多么優(yōu)異的孩子啊。

就在剛才,我清晰地看到他的月考成績,滿分一百五的試卷,他的數(shù)學(xué)和英語成績都超過了一百三十分。

林滄北就是這樣聰明的學(xué)生,基礎(chǔ)扎實,如果能夠靜心準(zhǔn)備高考,考入重點大學(xué)沒有問題的呀。

這是大家都公認(rèn)的?？墒?自暴自棄的事情居然發(fā)生在林滄北的身上,這么想來,多么不可理喻,又讓人扼腕嘆息。

2.

六歲那年的夏天,伴著窗外聒噪的蟬聲,大我一歲的林滄北第一次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

那時候的他,瘦小單薄。他怯怯地站在老爸的身后,四處打量著寬敞的客廳。他的眼睛觸到我好奇的目光,立刻輕巧地笑了,原本緊鎖的眉頭也逐漸舒展,他輕聲地說:我是林滄北。

我在那時才知道,遠(yuǎn)在南方小城的叔叔是林滄北的父親。那一年,叔叔因病去世,而林滄北的母親也一走了之,再也沒有了音訊。

就這樣,七歲的林滄北成了沒有人要的孩子。是參加葬禮的父親將林滄北領(lǐng)回了家中。

那個漫長的夏,家里因為有林滄北的加入,而變得異常熱鬧。與其他小朋友一起玩的時候,我再也不用擔(dān)心被別人欺負(fù)。瘦弱的林滄北總是會站在我的身前,張開雙臂護著一臉蠻橫的我,聲音鏗鏘:不許欺負(fù)我妹妹。

很多時候,林滄北總是被那些高他一頭的男孩打在地上,每次他都是拍拍身上的泥土,抹抹手臂上的血痕,背著撒嬌的我,顫顫巍巍地回家。

那年的林滄北真得很瘦,一副營養(yǎng)不良的模樣?？墒悄樕峡偸茄笠缰鴿M足的歡欣。

有一次,調(diào)皮的我想要吃槐花?？粗移谂蔚难凵?他毫不猶豫地爬到樹上去摘槐花。結(jié)果在爬下來的時候,一下子滑落到地上,膝蓋擦了一個大口子,血不住地留。

那天,著急的老媽抱著林滄北就往醫(yī)院跑,邊跑邊哭。而林滄北只是咬著嘴唇,沒有掉一滴眼淚。

傍晚,得知事情來龍去脈的母親第一次動手打了我。我坐在醫(yī)院的地上,雙腿亂蹬,哭得死去活來。包扎完畢的林滄北一跳一拐地跑來,撫摸著我的頭發(fā),摟著我的肩膀說:妹妹別哭,等哥哥腿好了,我再給你摘槐花。

那時候的林滄北,眼神堅定,一臉微笑著安慰我。他的臉上,有著與同齡人不一樣的成熟。而我停止哭泣,終于不再直呼他的名字,而是緩緩地叫了一聲:哥。

只是一聲“哥”,卻讓林滄北的眼淚一下子就涌出來了。他擦擦濕潤的眼角,站起身對著一旁怒氣沖沖的老媽說:媽,你也別生氣了。以后我和曉牧都聽你的話。我會好好保護曉牧,不會讓任何人欺負(fù)她。

他的一句話,讓老媽感動得熱淚盈眶。她背著林滄北,嘴里喃喃地說:滄北這孩子,這么小就這么懂事。

在我的印象中,那是個很奇妙的下午。我清晰地記得,有三個人在那個下午淚眼朦朧。

3.

就是在林滄北的庇護之下,我漸漸長大。一晃就已是十年時光。

十年之中,原本瘦弱的林滄北脫胎換骨一般,變得像一支挺拔的青竹,郁郁蔥蔥充滿朝氣。眉眼清秀的少年,微笑起來,像晴日里的陽光,讓人舒心?？傆信谖叶先粲兴嫉卣f:林曉牧,真羨慕你有這么優(yōu)秀的哥哥。

是的,她們用的是“優(yōu)秀”兩個字。這是所有認(rèn)識林滄北的人給予他的評價。學(xué)校的宣傳欄里,總有林滄北獲獎的照片。學(xué)校的重要活動上,主持人總會是他。參加市里的英語數(shù)學(xué)競賽,他也總會成為首選。即使在市電視臺來學(xué)校采訪重要會議時,老師也總是推薦他去鏡頭前做學(xué)生代表講話。就是這樣優(yōu)秀的林滄北,讓老師偏愛。

