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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戲

    2009-10-12 09:51:14周貴倉
    黃河 2009年5期
    關(guān)鍵詞:秀峰黑子果子

    周貴倉

    ——謹以此文,獻給晉劇坤角須生開山鼻祖、“丁派”創(chuàng)始人、表演藝術(shù)家丁果仙誕辰100周年。

    宋黑子的血管里流淌著從老輩人那里流過來的血,這為他日后帶來樂趣,也帶來很多麻煩。

    宋黑子爺爺生在一個叫五柳村的鄉(xiāng)村里。

    這個鄉(xiāng)村以每年或隔幾年寫一出戲為盛事。

    寫一出戲,就是請有點名氣的戲班子來村里唱幾天戲。因鄉(xiāng)村比較閉塞,喚唱戲為“扯”戲。“扯”哩,唱戲哩,這會給五柳村帶來翻江倒海的興奮。

    “扯”哩,就是五柳村的狂歡節(jié)。

    走進人家的院子里,家家戶戶塵土飛揚,人們灰頭土臉地在收拾房子啊,七里八鄉(xiāng)的爹呀媽呀姨呀小舅子呀嫡溜孫呀,挨著擦著的親戚故舊們要來看“扯”哩呀,騰倒好房子供他們住宿是當務之急。

    忙活的還要數(shù)磨房。“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币膊粌H僅是“樂乎”,場面上的事,你不好馬虎,總得應酬呀,你就得有些吃的喝的,你就得磨些新米新面啥的。磨房忙活,倒霉的還是驢們,東家剛卸了套,西家又牽走了;草料還沒有吃足,屁股上又遭鞭子抽了……滿街上吆趕牲靈的聲音粗聲惡氣的。結(jié)果,平時冷冷清清的磨房里,竟出現(xiàn)了挑燈夜戰(zhàn)的興旺景象!

    “扯”哩,要“扯”哩,姑娘、小媳婦們樂開了花。平時,她們被箍著、束著、壓著,“扯”哩,給了她們十足的理由和權(quán)利。她們可以趕縣奔鄉(xiāng)地去置辦些花布呀彩色絲線呀頭簪手飾呀等仨棗倆瓜的玩藝兒,而且,她們可以彼此交流、串門、約會,可以放聲地笑、大步地跑……逢上這種事,再古板的老者也得忍讓著,當他們實在憋不住試圖嘟嘟噥噥的時候,姑娘和小媳婦們會拉大旗作虎皮,嬌嗔地骨嘟著嘴回敬道:“‘扯哩嘛!”

    “扯”哩,操著外地或本地口音的商販和手藝人,肩挑手推背扛,一撥一撥地來到村子里,他們選定黃金地段擺攤設(shè)點,瞧吧,賣米的賣面的賣麩子的,賣布的賣鞋的賣襪子的,賣裹腳布的裹腿帶的,賣針的線的頂針的錐子的菜刀剪子的,賣撲粉的牙粉的梳子篦子小鏡子的,賣鐮的賣鋤的賣升的賣斗的,賣雞的賣豬的賣羊的賣驢牛的,賣菜的賣鹽的賣醋的,賣煤油的賣火柴的賣炭的,以及小家伙們喜歡的糖瓜呀花生呀核桃柿餅子呀不倒翁呀琉璃咯嘣子呀撥浪鼓呀銅鎖鎖銀鎖鎖呀什么的,琳瑯滿目,應有盡有。還有打場子練氣功的,變戲法的耍猴子的,拉洋片的兜售長生不老藥和大力丸的,還有打燒餅的擺羊雜割豆腐腦攤的……哄哄吵吵,熱鬧非凡,都巴望著在唱戲的這幾天里賺個盆滿缽溢。

    “扯”哩,平時人跡稀少的官道上、牛心道上、田垅間,此時腳步雜沓,人聲喧嘩,老老少少晝夜兼程地向五柳村匯聚來,其中,騰躍著的透著陽剛之氣的莊稼漢們的身影構(gòu)成了一道獨特的風景線。是啊,戲場子中眉來眼去的,興許遇上個心上人也未可知;再則,捎著添置些急需的皮件和農(nóng)具啥的;三嘛,以“扯”會友,見見往日的伙計們,交流交流關(guān)于收成、天象和時勢的看法;還有更具誘惑性的一樣是,“扯”完要舉行摔跤打擂比賽呀,那可是力量、勇氣、智慧和人品的象征啊,只有孬種才不敢進場子一試身手呢。獲勝者將榮膺一只肥羊,試想,肩頭搭一只咩咩而叫的肥羊繞場一周,那是何等的榮耀!“閃開呀!閃開呀!”莊稼人用無比敬佩的眼神往后倒退著,為撓羊者保駕送行,婦女們甚至會揪揪其衣角,投去挑逗曖昧的一笑……

    摔跤賽,就是利用戲場子舉行的。

    戲場子,就是戲臺下的空地。

    五柳村的戲臺位于村西北頭的村邊上,坐南朝北,歇山頂結(jié)構(gòu),臺面鋪著方磚,臺沿砌著長長的條石,高約一人的樣子。戲臺分前臺后臺,前臺三四十平方米,靠后兩頭有上下場兩個門,門里就是后臺,后臺地方很窄逼,僅是一個長條形的空間?!皯蜃印眰兓瘖y時拿著小鏡子呀彩匣子呀東躲西挪的,就是候場的,也只能貼墻站著,或坐在戲箱上。后臺兩頭有兩個小門,一個是出入口,另一個口朝外往下走七八個臺階就是莊稼地了,那大約是演職人員拉屎撒尿的去處。

    戲場子就寬敞多了,因為平時是用于打麥場的,黃土夯做的地面平整瓷實,容納千把人綽綽有余。隔著戲場子,與戲臺成中軸線相對的是四柱三樓的木牌坊,牌坊后是恢宏的關(guān)帝廟,廟里供奉著面如紅棗、手捋長髯、瞇眼觀《春秋》的關(guān)公塑像,兩邊侍立著關(guān)平和周倉,墻上畫滿了金線勾描出來的三國故事。廟內(nèi)香火繚繞,香客如蟻。

    五柳村的戲就是唱給關(guān)老爺?shù)摹?/p>

    關(guān)老爺是莊稼人心目中的保護神。關(guān)老爺素以悲憫為懷,能給莊稼人帶來風調(diào)雨順的好年景,關(guān)老爺在廟中看戲,蕓蕓眾生們擠在廟外看戲,都是為討關(guān)老爺歡心,陪著關(guān)老爺在看戲哩。

    話雖如此,擠在戲場子上的莊稼漢們卻有著自己的秉性。

    莊稼漢們平時也許是蔫不溜溜的,但在戲場子上,個個都是血性漢子。

    他們要爭得戲場子上的第一把交椅,即最前邊最中間的位置。

    縱然,這并非龍庭寶座,但占居這個位置,你只要手扒戲臺,仰起頭,臺上的一切便盡收眼底了。比方,哪個演員好看,哪個演員不好看;是男的裝女的,還是女的裝男的;還有,他們的臉子勾得細不細呀,遮不遮老肉呀;行頭呢,有幾成新呀,補丁的顏色分辨出來分辨不出來;再有,招式到位不到位,有沒有紕漏、偷懶呀;開門出門是不是踩在一個準地方呀,上樓下樓的步數(shù)一樣不一樣呀;有沒有忘詞瞎哼哼的,說悄悄話的;還有,鼓板胡琴跟得緊不緊,有沒有搶板誤板的地方呀;你甚至還可以跟旦角送個媚眼什么的……總之,得這個位置,得天下也。

    但要奪得這個位置,那得拼命;奪得這個位置要保住這個位置,那得玩命。瞧吧,一色二十歲左右的青皮漢子,咬著牙,憋著氣,撐起雙臂,一邊護著前胸,一邊用肘尖子左右突進,腿肌緊繃著,身子或直或弓或蹲地扭動著,掘進著,吭哧吭哧地,呼吱呼吱地,擠啊,擠啊,擠啊,呼啦,身子倒向東邊去了;呼啦,身子倒向西邊去了……就像狂風中搖曳起伏的谷子地,嘩!涌過來;嘩!涌過去。形勢十分兇猛,蔚為壯觀。

    時值寒冬,天氣是很冷的,呵出的氣在漢子們的鼻尖下凝成冰柱,在眉毛上凝成白霜,但他們都喊熱,喊熱啊!真是熱啊!漢子們光身子穿著棉襖棉褲,真叫個熱啊!

    探究底里,他們的棉襖棉褲看去臃臃腫腫的,其實并不暖和,你想,常年不洗澡,擦屁股用土坷垃,撒尿怕冷,匆匆甩兩下,就滴滴答答地塞進去了,加之那襖那褲年年歲歲不洗不換,里子早蹭成油亮油亮的光板子了,哪還有多少保暖性呢?