要是這樣下去,該多好。只是十年時光,踏入十七歲的林滄北卻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這一年的他,遲到曠課成了家常便飯。除此之外,他對我也是冷臉相對,偷偷地向我要錢,并讓我不要告訴老爸老媽。

老爸不止一次地拿著拐杖去敲他的背,咆哮著罰他跪在地上。林滄北倔強地?fù)P著嘴角說:我不想上學(xué)了,太沒有意思。

往往話還沒說完,就被怒火中燒的父親打斷:你不上學(xué)?你還不到十八歲。不上學(xué)想干嘛?

林滄北究竟想做什么?誰都不知道?？嗫谄判牡膭窀?成了耳邊風(fēng)。任老爸發(fā)多大的火,林滄北也視而不見。

這一舉動,讓老爸和老媽經(jīng)常滿面愁容地坐在客廳里,不發(fā)一言。

這樣的場景,讓我心酸。曾經(jīng)歡笑洋溢的家庭,變得死氣沉沉。

這一切,除了林滄北,還能怪誰?

4.

晚上十點的時候,聽到門鎖轉(zhuǎn)動的聲音,我知道林滄北終于回家了。

我終于舒了口氣,打開臥室的門,悄悄地說:林滄北,廚房里有紅燒排骨。老媽特意為你做的。

林滄北愣了一下,又淡淡地說:我跟幾個哥們吃過飯了。對了,有什么不會的題,我給你講。

在給我講解數(shù)學(xué)題的時候,林滄北一臉的認(rèn)真。他在草紙上來回地劃著,列出了兩種解答方式后,反問:懂了嗎?

我答非所問:林滄北,你為什么要這樣逃避高考?

林滄北皺著眉頭,剜著眼睛看我:林曉牧,你能不能別這么多廢話?給我專心聽講。

我沉默不語,只覺得眼前的林滄北讓我覺得異樣的陌生。他停下手中的筆,頓了頓說:林曉牧,你最好給我爭氣點,努力點,少讓老爸老媽生氣。

命令的語氣,讓我反感:林滄北,既然你都知道,為什么又要讓老爸老媽這么難過?

林滄北站起身,不耐煩地說:你早點睡覺。

看著林滄北有些疲憊的背影,我不由自主發(fā)出一聲嘆息。只是一聲失望的嘆息,卻讓他定定地站在原地,緩緩地轉(zhuǎn)過身,臉上充滿了歉意,嘴角上揚,微微笑著說:曉牧,你要聽話。

他的聲音有些哽咽。而他的面部表情讓我恍惚回到了小時候。那時候的他,總是一臉謙卑的微笑。

好像過了很多年了吧?我再也沒有見過他這樣的表情。

5.

學(xué)校舉辦藝術(shù)節(jié)的時候,我穿著旗袍擔(dān)任禮儀小姐。

藝術(shù)節(jié)舉辦完畢,我換完衣服出來時,又一次碰到了一臉狼狽的林滄北。頭發(fā)凌亂的他嘴角有著血痕。一臉不羈的模樣,就已經(jīng)告訴我,他又打架了。

小心翼翼攙扶著林滄北的那個漂亮女生,叫羅娜。她與林滄北同級,學(xué)習(xí)成績名列前茅,是學(xué)校的風(fēng)云人物,身材修長、面容姣好的她,總有著一種不食人間煙火的氣質(zhì)。

紅顏禍水。我在心里暗想:林滄北打架,絕對與這個女生息息相關(guān)。

見到一臉詫異的我,林滄北恍然回過神來,躲避著我關(guān)切的目光,扭頭就走。

“林滄北,你站住。什么時候?qū)W會為一個女生爭風(fēng)吃醋了?”我戲謔地朝他吼道。

待林滄北轉(zhuǎn)過身,我就看到他甩開羅娜的胳膊,有些無奈地說:我說林曉牧,你哪根筋不對?別無事生非。對于我的話,林滄北不再做任何回應(yīng),吹著口哨吊兒郎當(dāng)?shù)刈哌h(yuǎn)。只剩下在一旁尷尬不語的羅娜,與目瞪口呆的我四目相對。

我這才注意到,羅娜的眼睛里噙著淚水,似乎一不小心就要溢出。愣愣地看了我一會,她神情落寞地說:林曉牧,我倒希望像你所說的那樣,林滄北能為我爭風(fēng)吃醋呢?？墒?他打架,還不都是為了你么?

這句反問,讓我呆若木雞。羅娜緩緩地說:藝術(shù)節(jié)上,穿著旗袍的你拿著抽獎箱上臺的時候,有兩個男生對你評頭論足,出言不遜。林滄北哪能受得了這口惡氣?因為你,他才動手打架的……

看著羅娜臉上的淚痕,我的心頓時縮緊。是的,十年時間里很多東西都在悄無聲息地變化著。唯一沒有變的是,盡管對我冷言冷語,但是林滄北還是像小時候那般默默地保護著我。他容不得我受半點委屈,也不能讓別人說我的種種不是。

這些,我都知道。所以莫名的感動在心中彌漫,將我的眼眶浸濕。

我握緊羅娜的手,有些愧疚地說:羅娜,對不起。是我誤會你了。

一向神情冷漠端莊的羅娜卻一下子哭出聲來:林曉牧,林滄北怎么會變成這樣子?我是真的不希望他變壞……

6.

圣誕節(jié)要來臨的時候,我也即將迎來十七歲的生日。

盡管老爸提前一個星期就提醒林滄北這件事,但是在十七歲生日那晚,林滄北還是姍姍來遲了。一直到接近十一點的時候,林滄北才落魄地回家。

他的出現(xiàn),讓我和老爸老媽都呆住。臉上有著抓撓的劃痕,白色羽絨服也變得臟兮兮的,原本干凈的牛仔褲也沾滿了泥。

一桌子豐盛的菜,我們都未曾動一筷子,只是為了能夠等到林滄北,一起其樂融融地度過生日。卻沒有想到,林滄北的表現(xiàn)讓我們都失望透頂。盡管百般掩飾,我還是能夠捕捉到他的眼中有著一閃而過的愧疚,繼而又變成一副冷漠的模樣,淡淡地說:外面下雪,不小心滑倒溝里了。還有,我吃過飯了,你們吃吧。

老爸鐵青著臉站起身,朝他怒吼:林滄北,你知不知道你妹為了等你,從放學(xué)到現(xiàn)在都沒有吃一點東西?

林滄北一聲不響地走向浴室。老爸氣得差點就要站不穩(wěn):你這個死小子,要是不想在這個家,就趕快滾出去。別把這個家弄得烏煙瘴氣。

這句脫口而出的話,讓原本壓抑的氣氛,變得更加寒冷。我與老媽慌忙攔住老爸,阻止他繼續(xù)說下去。

林滄北轉(zhuǎn)過身,有淚在眼眶中打轉(zhuǎn)。他擦擦眼角,強顏歡笑:嗯,我知道。我早晚都會走的,我本來就不是你們親生的。

我的腦中,只覺得一陣轟鳴。十七歲的生日,就這樣在尷尬的氣氛中度過。而造成這一切的,又是林滄北。

我越來越恨林滄北了。

7.

春節(jié)過后,離高考只剩下四個月的時間了,而林滄北也即將迎來人生中的第十八個生日。

可誰都沒有想到,林滄北在生日當(dāng)天離家出走了。

他只留了一張紙條:我成年了,以后的路我自己選擇。

除此之外,他只帶走了一些衣服。

老爸老媽拿著那張紙條,在沙發(fā)上相對無言地靜坐了一上午。

最后,老爸點燃一支煙,抽了兩口便猛烈地咳嗽起來。紅腫的眼眶中寫滿了不安。他懊惱地抓著頭發(fā),自責(zé)地說:都是我,那天不該說那樣的話。

而老媽只是在一旁抹淚,心痛地說:滄北這孩子,怎么會變成這樣子。

林滄北不告而別。學(xué)校里,再也看不到他的影子。而我開始那么深切地想念他,總是擔(dān)心他會吃很多苦,會居無定所,甚至猜測他會不會為了生計,而去做違法亂紀(jì)的事情。

滿腹辛酸的羅娜來找我的時候,我還坐在座位上發(fā)呆。羅娜說:林滄北去廣州打工了。你們都太不了解他。臨走之前,他跟我說了很多話。

我與羅娜在操場上走了一圈又一圈。知道了林滄北的許多事情。

原來在五個月前,林滄北晚上就在咖啡館打工。在我十七歲生日那天的黃昏,林滄北用積攢的工資去給我買禮物的時候,卻碰到了兩個小混混,將他身上的錢全部搶劫走。盡管林滄北極力反抗,卻還是被打得趴在地上。