    漢子們的熱量來自外力。

    臺上鼓板疾疾,唱腔高亢,臺下人潮涌動,血氣飛揚,臺上臺下都沒有閑著。

    咦咦咦,快看呀,那是哪條漢子已經(jīng)占居到那個最佳位置了?他能牢固地力挺在那個位置上嗎?左右的力量嘩嘩地涌來,尚在其次,來自后面的推力,更可怕啊!因為這時,你前面是堅硬的戲臺,你要保住自己不被擠死,你就得與戲臺之間留有一個空隙,你不得不用雙臂撐住戲臺,縮回脖頸,身子成穹窿狀,向后拱挪,在運動中求得穩(wěn)定……

    戲場子的后半部分是老人們、女人們和娃娃們的地盤。靠前靠后些,對于老年人倒不打緊,因為戲是用耳朵聽的,只要用心去聽,就全有了。娃娃們才戲不戲的,他們踩在凳子上,騎在大人的脖子上,爬在樹杈上,消停不了一陣子,就滿場追逐打鬧去了。女人們則表現(xiàn)得相當矜持和含蓄,她們跟混戰(zhàn)著的男人們迥然不同,她們選個偏遠的高地,或站在牌樓下的臺階上,踮著小腳,從漢子們密密麻麻的后腦勺的縫隙間向臺上窺視,落下多少算多少,因為她們不僅用眼睛看,用耳朵在聽,更是用心在品味。所以,鄉(xiāng)間的戲簍子多出自女性,也就不足為奇了。

    戲臺下混戰(zhàn)著的漢子們深知,他們腦后有的是女人們錐子似的眼睛;他們也深知,他們在這些脈脈含情的眼睛里不能丟人,爭得臺下這個位置,就是爭得女人的心哩。但是,誰能力挺在這個位置上不動窩呢?

    君不見,其時的北京政壇上,今天是曹大總統(tǒng),明天是段執(zhí)政,后天又是張大元帥……按下葫蘆起來瓢,都是曇花一現(xiàn)的勾當。坐穩(wěn)第一把交椅,上至君王,下至百姓,均非易事啊。

    不,宋黑子爺爺就憑著他的過人的膂力和氣魄,曾經(jīng)以兩袋煙的工夫力挺在這個位置上。

    這是一個刷新紀錄的時間啊!他由此聞名遐爾,獲得無冕之王。據(jù)說,宋黑子奶奶后來之所以力排眾議嫁給宋黑子爺爺,就是看重了這一點。

    “爸,兩袋煙工夫是多長時間?”當宋黑子爹給宋黑子講述他爺爺當年的這些舊事時,宋黑子這樣問道。

    “那時農(nóng)村沒有表,”宋黑子爹答道,“蒸窩窩時在風箱板上立一炷香,香燒掉一寸長的光景,窩窩就該熟了。時間的早晚是從太陽落在地上的陰涼的長短來判斷的。至于說辦事用了多長時間,常用抽了幾袋煙說事。抽煙都用煙袋鍋子,裝滿一鍋子煙抽完了,就是一袋煙工夫,大約五六分鐘?!?/p>

    但是,宋黑子對爺爺?shù)倪@個破紀錄的時間并不認同,他撇撇嘴說:“才這么點時間呀?要是我,咋也得堅持一個鐘頭。”

    少年出狂言。后來,他也是在這樣人潮涌動的情況下,向一個活動的“戲臺”前擠去,他并沒有超過他爺爺?shù)募o錄即被人無情地“拿”下了,由此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

    話說五柳村三天戲“扯”完了,戲班子就走了。天剛蒙蒙亮就走了,走得很倉促。沒有聲響,沒有嬉鬧,在廟上放神器的一個臨時的伙房里匆匆地叼口飯,抹把臉就上路了。兩掛牛車上捆扎著戲箱、行禮和雜物,坐著老的小的和女的,壯年們深一腳淺一腳地跟在吱吱嘎嘎、東搖西晃的牛車左右,忽隱忽現(xiàn),一桿人馬很快就消失在拂曉的霧靄中了。

    是啊,一點也不敢耽誤啊,還有幾十里路要趕的,誤了下一站的臺口,對不住父老鄉(xiāng)親們啊。

    戲班子走了,五柳村的人開始了無盡的回味和咀嚼。

    白天討吃叫街的,窮忙活啊,等天黑下來的時候,宋黑子爺爺家就熱鬧起來了。

    “來吧,他嬸子。”“進家吧,二伯伯。”“快些吧,我的親人?!薄魏谧訝敔敓崆榈卣泻糁鴱暮诙炊吹慕珠T走進院子里的人們。

    小腳尖尖的女人們挨挨擠擠地坐到炕上去了,嘴里啃著煙袋的漢們擠擠挨挨地坐到躺柜前的長凳子上去了。為了省油,即使是豆大的一個煤油燈也不點的,滿滿當當?shù)囊晃葑尤擞坝熬b綽,只見彼此的眼睛賊亮亮地閃爍著……黑暗是神秘的,給人一種安全和溫馨感。農(nóng)民的夜生活,是名符其實的夜生活啊!

    拉鋸,扯鋸,

    姥姥門前唱大戲,

    請閨女,叫女婿,

    小外孫也要去,

    一巴掌,打回去……

    蛤蟆叫,

    稗子癟,

    宣統(tǒng)坐了三二年……

    擠在墻角的娃娃們互相抵著穿著布襪子的小腳,勾著滿是凍裂子的小手,邊唱邊搖。

    “拴虎哥,這回,你可把果子看清了吧?”黑暗中有人對宋黑子爺爺說。

    “是啊,是啊,我估摸著,這一回,足足不止兩袋煙的工夫啦?!庇腥速澷p地附和著。

    “其實,”黑暗中有人接茬說,“拴虎哥早把人家果子的汗毛也看清了。去年,山那邊的王莊唱戲,聽說也是果子的戲,拴虎哥趕去看了。散場后,果子跟她的師姐師妹卸了裝在路邊攤子上吃羊雜割,咱拴虎哥硬是在一邊等著看,那還不把人家的汗毛也看清嗎?果子吃完羊雜割放下碗,碗里還剩一口碗底底,好幾個后生搶著喝哩,可誰能搶過咱拴虎哥?拴虎哥,那口碗底底香不香,是啥味啊?咋也不剩些回來,讓弟兄們也嘗嘗?拴虎哥,這事你就顯得不仗義啊?!?/p>

    話音剛落,炕上的女人們就嘻嘻嘻地笑開了,地上的漢子們也嘿嘿嘿地笑開了,滿屋子的人前俯后仰,七倒八歪的,樂呵成了一鍋粥。

    趁這個亂勁,個把不安分的賴小子就偷偷地伸手捏一下黑地里的媳婦子們的臉蛋子、屁股蛋子,她們呢,也不收斂,會像被蝎子蜇了似的,驚驚咋咋地又蹬又叫。有了這點葷氣,樂呵勁就要把屋子給抬到半空中去了。

    冬日的夜寒冷而寧靜,湛藍的天空星斗高懸,房舍和樹木的陰影清晰地投在地上,繪出一幅素雅的黑白水墨畫。偶然有一兩聲狗吠和大人們催促貪耍的孩子們回家睡覺的吆喊聲。西北風刮過街面,把殘留的積雪掃得亂飛。院子里,垛在矮矮的土墻下的一捆捆柴禾的葉子發(fā)出索索索的聲響,像是驚異于屋子里的主人們的笑鬧聲而竊竊私語。

    “拴虎老弟,吃獨食可不是你的為人啊,快說說那碗底底的滋味吧,跟咱們吃剩的碗底底究竟一樣不一樣?”黑暗中有人窮追不舍。

    宋黑子爺爺從嘴里抽出煙袋鍋子,一本正經(jīng)地說:“說我吃獨食,冤啊。你們知道,我還擔著一擔藥茶壺沒有賣完,等我趕過去,我只舔了個碗邊邊,碗里的好東西都讓王莊的二毛子搶去收拾了。唉,我都沒品出啥味來啊?!彼魏谧訝敔旐懥恋剡瓢蛇瓢勺齑?仿佛那碗底的余香還藏在舌根下?!安贿^,”他接著說,“果子那人還真義氣,她看見我倆搶碗底,就沖我倆笑了笑,順手從手娟里數(shù)出幾個銅子給了賣羊雜割的老漢,說老人家啊,用這錢給那倆壯漢買兩碗雜割吃吃,余錢甭找了,您老的那肺煮得挺嫩的,給多舀幾片卯了吧。賣雜割的邊點頭邊說,你們唱戲的全憑肺,我就多給你撈了些肺,他們這些窮漢是干力氣活的,我要多給他們撈些肝才是哩。果子聽了,就向賣雜割的連連作揖,不好意思地說,您老說的是,您老說的是。說完,又朝我倆俏皮地笑笑,就被她的那群姐妹拽走了。臺上的果子掛著胡子,穿著厚底鞋,威風凜凜的,聲音宏壯,男人味十足。臺下看,是個很耐看的女人哩,花眉俊眼的,苗條細桿的。這么說吧,反正咱五柳村挑不出這么個人才來,又大氣和善……唉,人不能比人啊!”

    “拴虎哥,莫不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啦?”有人把這么一句話撂到黑暗中,又濺出一片笑聲。

    “胡說!”宋黑子爺爺知道說話的人是誰,他不買賬了,義正辭嚴地批評道,“那是咱們莊稼漢想的嗎?咱只愛人家果子的戲嘛。就說你吧,那次在東溝村唱戲,咱們一伙把戲場子的一堵墻都給擠塌了,我從土里把你扒出來。我說,潤狗子傷著沒有?你滿臉都是土,撲棱撲棱腦袋,卻并不回答我的話,只顧往臺上看。我知道你怕誤了看誰。你不也是愛看人家果子的戲嗎?”