我終于明白了林滄北那晚為何會如此落寞地回家,卻又找一個理由為自己掩護。原來,他一直不曾忘記我的生日,早就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在那天給我一個驚喜,卻沒想到遇到意外。那晚他獨自承受著身體的創(chuàng)傷,在寒風(fēng)凜冽的冷夜中,焦急又失落地回家。

原來,老爸因工負(fù)傷后,林滄北看不得母親如此辛苦地為我們的生活操勞。他知道,高考結(jié)束之后,母親又要為我們的學(xué)費而整日奔波,這讓他想起來就于心不忍。

林滄北的一番良苦用心,我終于知曉。家里的境況大不如前,他想要早早地出去工作減輕父母的負(fù)擔(dān)。他變成一副“壞孩子”的模樣,只是為了不要讓父母心懷愧疚。他自暴自棄,就是為了讓家里所有的人都討厭他,而后他可以光明正大地離開,不帶一點眷戀。終于等到成年這天,他利用打工賺得的錢可以出去闖蕩,并滿心歡喜地以為能夠為了這個家貢獻自己的一力量。所做一切的出發(fā)點,都是為了父母能夠不再為將來擔(dān)憂。

所有的一切,都是林滄北的計劃之中的吧?他可以放棄高考,那么堅決地離開。不管父母對他整日的牽掛。

林曉牧,你不會知道,林滄北談起現(xiàn)在的家,一個人默默地在我面前掉淚。他說,這個溫暖的家庭給予了他太多。而現(xiàn)在是他補償?shù)臅r候。

羅娜定定地看著我,傷感地說。

8.

高考來臨時,學(xué)校給我們這些高二的學(xué)生三天假期。我在高考那天接到了林滄北的電話。

電話那端的他聲音有些疲憊,但是充滿了歡欣:他說:老妹我在廣州找了份經(jīng)理助理的活,老板特別賞識我,給我的待遇很好,你跟老爸老媽說,我可以獨當(dāng)一面了,一切都安定下來了。不要他們擔(dān)心。

這是林滄北離家四個月后,打來的第一個電話。這個電話,讓眉頭緊皺的父母,終于放下心來。而我只是鎮(zhèn)定地說:林滄北,我想看看你現(xiàn)在變成什么模樣了。

電話那端的他,聲音停頓了一下,最后還是笑呵呵地說:好的,下午三點,網(wǎng)上視頻一下。

我在網(wǎng)吧里,終于看到了視頻里的林滄北。他穿著白色的襯衣,臉龐消瘦,精神卻很好。他與我語音聊天,聲音卻一下子哽咽了。

他說:曉牧,以后老哥可以養(yǎng)活你,供你上大學(xué)了。我每月會給你的賬戶上打錢的。你缺錢就跟哥說。曉牧,好好學(xué)習(xí)。爸媽身體不好,我不想讓他們再為了你以后的學(xué)費操心。你一定要考個好大學(xué)。

視頻那端的林滄北已經(jīng)控制不住地抹著眼淚。我的心中已是感慨萬千。這個才是真實的林滄北吧?

視頻那端,突然出現(xiàn)一個戴著安全帽的男孩,扶著林滄北的肩膀說:滄北,開工了。

林滄北的表情頓時變得僵硬,匆匆地跟我說了再見,慌忙地關(guān)掉視頻。

而我坐在網(wǎng)吧里,終于壓抑不住地哭出聲來。

什么經(jīng)理助理?林滄北,你這個剛滿十八歲的毛頭小子,沒有學(xué)歷,沒有經(jīng)驗,會有哪個人聘用你做經(jīng)理助理呢?只是工地上的小工而已。而精心設(shè)計的謊言,就在無意中一剎那間被揭穿。

9.