    “那倒是。拴虎哥,我說話漏氣,跟你逗著玩哩嘛?!睗櫣纷雍┖┑剡珠_嘴,趕緊賠禮道歉。

    “罰你吧?!彼魏谧訝敔敯舌獛卓跓熣f,“果子的《花子拾金》你學得最有勁道,來吧,唱一段吧,來吧,來吧?!?/p>

    “對對對,罰潤狗子唱《花子拾金》,快些啊,快些啊!”

    “唱吧,潤狗子,快唱吧?!?/p>

    “就唱那一段:那一天我在大街市上閑游游……”

    炕上的,地上的,滿屋子的人都活躍起來了,一起向潤狗子吆喊著。

    潤狗子欲擒故縱,嘴里還在沉穩(wěn)地吧嗒吧嗒地抽著煙袋鍋子。

    宋黑子爺爺半天沒有聽見動靜,便罵開了:“忸怩球甚哩,又不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快別磨蹭了,唱吧,唱吧。”

    “我唱,我唱?!睗櫣纷诱f著,在鞋底上啪啪啪地磕磕煙袋鍋子,示意坐在身邊的有財叔“敲”家伙點,嗓子一扯,就唱開了。

    嚯,潤狗子好嗓門啊,哇啦哇啦的,把窗欞上糊的粗麻紙都震得嗡嗡響!

    那一天,我在大街市上閑游游,

    碰見了兩個瘤瘤,

    大瘤瘤他趕得一群牛,

    二瘤瘤他擔得兩簍香油……

    “乙大,大,倉,大拉,且且,倉……”有財叔的嘴皮子來得也挺利索。

    潤狗子唱的有三分果子味。

    翻著浪花的渠水經(jīng)過田垅,你會聽到土塊貪婪的的吮吸聲。坐在黑屋子里的莊稼人也是一塊塊泥土,他們也是用心在吮吸著哩,只是這三分果子味,奶水不足啊!

    誰人能替代了果子?

    《花子拾金》中的花子是家道中落才流浪街頭的,所以,當一塊金子突然出現(xiàn)在他腳前時,扮演花子的果子沒有立即彎腰拾金,果子認為,立即彎腰拾金,不符合他的“公子”身份。她撇撇嘴,佯裝不屑,踢一腳金子,昂首而過。此時,北風呼嘯,凍得花子瑟瑟發(fā)抖;肚內(nèi)空空,餓得花子四肢酥軟;再看一眼自己襤褸的穿戴,心頭一悸;于是,花子的矜持和高貴全拋到九霄云外了,便立即回轉(zhuǎn)身,撿起金子揣于懷中。欣喜之余,沖臺下亮個鬼臉,愜意地念道:“爹親娘親,沒有金子親也!”隨后,果子把潤狗子剛才的那段唱處理得七彎八繞,花樣翻新:忽而她唱得高亢綿長,回腸蕩氣,一聽就是模仿蓋天紅的;忽而她搔首弄姿,使用木嗓、假嗓,唱得涕淚恣肆,情真意切,可與毛毛旦亂真了;忽而她身段飄逸,動作軒昂,唱得聲滿氣足,余音不絕,那不是一個活脫脫的三兒生嗎?忽而她擠眉摳眼,尖聲岔氣,兩句快板三句唱得煽情逗樂子,猶如夜壺丑再世;忽而她吼聲如雷,功架沉穩(wěn),透著滄桑老到——這又是學誰啊?不用問,臺下已經(jīng)歡聲雷動:“獅子黑!獅子黑!……”

    短短的一個折子戲,果子把當時生旦凈末丑各行當?shù)闹拜厒兊某?、做派都惟妙惟肖地展露出來了?/p>

    那一刻,饑餓、疾病、勞苦、屈辱、不幸、戰(zhàn)亂、啼哭等等,統(tǒng)統(tǒng)從莊稼人的疲憊的軀體中逃逸,都沉醉在舞臺上營造出來的一種虛幻的神仙般的物我兩忘的境界里。

    三年能出一個狀元,三十年出不了一個好唱戲的。

    果子是莊稼人拾到的一塊“金子”。

    潤狗子記性好,五音雖不夠尺寸,但腔是那腔,調(diào)是那調(diào),還要苛求什么呢?突然,潤狗子不唱了。

    “怎么了,怎么了?”黑暗中的人們像夢囈似的急著叫。

    “讓滿囤家的唱吧,我歇會兒,她唱得比我好?!睗櫣纷硬林~頭上的汗水,喘喘地說。

    “看把你累的,倒像是周游列國了?!彼魏谧訝敔斢脽煷佔予畦谱诳簧项^簪一閃一閃的一個婆姨說,“滿囤家的,那你就唱吧?!?/p>

    滿囤家的,就是滿囤的婆姨,女人出嫁到男方,自己的名字就廢了,只是到老死后,在墓碑上留個張氏、李氏的模糊痕跡。滿囤家的舅舅愛鬧票,在他們村,他還辦著個自樂班,滿囤家的自小耳濡目染,肚子里有的是戲文。其實,潤狗子唱的時候,她就在肚子里默唱著,聽見宋黑子爺爺點她的名,這是她巴不得的,但先要送個人情,她說:“拴虎哥,你唱唱吧,咱想聽你唱哩?!?/p>

    “你這個狐媚子,你這不是哪把壺不開提哪把嗎?”宋黑子爺爺說。

    “嘿嘿嘿嘿……”滿屋子爆發(fā)出一片會意的笑聲。

    林子大了什么鳥沒有?比方人世間吧,有的嗜酒,有的嗜賭,有的嗜盜,有的嗜貪,有的嗜女色,這些宋黑子爺爺都不,他同鄉(xiāng)下的很多莊稼人一樣,嗜戲。他一聽見那腔那調(diào),那聲那韻,那鼓箭子那胡弦,他的神經(jīng)細胞就亢奮起來,全身像灌了蜜,甜絲絲的,還摻雜著一種悲情和感動,心里的一臺戲就開場了。但他總開不了口,仿佛他含著一塊玉,一開口,那玉就會砸地上碎了。

    “滿囤家的,你就唱吧,快別跟拴虎哥客氣了。你快唱吧,唱吧。”大伙催促著。

    “那我就唱吧?!睗M囤家的說,“哎,潤狗子,你唱到哪了?好好好,我想起來了?!闭f著,往手心上吐口唾沫,抿抿頭發(fā),扯開嗓子,就哇哇地唱起來。

    滿囤家的音色甜潤,聲情并茂,如果說潤狗子唱的有三分果子味的話,那么說滿囤家的有四分果子味,可不算溢美之詞啊。別廢話了,快悄悄聽人家唱吧:

    大瘤瘤他趕得牛驚了,

    碰倒了二瘤瘤的兩簍香油,

    二瘤瘤開口將他罵,

    直罵得大瘤瘤滿臉害羞,

    大瘤瘤舉皮鞭將他打,直打得二瘤瘤——

    一屋子的人和聲唱道:

    “滿腿血流啊……”

    咯吱,門開了,從輪廓能看清是三蠻子進來了。三蠻子今早挑著籮頭拾糞的時候滑了一跤,手了,就那,忍著疼還和老婆一起給牲靈切了幾捆干草,這不,緊趕慢趕,還是來遲了。他一進屋,呵著氣搓著手說:“啊,好冷的天啊,好冷的天啊!”

    這正是充當花子的果子唱完滿囤家唱的那一段流水后,接著說的一句臺詞。滿屋子的人興奮異常,吆喊著:

    “三蠻子,接續(xù)得好!三蠻子,接續(xù)得好!”

    “啊、啊,好癢癢哩,好癢癢哩?!比U子還沒有坐下,就架起胳膊,左右扭動著衣服,蹭著脊背上的癢癢。

    這也正是果子說完那一句臺詞后的一個動作。滿屋子的人更興奮了,一齊架起胳膊,用力左右扯動著衣服,蹭著脊背上的癢癢。

    沙沙沙,沙沙沙……

    蹭什么癢癢啊?咬啊,身上的虱子咬啊。別小瞧了這個小蟲子,討厭著哩。

    果子那時,虱子是十分猖獗的。

    果子在《花子拾金》里,把虱子咬人這個普遍現(xiàn)象第一次搬上戲劇舞臺。這是一個生活化的即興表演,這個表演動作對于飽受虱子困擾的莊稼人來說,是既熟悉又親切的,在條件反射的作用下,臺下的莊稼人不知不覺效仿起來,于是臺上臺下蹭成一片:

    沙沙沙,沙沙沙……

    聽著果子的戲,蹭著身上的癢癢,那真叫個過癮哩!

    三蠻子蹭累了,滿屋子的人蹭累了,一種通體的舒泰和滿足感便撫慰著這些純樸憨厚的靈魂,于是,屋子里安靜下來了,灌入人們耳鼓的只有滿囤家的那副好嗓子:

    ……劉老爺差去劉快頭,

    到那大街市上去捉瘤瘤……

    “大大大,乙且,乙,且且……”有財叔的手掌帶嘴巴子配合得十分熨帖。

    莊稼漢們醉了,婆姨們醉了。

    哦,深邃的五柳村的夜啊!

    梅花香自苦寒來。

    我們不妨回到一九一六年的省城太原。

    太原城的東南隅最高,這里有一條坑坑洼洼的街叫新滿城,這天,就是這條街上的一間破舊的平房里,一個六七歲的女孩對一個老漢說:“爺爺,我要唱戲?!?/p>

    女孩的聲音不高,也就比蚊子叫的聲音高些,但是,就是這個聲音,猶如天際一聲霹靂,差點把老漢給震倒了。啥?女孩子不守婦道要唱戲,這不等于造反嗎?遠的不曉得,就是進入民國了,這晉劇戲臺上摸爬滾打的不都是青一色的漢子們嗎?即使那些閃腰作態(tài),捏著嗓子咿咿呀呀地唱著的旦角們,不也都是漢子們裝扮的嗎?戲臺上,天經(jīng)地義是男人們一統(tǒng)天下啊。

    老漢還沒有緩過神來,女孩又蚊子似的重復了一句:“爺爺,我要唱戲?!?/p>

    “你,一個丫頭片子要唱戲,豈有此理!你要唱戲,不把你當妖精捉了才怪哩,不行,不行。”老漢愣怔過后,不耐煩地搖著頭說。

    “爺爺,街頭小亭子里的幾個叔叔成天在唱戲,可有意思啦!有一個叔叔叫二相公,他唱秦香蓮,男的裝女的,唱得比鴨子叫還難聽。爺爺,我試來,我要唱,就比他好聽。爺爺,你聽著——”

    陳設(shè)民高中狀元招非馬,

    享榮華富貴,威風八面,

    全不念早上日思夜盼只心一片,

    全不念幼兒小女,啼饑號寒,骨肉親情……

    顯然是聽來的,由于對戲文并不甚清楚,她把“陳世美”唱成了“陳設(shè)民”,把“附馬”唱成了“非馬”,把“違誓背盟”唱成了“威風八面”,把“糟糠”唱成了“早上”,把“癡心”唱成了“只心”,等等。

    但老漢聽著聽著,驚呆了。

    這女孩的嗓音清脆嘹亮不說,還回蕩著一種銅質(zhì)一樣的東西,而且氣脯子好長啊,猶如山澗流下來的一條蹦跳的清泉,任什么都擋不住。忽而平緩地汩汩流淌;忽而波濤驟起,浪花飛濺,一瀉千里;忽而又進入開闊地……上可九天攬月,下可五洋捉鱉,全不是費力的事情。

    老漢突感一陣眩暈,不禁失手,啪一聲,把拿著喝水的一個碗掉地上碎了。

    “爺爺,我惹你生氣了?”女孩趕緊捂住嘴,噤若寒蟬,嚇得往墻角里退縮著。

    老漢撿起碎碗,掩飾著自己的情緒,臉上露出了僵硬的微笑。

    三年前,他因事回故鄉(xiāng)河北束鹿,路途上,一個乞討的婦女拉住他的褲角,求他發(fā)發(fā)慈悲,救救她懷中的這個孩子。她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哩。他動心了,從褡褳里掏出幾串制錢撂到地上,把孩子抱走了。

    老漢中年喪妻,無兒,只有一個癱在炕上的閨女,為了這個病秧子,他需要收養(yǎng)一個女孩。再說啦,他的客棧也用得著個幫手。

    收養(yǎng)一個不挨骨不靠肉的,干活時看著喜歡,吃飯時看著就不順眼了,老漢對這個女孩沒有耐心,常常是吆三喝四的,當小奴使??勺屗f萬沒有想到,她竟有如此天分,竟能把大段的戲文唱下來,而且唱得這么有板有眼,有神有韻。猶如一個以石頭的價錢買進,卻發(fā)現(xiàn)這石頭原來是一塊瑰寶的商人,他震驚了,他也為自己的遲鈍而震驚了。他有眼無珠,過去怎么能那么粗暴地對待她呢?他感到深切的懊悔和自責。

    呼地,一陣狂風掀起門簾,差點把老漢的帽子給吹飛了。接著,一道耀眼的閃電把烏云密布的天際撕成碎片,投擲到遙遠的深處。隔了許久,雷聲轟隆隆地滾來,像塌了天,大地為之慌懼地震顫著。

    “孩子,”老漢說,“爺爺是自己不小心摔的,爺爺不是生氣。你過來,你是一個有心計的孩子,爺爺要對你好??墒?這唱戲,壓根兒就不是女人的事……”

    撲嗵,女孩朝老漢跪下了。

    “爺爺,男人能唱,為啥女人就不能唱?爺爺,只要唱得好聽,就有人喜歡,就不會當妖精捉去的。爺爺,讓我唱戲吧?芽唱了戲,給爺爺掙很多很多的錢,還要養(yǎng)活媽媽,給媽媽看病……我看見爺爺每天趕早搭黑地辛苦,我心痛爺爺,我不能總靠爺爺養(yǎng)活呀?!?/p>

    女孩的話使老漢不禁淚如雨下,他抹把淚,走到女孩跟前,扶起她,撫著她的頭說:“孩子,虧你為爺爺想得這么周全。要我說,女孩唱戲,也不能算興妖作怪、男盜女娼、不仁不義之事,孫中山先生不是提倡男女平等嗎?可是,孩子,要想唱戲,光聽是聽不會的。還得……”

    “能聽會,能聽會,爺爺,我只要聽他們唱兩遍,我就都記住了。不信,爺爺,我再給你唱幾段?芽”女孩仰起頭,一雙掛滿淚珠的大眼睛撲閃出驚喜的光,說著就要張開口唱。

    “好了,好了,爺爺知道你不是個普通的孩子,話雖這么說,可戲那玩藝行行道道多了,要想學成個氣候,沒有正規(guī)的調(diào)教不行。孩子,我要為你聘個師父??墒怯幸粯?你必須學出個名堂來。孩子,開弓沒有回頭箭啊!”

    “爺爺放心,我一定學出個名堂來,給爺爺爭氣。我學不出個名堂來,爺爺打死我?!迸⒄f著,捏著拳頭比試著砸自己的腦袋。

    這爺孫倆,老的叫丁鳳章,小的就是丁果仙。

    在初始的階段,人們稱她為果子。

    于是,一個破天荒的謀略在丁老漢的肚子里翻騰著。

    不久,他又收養(yǎng)了一個比果子大些的女孩,人樣差些,嗓子也一般,可價錢便宜,起名叫丁巧云。

    當丁老漢把他的謀劃說給藝人孫竹林的時候,孫竹林高聳的眉骨下一雙鈴鐺似的眼睛頓時熠熠生輝:“丁掌柜高見,實在是高見!打破老規(guī)矩,讓女子登上戲臺,好處多多,我早有此意。但不知丁掌柜準備聘請哪路師傅?”

    “嘿嘿,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嘍?!倍▲P章說著,豁達地一笑。

    “不成,不成,我肚子里東西不多?!睂O竹林急忙擺手說。

    “孫師傅過謙了,你的《走山》、《斬黃袍》那叫人看著過癮啊!就你了,價錢好說,只要你把兩個娃娃調(diào)教出來,將來她們孝敬我多少,也孝敬你多少。”

    孫竹林也要帶徒弟了,他對自己科班學徒時的一幕記憶猶新。

    那天,他正埋頭吃飯,剛跟吃了醋的師娘吵過架的邢班主氣沖沖地從他面前經(jīng)過,新袍子的下擺蹭了孫竹林碗邊的一點飯湯,給弄臟了,邢班主二話不說,飛起一腳就把他的飯碗踢掉了。他抬頭一看,自知闖下大禍,趕緊給邢班主說好話求饒。邢班主扯著袍角,怒不可遏,朝撒在地上的飯吐了一口唾沫,命令他全撿起來吃掉。

    邢班主說:“我養(yǎng)你,寵你……你個沒良心的賤貨!你給我吃了,你敢不吃,你就給我馬上滾!滾!”

    他猶豫著。

    他想起爹在給邢班主寫的契約上按完手印后說的話:“邢老板,往后他就是你的人了。他就是投井上吊,狼咬狗啃,我老漢絕不會對邢老板說個二字……只拜托邢老板管教他不要手軟啊!”臨走,爹又拉住他的手語重心長地說,“毛旦,不吃苦中苦,難得人上人啊!爹這就走了,爹想,爹再見著俺毛旦,俺毛旦已是個能給爹掙大錢的人了?!?/p>

    于是他閉住眼,用雙手把地上的飯一股腦兒全抓進嘴里,臨了,他還摳著地上的土吃了幾口。

    邢班主的臉紅一陣白一陣的,他本不是要他吃的,他只想發(fā)發(fā)威,詐唬詐唬他,要他跪在他面前再說幾句求饒的話,借此指桑罵槐,泄泄窩在心里對老婆的惡氣,不想他竟來橫的,把地上的一攤東西全抓肚子里了。這不等于反倒給了他顏色嗎?他的面子掛不住了,冷冷一笑說:“你小子還真行,可你把我的土吃了干什么?那是我的土啊,你給我吐出來,不給我吐出來,照樣滾,滾!”