我沒有想到,那個女人會為了林滄北而來。

我站在門口,小心地防范著她。八月如火的夏天,開著奧迪轎車的她畫著精致的妝容,裊裊地出現(xiàn)在小區(qū)里。舉止優(yōu)雅的她仿佛還是那么年輕,歲月仿佛并未在她臉上留下任何痕跡。

她笑著說,我是來找林滄北的,我是他親媽。

滿面微笑的父母將她迎進家中,而后就開始在廚房里忙碌著,像接待重要賓客光臨一般。

喝了一點酒后,她的話就多了起來,右手捂著額頭,訴說這么多年來的艱辛。她說:當(dāng)年狠心扔下滄北,就是想以后能給他更好的學(xué)習(xí)條件。現(xiàn)在我的事業(yè)上終于有了成就,他卻不見了。這是命吧?

抬起頭,她那雙好看的眼睛里有著幽怨與自責(zé)。

臨走時,她給了爸媽一張銀行卡和一張名片。父母執(zhí)意將銀行卡退還給她,她百般哀求:我知道這么多年,你們?yōu)闇姹备冻龊芏?這些都是補償你們的……

老爸臉上的神情變得很古怪,怒氣沖沖地說:林滄北也是我的兒子,我養(yǎng)他天經(jīng)地義。不需要你的錢。

她的嘴唇翕動,半晌無語,只有清淚兩行默默地流下。

她與我擁抱,又充滿乞求的聲音說:曉牧,如果能夠聯(lián)絡(luò)到林滄北,一定讓他聯(lián)系我。我虧欠他的太多……

我在網(wǎng)上給林滄北留言。那個暑假,我一次又一次地去網(wǎng)吧,每次都是失望而歸。林滄北的QQ頭像始終是暗淡的。

終于在八月末的一個周日,我接到了林滄北的電話,他說:曉牧,我現(xiàn)在在秦阿姨這里。以后她會負(fù)責(zé)我所有的讀書費用。曉牧,我很想你們。等著我,我會再回去,和你一起準(zhǔn)備高考。

我坐在沙發(fā)上長長地舒了口氣。他口中所說的秦阿姨,就是他的親生母親。原來,他看到了留言,還是去上海找到了她。

似乎度過陰霾之后,天空開始變得明朗與澄澈。所有的事情都向好的方向發(fā)展。父親的腿傷已經(jīng)完全恢復(fù),重新踏上工作崗位,母親也不再眉頭緊皺。

這個家中,只是缺少了林滄北。如果他回來,一切都將是原來的美好模樣。

10.

我在火車站再一次見到林滄北。

那天,他提著大包的行李,皮膚曬得黝黑,笑起來依舊是一口潔白的牙齒。

林滄北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帶著我去了街心公園附近。他指著長得茂盛的銀杏樹,笑著說:曉牧,你還記得這棵樹嗎?

我看著樹下的斑駁影子,記憶又一次回到了六歲那年。

那年,采摘槐花受傷的林滄北在傷好了之后,拎著大堆的啤酒瓶子,領(lǐng)著嘴饞的我來到這里。那時候,街心公園對面有一個廢品收購站。林滄北擦擦額頭上的汗,笑著說:曉牧,你在這里等我。等我回來,咱就可以買奶油雪糕吃了。

而后,他橫穿馬路,將所有的啤酒瓶子都搬到收購站。而我就在樹底下劃圓圈。林滄北說我畫完十個,他就回來。夏日的空氣燥熱,有穿著干凈整潔的同齡人舔著冰淇淋,在我眼前走過。而我的嘴唇干裂,眼睛里充滿了艷羨。

在畫完第十個圈的時候,林滄北終于來了。他拿著僅有的幾塊錢,給我買了雪糕和話梅?？粗覞M臉歡欣地吃完,他舔舔嘴唇,有些為難地說:曉牧,剩下的錢,我們給媽媽吧?

而我立刻哭喪著臉表示抗議。那個下午,我又吃掉兩個冰淇淋和三塊牛奶糖,導(dǎo)致了肚子不舒服。在老媽訓(xùn)斥林滄北的時候,我才恍然想起,林滄北居然沒有吃一點東西。

回過神,我笑著說:林滄北,我都記得呢。

林滄北的目光卻轉(zhuǎn)向右邊,放下行李,輕聲說:曉牧,老規(guī)矩,在這里等我。我馬上回來。

說完,他就匆匆地朝右前方跑去。

可是,林滄北這次食言了。我在銀杏樹下不停地畫圓圈,一直等到夜幕降臨,也沒有見到林滄北。我甩甩發(fā)酸的手臂,眼淚瞬間掉落下來。有誰見過林滄北?這個混蛋,把我丟在大街上一走了之。

11.