    這時,孫竹林就忘了爹的話,他轉(zhuǎn)身回到宿舍,卷起自己的鋪蓋,夾在胳肢窩頭也不回地走了。

    后來,爹把他五花大綁捆著,唱了一出“二進宮”才算收場。

    學戲也叫打戲,顧名思義,學戲的都是靠打出來的。

    學戲沒本子,就是有本子也是白搭,都是大字不識一個的文盲,戲文都是裝在師傅肚子里的,師傅念兩三遍你還記不住,非罵即打,要不就是罰站、罰跪、罰餓……要說人也賤,這么折騰過幾回,真的就長記心了。這是其一。其二,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那是一個把人方的揉成圓的,圓的再揉成方的再造過程,說白了,得把你的骨架子重新擺弄擺弄,你沒有忍耐力,你不小死幾回是不行的。不過,孫竹林也感到有趣,挨打受氣不好受,苦撐苦熬不好受,可只要堅持下來,冬練三九,夏練三伏,有視死如歸的勁頭,嘿,功到自然成,四功五法就都有了,神啊!

    孫竹林從切身的經(jīng)歷中體會到,學戲,怕是世界上最苦最用心最繁難的行當了,學徒期不打是不行的。不打不成才,他信。但有的師傅賣弄老資格,亂施淫威,甚至采用侮辱人格的做法,對這,孫竹林就深惡痛絕了。

    他能帶徒弟嗎?他能帶好徒弟嗎?輕了,怕人不聽話;重了,怕人受不了。再說啦,站在他面前的又是兩個女娃娃,教女娃娃學戲,還沒有先例,她們有多大的承受能力呢?吃了人家的,拿了人家的,最后一事無成,他孫竹林丟不起這個人呀。

    可是,如果讓女娃娃們登上戲劇舞臺,就等于讓蝴蝶飛到花園里,那舞臺會好看許多的;再說啦,他孫竹林也想改變一下師傅授徒時的一些壞毛病。

    “孫師傅,萬事開頭難嘛。你盡管放心,我這倆娃娃你挨著打就打,挨著罰就罰,寒門出貴子,嚴師出高徒嘛,我全交給你了,是好是壞,我丁某人絕無怨言?!倍▲P章笑瞇瞇地說著,緊緊地拉住孫竹林的手不松開。

    孫竹林再次估摸著眼前的這兩個女娃娃。

    個子矮一點的,昂首挺胸,雙臂并攏,眼睛牢牢地盯著你,像告訴你她心里在想什么似的,滿含著一種自信和期待,讓你沒精神也得來精神;個子高一點的,嗯,也行……

    三歲看大,七歲看老,孫竹林似乎看到了什么。

    “丁掌柜,盛情難卻,我是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啊!”孫竹林沉吟一會兒說道,“教女娃娃,我是不會動手的。師父引進門,修行在個人,照我看,師父占二三分,徒弟占七八分。再說啦,還要看是不是戲坯子,祖師爺給飯不給飯,就看她倆的命了?!?/p>

    “那是,那是,孫師傅高見。有道是,成事在天,謀事在人,興許,雞窩里能飛出個金鳳凰也說不準?!倍▲P章說著笑了,笑得有些死乞白賴的。

    孫竹林聽出來了,丁掌柜是要他培養(yǎng)出個金鳳凰的,他哪敢默許,哈哈一笑說:“不瞞丁掌柜說,學戲這一行是要做給千人萬眾看的,拿不出手的,半途而廢、半途改行的多啦,只要能從雞窩里飛出來,公的會叫鳴,母的會下蛋,不瞎不啞,不瘸不拐,就算燒高香了。當然啦,真要能飛出個金鳳凰來,那你我就該進了書里啦,哈哈哈哈……”

    “這就要托孫師傅您的福啦?!?/p>

    “不,是托丁掌柜的福啦?!?/p>

    事情談妥了,都洗了個澡,到廟上求了簽子,選定黃道吉日,擺好香案,姐妹倆就磕頭拜師在孫竹林師傅門下了。

    自此,姐妹倆就投入到了全新的生活當中。

    耗腿。人站在墻根下,抬起腿,腳后跟抵住墻,腳尖勾回,腳一點一點往起抬,身子一點一點往前靠,抬抬,靠靠;再抬,再靠;一天靠一點,兩天靠三點,直至腳一踢,正面踢住眉心,側(cè)面踢住耳朵才成。這時,師傅總是說:“孩子別哭,孩子別哭。”

    跑圓場。實際是走,繞著樹劃拉一個大圈子,然后繞著圈子走,步子要碎,碎到看不見膝蓋打彎;速度要快,快到如順水行舟。師傅嘴里倉倉倉地押得多快,你的步子就得走多快。十圈……五十圈……八十圈……這時,師傅總是說:“孩子,再堅持幾圈,要不,祖師爺不給飯吃?!?/p>

    有一次,果子沒有跑夠一百圈,托住樹低下頭喘起氣來。巧云說,今早剛起床,她就發(fā)現(xiàn)果子的頭挺燒的,可她不讓告訴師傅,現(xiàn)在,她跑不下來了,快讓她回屋里歇著吧。孫竹林摸摸果子的額頭,是挺燒的,他擰塊濕毛巾給果子的額頭溻一溻說,練功貴在守恒,不能一遇風吹草動就打退堂鼓啊。果子聽了師傅的話,硬是跑夠一百圈。往家走時,來不及掀開門簾,就一頭栽倒在臺階上,給她的額頭上留下一個傷疤。

    吊嗓子。冬天,沖著一棵樹,丹田運氣,咿咿呀呀地喊,越喊越高,呵出的氣在樹上結(jié)出明溜溜的冰疙瘩。夏天,穿著棉坎肩,在炎陽下練金雞獨立,直到腿腳麻木得不知跑哪里去了……

    背戲詞?!疤熳又赜⒑?文章教爾曹,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師傅念兩遍,你沒有考慮的時間,也無權(quán)提出疑問,你就得模仿著師傅的口型,記住、背會,爛熟于心,在臺上依瓢畫葫蘆……

    都是挑戰(zhàn)極限的活啊!

    眼淚是最廉價的,然而眼淚也是最珍貴的。姐妹倆的眼淚是絕不讓旁人看見的,倆人總是噙著汪汪的淚水笑著說:“師傅,我們不哭。師傅,我們要吃祖始爺?shù)娘垺!?/p>

    兩個纖小的生命在“打戲”的嚴酷熔爐中,接受著烈焰的冶煉和重錘的擊打,那是一段脫胎換骨的苦難歷程,卻也摻揉著稚嫩心靈的美好憧憬和成功的歡笑。

    兩年后,姐妹倆搭檔,已經(jīng)在柳巷泰山廟地段演出賣藝了。

    解放后,丁果仙給毗鄰的河北晉劇團的年輕演員說戲,該劇團的一位領(lǐng)導驚嘆丁老師的表演樸實、真切、生動,富于生活氣息,她就談及到這段刻骨銘心的學藝生涯。她說,我和姐姐沒有進過科班,學到的東西不夠系統(tǒng),這在當時也是受同行歧視的??蓻]有經(jīng)歷過世事的小娃娃,早早就圈起來,甚至與世隔絕,側(cè)重程式的學習,輕于對生活的體察也有片面性。戲是反映社會生活的,我們直接在社會中學戲,各種人各種事整天在你的眼前晃蕩,你演起來就不愁沒有“原型”。有時我們學了就用,現(xiàn)炒現(xiàn)賣,這就有點原汁原味了,就能把觀眾的胃口吊起來。社會,就是我們的科班,就是我們的大學校。

    劇團的那位領(lǐng)導聽后感觸頗深,許諾要為丁老師寫本書,仿照蘇聯(lián)作家高爾基,書名也叫《我的大學》。可惜,這位領(lǐng)導后來革職回鄉(xiāng)了,寫書的事也就杳無下文了。但丁果仙的話確是經(jīng)驗之談。

    炎涼世態(tài)的生動圖景,強弱糾葛的悲慘故事,低層群體的眼淚和吶喊,她們經(jīng)見得太多太多了。直接面對赤裸裸的社會,直接吮吸母乳的養(yǎng)分,極大地充實和豐富了她們的舞臺表演。這一點是至關(guān)重要的,不妨略舉兩例說說。

    “嘿嘿嘿,好!嘿嘿嘿,好!”姐妹倆演完一段,人堆里常常有一個傻子又拍手又叫好。其實,這個傻子原來是個出類拔萃的青年,他的家境比較貧寒,找了個軍官的小姐做老婆,老婆自視高貴,對公爹常常橫眉冷目,出口不遜。有一天后生喝了點酒,竟抬手給了老婆一巴掌,岳丈知道后,怒發(fā)沖冠,把女兒招回娘家不說,還誣告女婿通賊,把后生告上法庭。后生經(jīng)受不住這樣的打擊,經(jīng)神失常,成了廢人。

    由于門第不同而引發(fā)的這個不幸的故事,深深地印在果子的腦海里。人們說,丁果仙在《打金枝》里飾演的唐王能放下架子,體恤下情,很有平民風范,令人感到親切可信。1955年,此劇在長春電影制片廠攝制成電影搬上銀幕,風靡一時。不言而喻,唐王形象能塑造得成功,不能說不受這個故事的影響。

    果子他們住的隔壁院有個磨豆腐的,每天,她們姐妹倆天不亮起來練功的時候,隔壁就傳來轟隆轟隆磨豆腐的聲音了。她們知道,這家的男人娶的是后老婆,這后老婆一上任,就指著12歲的前家子說,有這么大的禿小子,還雇什么伙計呀,快把伙計辭掉,讓他干吧。于是,磨豆腐的事就壓在這個12歲的前家子身上。

    她們常??吹角凹易哟颐Φ纳碛?也常常聽到后母的喝斥聲。

    《蘆花》是丁果仙的保留劇目,也是一個因繼母虐待前家子而生發(fā)出來的故事。當扮演父親的丁果仙發(fā)現(xiàn)續(xù)弦的妻子給前家子閔損的衣服里續(xù)的是毫無御寒功能的蘆花時,那個磨豆腐的少年就出現(xiàn)在她腦際,郁積在她心頭的憐憫、不平,驟然間迸發(fā)出來了。她抖髯、拖袖、甩發(fā),寫休書,力透紙背……這一系列的表演是何等的駕輕就熟,渾然天成!