回到家里,家中空無一人。鄰居張阿姨緊張兮兮地來敲門,著急地說:曉牧啊,你哥受傷了。

百般莫名的我打開電視機,就看到了新聞。上面說,一個以青少年為目標(biāo)的搶劫組織,被警方端下。而提供線索的正是林滄北,在與正實施搶劫的歹徒搏斗時,他被刺傷,送往醫(yī)院。

我的心中,立刻踏空一般,猶如掉入深淵的人一般無助。林滄北,剛剛回來的林滄北,怎么又會遇到這樣的意外?

馬不停蹄地趕到醫(yī)院,老爸老媽都在急救室前徘徊不安。還好林滄北的傷勢并不嚴(yán)重,經(jīng)過搶救,轉(zhuǎn)危為安。

林滄北蘇醒之后,看到病床周圍表情悲痛的一大群人,嚇了一跳。意識到有電視臺記者在拍攝采訪之后,蒼白的臉立刻有笑容綻放,抬起手指還做了“V”的手勢。

僅僅一個微笑,就讓花癡一般的記者墜入云里霧中。她磕磕巴巴地問:林滄北……你現(xiàn)在最大的感受……是什么呢?

林滄北學(xué)著她的口氣,吞吞吐吐地說:我……我覺得心里很暢快……那幫家伙終于被繩之于法了……我還很悲痛……這讓我想起曉牧十七歲生日那天的不光彩歷史,我這么強的人居然被他們打倒在地……不過話說回來,出去打工還真是讓身體強壯了不少。

一屋子人哄笑起來。

等人都散去,林滄北眼中含淚,對著一旁擔(dān)憂的爸媽說:對不起,爸媽,我會好好學(xué)習(xí)。再也不會讓你們生氣了。

12.

林滄北出院那天,我沒有去接他,而是早早地來到了街心公園附近的那棵銀杏樹下。我和他約定,在這顆銀杏樹下相見。

等我到達(dá)街心公園的時候,老遠(yuǎn)地就看到一個熟悉又清秀的背影。

是的,除了我之外,還有一個人更早地守候在銀杏樹下?？粗灰u白裙的她欲笑還羞的模樣,我的心里頓時涌起一陣歡愉。那個裙角飛揚的漂亮女孩,不是羅娜,還能是誰?

紅著臉的羅娜轉(zhuǎn)過身,羞怯地說:謝謝你,林曉牧。謝謝你約我在這里相見。明天我就要去C大上學(xué)了。能在啟程前再見林滄北一面,我的心里也就不會再有遺憾了。

穿著綠色T恤的林滄北緩緩走來,看到我和羅娜相談甚歡的模樣,他的神情變得讓人難以琢磨。

空氣突然變得煽情起來,羅娜的眼睛盯著地上,對著我說:林曉牧,我考上了C大。

羅娜的心思,我自然明了。我轉(zhuǎn)過頭問一旁面紅耳赤的林滄北:哥,你再復(fù)讀一年,打算考哪個學(xué)校?

C大,一定是C大。林滄北鼓足了勇氣,終于抬起頭斬釘截鐵地說。

而這一邊的羅娜,像電擊一般的抬起頭,眼睛里的柔波婉轉(zhuǎn),聲音縹緲:那,我等你。

林滄北擦擦額頭上的汗,爽朗地笑了。

而我和羅娜也不約而同地微笑。那一邊,有朝氣蓬勃的女孩兒指著林滄北,崇拜地說:那不是電視上報道過的林滄北嗎?天啊,真的是他……

林滄北聞言,立刻挺直了脊背,壓低聲音,故作為難地說:天啊,本人已經(jīng)名草有主了。千萬不要再被盯上。

話剛說完,就有兩只手各自捏著他的左右胳膊,異口同聲地說:自戀。

陽光透過茂密的銀杏樹,在地上投下斑駁的暗影。我們?nèi)说挠白?融成一體。

清晨的空氣里漂浮著花朵的清新香氣。映入眼簾的,是大片青翠的植物。我抬頭看看蔚藍(lán)的天空,閉著眼睛深呼吸一口氣。從小到大,有林滄北陪伴的溫潤時光匯集成一部劇目,不斷在腦海中回播。輾轉(zhuǎn)波折之后,林滄北終于如我所盼,迎來了屬于他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