    不久,姐妹倆發(fā)現(xiàn),她們倆個都是女孩,只能演兩個都是旦角的戲,戲路子太窄了,這樣演下去,自己將無戲可演,觀眾也不會來看的,還能掙錢活命嗎?

    一扇巨大的鐵門橫亙在她們面前,止步就是死,只有推開鐵門往前走,才是生。顯然,這對于她們,是一個生死抉擇。事實證明,這也正是晉劇所面臨的一個歷史性的抉擇啊。

    “不行,咱們跟師傅說說,要師傅教咱們一男一女的對兒戲,那樣,《走山》、《寒窯》、《桑園會》,還有好多好多的戲,咱們就都能唱了。”果子率先提出了這個大膽的想法。

    “不行,不行,咱倆都是女的呀,女人只能唱旦角呀?!鼻稍频男∧X袋搖得撥浪鼓似的。

    “咋不行啊?咱們可以女扮男裝呀,咱們可以學花木蘭姐姐呀。比方,我扮老曹福,你扮曹玉蓮;我扮薛平貴,你扮王寶釧;我扮胡郎,你扮白銀環(huán),不就行了嗎?”

    “你能演男人嗎?”

    “嘿,男人有啥了不起!”果子說著,就背操著手走了兩步,又夸張地咳嗽幾聲,接著挽起袖子,把拳頭舉到空中,齜牙咧嘴地晃一晃。

    “哎呀,妹妹,你真像一個壞男人!可是,你要是男的,咱倆還能睡一個被窩嗎?”巧云有些傷感地說。

    “當然可以,我還要抱住姐姐親一口哩。”果子說著,就要親姐姐,巧云嚇得拔腿就跑。她們的笑聲帶著晨曦的露珠,久久地回蕩在文瀛湖畔。

    爺爺和師傅會同意她們的奇思異想嗎?

    這不是吃著五谷想陸谷,十分荒謬的嗎?

    但事實證明,丁果仙是幸運的,天時、地利、人和,可以說,這三者她都俱備了。

    面對一朵絢麗的奇葩,人們往往會把園丁的辛勞拋諸腦后,甚或出于偏見和無知,還能聽到對園丁們的想當然的詰難之詞。

    其實,一個幼小的生命,如果沒有給予足夠的溫暖和扶持,是難以成活的。

    其實,一個微賤的生命,如果沒有傾注足夠的智慧和膽識,是難以成才的。

    在這個轉(zhuǎn)型期,我們要感謝有一肚子創(chuàng)新思想且甘為人梯的孫竹林師傅。

    我們要感謝有養(yǎng)育之恩,且不惜工本,敢于第一個吃螃蟹的丁鳳章老人。

    除此外,在這里,我們還應感謝另外一個人……

    大約在果子姐妹倆撂地賣藝兩年之后,有個戴白紗黑邊涼帽、穿一襲白府綢褲褂的風度灑脫的中年人,把他騎的小毛驢拴在泰山廟近旁的一棵老槐樹上,穿過熙來攘往的人群和小商小販們,擦著脖里的汗水,風風火火地跑進廟院的場子里,要看看果子姐妹倆的表演。他是在鄉(xiāng)下聽到人們議論的。耳聽是虛,眼見為實,他顧不得驕陽似火,趕完陽曲的臺口,就一口氣跑了三十里路,前來看個究竟。

    姐妹倆裝的果真是一男一女。

    姐姐細聲嫩氣地說:“平郎啊,將你的帽子啊,戴得端端正正的?!?/p>

    妹妹整整官帽,粗聲壯氣地說:“帽子端正著哩。”

    姐姐細聲嫩氣地說:“平郎啊,將你的衣服穿得整整齊齊的。”

    妹妹整整衣袖,粗聲壯氣地說:“衣服整齊著哩。”

    姐姐細聲嫩氣地說:“再將你的胡子啊,梳得順順當當?shù)??!?/p>

    妹妹理理髯口,粗聲壯氣地說:“胡子順當著哩。”

    姐姐細聲嫩氣地說:“再將你的絲絳系得漂漂亮亮的?!?/p>

    妹妹不干了,粗聲壯氣地說:“你厭氣吧!”

    接著,姐妹倆就你來我往地對唱起來。

    “好,好!一個女須生橫空出世了,好!”中年人不禁摘下涼帽揮舞著,高聲地喊叫起來。

    人們轉(zhuǎn)回頭看時,驚呆了,我的天,這喊叫的不就是蓋天紅嗎?蓋天紅可是個幾近家喻戶曉的人物啊,多少年來,他穩(wěn)坐著晉劇須生行的第一把交椅。戲唱完了,有個小姑娘端著木頭盤子繞場子討錢,人們噼里啪啦地把小錢投進盤子里。蓋天紅四下里瞧瞧,向一個腰系黑布帶的老漢走去,走到近前,他抱拳施禮道:“你老可是丁鳳章老先生?”

    丁鳳章正往小布袋里裝錢,聽見有人稱呼他,猛地抬起頭來,看見眼前站著的人有些面熟,但一時叫不出名字來。

    “我是蓋天紅,剛才看了娃娃們的表演,感到別開生面,很有意思,想跟你老敘叨敘叨,不知意下如何?”

    丁鳳章急忙抱拳還禮,欣喜地叫道:“啊呀,王老板,久聞大名,能得相遇,幸甚,幸甚!王老板抬舉老漢,做夢都想不到啊。好,咱們不妨找個清靜處,請王老板賜教如何?”

    繞場討錢的小姑娘叫秀云,是丁鳳章新近才收養(yǎng)的,他把三個孩子喚到跟前,讓她們一一來認蓋天紅師傅,她們各自“福”一下,行過屈膝禮后,丁老漢吩咐她們趕快回家看媽媽去。臨走,每人分給幾個制錢,讓他們在路上買個燒餅吃。

    姐妹仨都留著壓眉流海,齊頸剪發(fā)頭,身著一個款式的陰丹士林的藍底白花的荷葉短袖旗袍。三個人雙手接過錢,一起作揖道:“謝謝爺爺?!?/p>

    丁鳳章板著臉,卻掩飾不住內(nèi)心的自信。他微笑著看看站在一邊的蓋天紅,又從小布袋里掏出幾個錢,交給巧云說:“來,今天吃個夾肉餅吧,夠買二兩肉的,給你們的媽媽也帶一份回去。還有,下午,你們的孫師傅會過來,你姐妹倆把《走山》再細細地過一遍?!闭f完,便領(lǐng)著拉胡胡的師傅,同蓋天紅走進一家小酒店。

    姐妹仨買了四個燒餅,買了二兩豬頭肉,也就四片,各人夾一片在燒餅里,餅香加肉香,味道真是饞死人了。但是,姐妹仨誰都舍不得先吃,都想看別人吃完后,自己再吃。

    剛走出柳巷,秀云就忍不住了,嘴碰著燒餅,小口抿著舔著,舔著抿著,結(jié)果饞蟲大發(fā),一個夾肉餅轉(zhuǎn)眼間就下肚了。巧云先是直咽口水,咕咚咕咚的。她的燒餅是包在小手絹里的,走走,她就解開看看;看看,她又包起來。一來二去的,食欲像一只猛虎,她管不住自己了,便打開手絹,把夾肉餅塞進嘴里,一陣酣暢淋漓的咀嚼。工夫不大,她手里就只剩下留給媽媽的那一個夾肉餅了。只有果子沒吃,夾肉餅仍在小手絹里包著,實在忍不住就聞一聞,她能管住自己,她自小就有一股子擰勁,定下的目標,任怎么都是不會改變的。今天的這個夾肉餅,她是要留給孫竹林師傅的。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嘛。

    孫竹林沒有兒子,只在三個女兒,到他晚年時,丁果仙把孫師傅一家接到她家居住,她同他的三個姑娘一起,盡著一個女兒的孝道。

    我們不知道蓋天紅和丁鳳章在小酒店里談了些什么。

    我們只知道,蓋天紅慧眼識珠。

    我們只知道,“同行是仇家”,蓋天紅卻愛才若渴。

    我們還知道,自此,姐妹仨不再撂地賣藝了,生旦凈末丑,獅子老虎狗,正式闖蕩江湖,搭班演出了。

    果子加入的第一個班社,就是蓋天紅師傅騎著毛驢,冒著寒風,親自前往說合的。這是平遙的一個小班社,后因財力拮據(jù),不出一年,就借年關(guān)封箱散伙了。自此,果子搭班演戲的欲望一發(fā)而不可收,甭管什么戲班,她饑不擇食;甭管戲班在何處,她都不畏路遠。她有一種不可抑制的沖動,心里就像燃燒著一團火。她要唱戲,她必須唱戲,她不能不唱戲。包頭的師傅啊,快幫我化妝吧;管場面的師傅啊,快把臺口的氣燈點亮吧;打板的拉胡胡的師傅們啊,快坐好你們的位置吧。一個來自心底深處的聲音總在不停地催促著她,召喚著她。她猶如一個立志要到達山頂?shù)凝?不懼寒暑,不分晝夜地踽踽而行,累了,在路邊擦把汗,喘息一會兒;渴了,捧口帶泥的水,咕咕下肚;遇到溝壑和險灘,絕不氣餒,而是咬咬牙,從內(nèi)心生出一股豪氣來,永不停歇地前行。出道僅五六年光景,在她十四五歲上,就踢騰出一片屬于自己的藝術(shù)領(lǐng)地,擁有了像五柳村的宋黑子爺爺、潤狗子、滿囤家的那樣的千千萬萬的崇拜者。

    顯然,搭班演出,給丁果仙提供了一個施展才能的平臺,使她步入了成名的快車道。這是她藝術(shù)生涯的又一個關(guān)鍵性轉(zhuǎn)折。后來,丁果仙回憶起這個時期的情形,總是帶著感激的口氣說,我先是一條小溝里的魚,是蓋天紅師傅把我引到大海里去的。同時,她笑得有些羞澀地又說,那時,我真是個瘋妮子,一門心思就是想唱戲,唱戲,唱戲。

    為戲而生,能為戲而死嗎?

    她能。

    為了戲,她舍棄了自己的幸福,她認可了一樁完全不合理的婚姻,就是佐證。

    一九二四年,時任太谷縣包稅局局長的平遙人冀午齋,在太谷縣組建了錦梨園,丁果仙被慕名應邀加入了這個戲班。

    那年,她只有十五歲。

    果子在省城泰山廟撂地賣藝時冀午齋就有所耳聞,后來,他看過她的戲,給他的印象是“新”。他要籌辦戲班,他想到了果子,是啊,哪個戲班有個坤伶胡子生?沒有,沒有,天底下僅此一個。物以稀為貴,混跡于官商界的冀午齋何不領(lǐng)悟到這是一個天大的商機?把她邀來,用心打造,不怕戲班不揚名海外,日進斗金……加之身邊的好友蓋天紅竭力舉薦,他于是親赴省城造訪丁鳳章。

    冀午齋四十年紀,大臉龐,寬身板,一身對襟黑府綢褲褂,說話先哈哈大笑,聲如洪鐘,這給丁鳳章一種親和感。

    果子也正巧在家。

    臺下的果子不禁令他這個中年漢子的心咚咚咚地狂跳了幾下。

    這是一個超凡脫俗的女孩子啊。

    她俏麗文靜,卻又透著一種陽剛氣質(zhì),當丁鳳章對果子說明冀老板的來意時,冀午齋看見,她清澈的眸子撲閃了兩下,莞爾一笑,現(xiàn)出兩個淺淺的酒窩來。她沒有多說,只說了一句:“全由爺爺作主。”說完就張羅著侍奉母親去了。天啊,那神情,那音色,簡直叫冀老板神魂顛倒了。有關(guān)事項談得很順遂,包銀也較優(yōu)厚,當下,冀午齋就把三十塊大洋叮鈴當啷地碼在油漆斑駁的小炕桌上。鏤刻著麒麟送子圖案的核桃木轎車已停在門口,待到掌燈時分,果子乘坐的轎車已進了太谷城。

    戲班子有了個坤角,特別是有了個不愛認輸?shù)呐缒醒b的胡子生,男演員們便沒有先前那么傲氣了,整個戲班的管理和演員的配置格局,也都活泛多了。這是冀老板沒有料到的。由此,他對果子也就倍加器重和偏愛,他讓師傅們單獨給她說戲,他安排更多的機會讓她上場,他給她的戲份子比同層次的高出許多,他私下里還給她塞紅包、添行頭,常常地,他單獨領(lǐng)她參加社交活動……

    有天,演《四郎探母》的“四郎”吃了老鄉(xiāng)的幾個桃子,吃壞了肚子,腹瀉不止,化好妝了,卻蹲在茅坑上就是站不起身來。冀午齋慌手毛腳地在茅廁外等了好一會兒,不住地探起頭向茅廁里喊:“喂,我說,你憋住不拉行嗎?唉呀,你倒是給我個準話啊!”

    穿著胖襖子,扎著黑紗頭的“四郎”蹲在茅坑上痛苦地呻吟著,半天,才哼哼呀呀地道:“憋……憋不住呀,哎呀呀,疼死我啦!哎呀呀,痛死我啦……”

    “我日他姥姥的!”冀午齋罵了一句,又奔回戲臺上了。

    戲場子里老鄉(xiāng)黑壓壓地坐了一片,而頭通鑼已經(jīng)響過了。改戲,這不等于砸牌子嗎?老鄉(xiāng)也不讓啊。如果換人,也沒有人能頂?shù)蒙习 ?/p>

    “完了,完了,蒼天啊,我冀某人莫非要栽到這里了?”

    “冀老板,你別急,我來給你演四郎吧?!惫幼叩郊轿琮S面前說道。

    “你……行嗎?你沒有演過這個戲啊……大段的亂彈,還有……不行,不行,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冀午齋邊擦拭著額頭上的汗珠子,邊搖頭說。

    “我能行,請冀老板放心?;馃济?事不宜遲,你快些讓人給我化妝吧?”果子說得很爽利。

    的確,《四郎探母》這個戲果子沒有學過,當然也就沒有演過??稍捰终f回來,跟誰學呀?“寧舍一錠金,不教一口春”,“教會徒弟,餓死師傅”,盡管冀午齋給她吃了不少偏飯,那也不濟事啊。學不到,想招嘛,活人還叫尿憋死?她常常悄悄地跟在師傅們后頭,聽他們怎么吊嗓子,怎么練功,或是跟他們套近乎,給他們縫縫補補,洗洗涮涮的,討他們喜歡,冷不丁從他們嘴里討個一星半點的。當然,對果子來說,更多的還是“偷”,只要有閑暇,她總是站在下場門后,貪婪地窺視著臺上的演出,把他們的一腔一板,一招一式統(tǒng)統(tǒng)裝進心里。黑夜,別人呼呼地酣睡了,她卻躺在被窩里,把裝進心里的戲一遍一遍地過電影。有時,光身子從熱被窩里跳下地,隨便披件衣服,在黑暗中比比劃劃地練起來,練來練去的,看見窗戶紙白了,聽見雞叫了,再趕緊鉆回被窩里。不論多繁難的戲,只要這么過幾個來回,果子就爛熟于心了。

    “偷書不算賊”,這話值得商榷,但“偷”藝肯定是不犯法的。其實,希望成就一番事業(yè)的人,使用“偷”這一招并不鮮見。戲劇界不乏其例,就是丹青大師齊白石豈不也是如此嗎?一旦有一幅好畫進入他的眼簾,就如雁過拔毛,他是絕不會放過的。這時,他兩眼放光,凝神屏氣,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把畫完完整整地拓印在腦海里,然后趕快跑回家中,如法炮制出一幅來,再悉心研究揣摩,作為自己繪畫的借鑒和養(yǎng)分。這一過程,他美其名曰“背臨”也。

    冀午齋焦慮地來回踱了幾步。

    說實在的,他并不低估果子的能力,但他有兩點擔心,一是擔心這是一出硬弓實箭的戲,回合多,果子還嫩,他怕她吃不消,累著身子;二是擔心,果子在臺上萬一慌了手腳,冷了場子,那將咋辦……

    二通鑼響過了。

    猶柔寡斷,這不是冀局長、冀大人、冀老板的脾性。不就是一臺戲嘛,犯不著婆婆媽媽的,冀午齋暗自寬慰自己,唱砸了就砸了,大不過我冀某人厚著臉皮給鄉(xiāng)親們多作幾個揖。要是唱響了,果子一炮打紅,那也值啊!他這么想著,就對一個化妝好的演員說:“禿禿旦,快快快,就讓果子演四郎,你們大概對對詞?!?/p>

    不等禿禿旦答腔,果子就走到他面前,畢恭畢敬地說:“師傅,火燒眉毛,咱只揀難的對對吧?!?/p>

    “難的?”臉上涂著厚厚脂粉的禿禿旦瞅一眼果子,心想難的,好,咱就對最難的,不信你能對上來。說話間,他就掃機槍似的念道:

    你那里休要巧言改辯,

    你要拜高堂母我不會阻攔。

    果子接著也是掃機槍:

    既是公主不阻攔,

    無有令箭怎能過關(guān)?

    禿禿旦又掃過來:

    有心發(fā)你金箭,

    怕你一日不回還。

    果子又掃過去:

    公主賜我金箭,

    見母一面即返還。

    禿禿旦又掃過來:

    宋營離此路遙遠,

    一夜之間你怎能還?

    果子緊跟著又掃過去……

    禿禿旦收住口型,兩眼圓睜,驚異地瞪著果子:“小閨女,你是個人精啊!”轉(zhuǎn)身對站在一邊的冀午齋說,“冀老板,你都聽見了,這還對得個啥?你肚里有的,她都有,她太厲害了,就讓她上吧。”

    “好,給果子化妝,演四郎?!奔轿琮S的大巴掌一拍,給掌班的下了指令。

    “冀老板,”化妝好的果子說,“我演四郎,我要演我的四郎?!?/p>

    “你的四郎?祖奶奶,你什么意思啊?”冀午齋聽到這話,詫異地倒退一步。

    “我是說,四郎要見母親了,不應該演得稀稀松松,慌慌亂亂的,要演出喜悅和激動來。再說啦,師傅的嗓子倒倉后沒有保養(yǎng)好,有些唱段輕飄飄的,不響堂,有的只是把字報出來,靠胡琴撐著……反正,我不會全照師傅的套套演?!?/p>

    “這個……”冀午齋摳著后腦勺不知說什么好。

    果子看著他的樣子,感到好笑了,心說:“什么這個那個的,不就是個四郎嗎?我要今天演一個這樣的四郎,明天演一個那樣的四郎,一次演一個四郎給你看?!?/p>

    果子塑造人物是不拘俗套的,一旦進入角色,她就獲得無限空間,她不斷地挑戰(zhàn)前人,也不斷地挑戰(zhàn)自我,她的表演看似具有相當?shù)摹半S意”性,但她的人物形象永遠保持鮮活。跟她配戲的無不感到很“吃力”,得緊攆著她;跟她伴奏的無不感到很“吃力”,必須得隨機應變??蛇@么著,角色活了,戲臺活了,觀眾也活了。

    不錯,看果子的戲,你會把一切煩心的事置諸腦后,在好奇心的驅(qū)使下,跟著她“跑來跑去”的。

    “我要是不答應呢?”冀午齋意欲多玩味一下他手中的這塊瑰寶,顯然,他提的這個問題不是“時候”,也有些饒舌了。

    果子笑了,說:“冀老板,不是有那么一句話嘛,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p>

    咦,大膽!誰敢對冀大人這么說話?但果子敢,她知道冀老板總護著她,讓著她。

    你也別說,正是這種特有的“寬松”環(huán)境,從某種意義上說,成就了果子的既嚴謹又不僵化的表演風格。

    “好好好,演你的四郎,演你的四郎!”冀午齋佯裝生氣地說。

    果子扮演的四郎出現(xiàn)在臺子上了。

    個頭略低,但神氣十足,一個霹雷似的叫板,騷動的戲場子為之一驚,瞬間的愣怔后,頓時歸于寂靜。

    “果子!”人們眼睛一亮,認出何許人來了。

    “一定有看頭!”人們寄予很大的期望。

    “唱得才好哩,快快悄沒聲兒吧?!比藗兓ハ喽谥?。

    劇情層層遞進,臺上的演出進入膠著狀態(tài)。

    當招式有異于前人時,臺下會響起一片“懟”聲。

    但也有喜歡新招式的,引來的卻是“好”的喝彩。

    “懟”聲四起,“好”聲不斷,戲場子沸騰了。

    果子如魚得水,盡管執(zhí)著地演下去。

    如果說,老鄉(xiāng)對果子的做戲上有褒有貶的話,那么,對于她的響遏行云的一口高亢甜潤、余音裊裊的唱腔,卻是沒有二話的。散場后,有人總結(jié)說,整場戲“懟”聲有十一次,“好”聲有九次。但也有持相反意見的,結(jié)果形成了對立的兩派,先是打口水仗,后來就扭掐在一起了。有個愣小子從家里拿出鋤頭來,氣勢洶洶地說:“誰敢對果子說‘懟我就刨了誰!”為防止鬧出人命官司,社首居間調(diào)停了,他說據(jù)他統(tǒng)計,“懟”聲“好”聲各半,打平手,但果子的嗓子是別人根本比不了的。也就是說,南瓜上雖有個疤瘌,但整個南瓜是溜圓新鮮的。他說,作為一村之長,下一回他還寫果子的戲。

    其實,“懟”并不是單純的貶,猶如父母的溺愛,其中含有對子女的過高的期望值??傊?在鄉(xiāng)親們的吵吵鬧鬧中,兩年后果子名聲大噪,果子越來越“紅”了。

    這莫不就是丁鳳章和孫竹林所企盼的那只金鳳凰嗎?

    不久,果子掛了錦梨園的須生頭牌。

    不久,冀午齋向果子“求婚”了……

    年景實在不好,五柳村三年沒有“扯”了。

    年剛過,宋黑子爺爺正在院子里修镢頭,忽聽到街上人說果子的戲班到縣城里了,他抹把頭上的汗,撂下镢頭,拿幾個雞蛋到隔壁一家跑生意的人家換幾個銅板揣在身上,呼啦呼啦吃過老婆給他涼在灶臺上的二難粥,然后吆喝上潤狗子,就往縣城看戲去了。

    五柳村離縣城三十里。三十里過后,穿過冷颼颼的城門洞,就進縣城了。戲場子就在城門對著的一條大街的朝西的胡同里。行的,坐車的,騎驢的,扶老攜幼,從四面八方匯攏來,一撥一撥地向小胡同里涌去。

    戲場外,小販們的叫賣聲,人們相逢的嘻笑聲,牲口的嘶鳴聲,吵鬧喧嚷,甚囂塵上。一個肩扛長方形木頭盤子、賣窩窩頭的老漢正要張口吆喝,宋黑子爺爺側(cè)身湊過去,抱拳施禮,嘻嘻笑道:“這位大叔,這唱戲的可是果子的戲班子?”

    老漢張開的嘴收攏了,核桃皮般皺巴巴的臉凍得黑紫黑紫的,他吸溜了一下鼻子說:“你說的果子,是果子紅吧?”

    宋黑子爺爺愣了一下,摸著后腦勺說:“怎么,不叫果子了,叫果子紅了?”

    “賣窩窩頭嘞,熱騰騰的窩窩頭嘞!”老漢沖著行人吆喝一聲,回過頭說,“你這后生就遲慢了,那是前幾年的叫法,現(xiàn)在可不是當年的果子了。果子唱胡子生,唱胡子生的也就是唱紅的。果子叫果子紅,這沒錯,關(guān)鍵是人家攀高枝兒了,做了戲班班主的小老婆了,這能不紅嗎?哈哈哈哈,果子紅了,紅了!賣窩窩頭嘞,熱騰騰的窩窩頭嘞……”

    “……小老婆?”宋黑子爺爺像挨了一鞭子,驚愕地瞪大眼睛,身子往后退了一下。

    潤狗子聽著老漢的話,掐著指頭算算說:“可不是嗎,算下來,果子今年該十八九歲了,人家也該成家了不是?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跟咱們沒關(guān)系呀。拴虎哥,別磨蹭了,快過去買票看戲吧。”

    宋黑子爺爺一跺腳:“屁話!該成家就該做小老婆嗎?”轉(zhuǎn)身又露出笑臉,向老漢請教道,“大叔,不知那戲班的班主有多大年紀了,有沒有前家子……唉,果子那么靈秀的一個人,咋攀這么個高枝枝,甘心做個小老婆?”

    老漢身后是一個提著籮頭賣小豬的婦女,罩著繩絡子的籮頭里有兩頭小豬,小豬吱吱地叫著,打鬧著。婦女聽見他們的話,就插嘴說:“我聽說,那班主比果子大兩輪哩,當她爹也夠歲數(shù)啦。我還聽說,前家子如狼似虎的好幾個哩,有的已經(jīng)要娶媳婦了……我說呀,孫猴子逃不出如來佛的掌心,女人就這命,再紅也是男人的耍貨。”

    “大兩輪算什么?”賣窩窩頭的老漢說,“只要有錢有勢有權(quán),誰管誰呀!戲班子里的哪個黃花閨女不是掌柜籃子里的一棵菜?后生,快看你的戲去吧,這場是果子紅的《清風亭》哩?!?/p>

    宋黑子爺爺沒吭聲,一屁股蹲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出粗氣。

    “嘀鈴鈴,嘀鈴鈴……”由遠而近地傳來了清脆的鈴鐺聲,一頭黑紫紅的騾子拉著一輛轎車,顛顛簸簸地從熙來攘往的大街上疾馳而來。

    “那就是班主的轎車子,班主要進戲場了?!辟u窩窩頭的老漢朝轎車努努嘴,對宋黑子爺爺說。

    宋黑子爺爺眼露兇光,一躍而起,跨到路當中,拽住駕轅的騾子的嚼子,舉拳就朝騾子的門面一頓猛砸,邊砸邊罵:“好你個老牲口!好你個老牲口!你不好好拉車,尥什么蹶子?看我今天不好好地收拾你……”

    騾子仰天嘶鳴,躲閃著,蹦跳著,轎車就在路當中搖來晃去地扭秧歌。

    車把式急了,跳下車來,攔腰把宋黑子爺爺抱住,喝斥道:“你干什么?你這是干什么?誰惹你來,你憑白無故打我的牲靈?”

    “我就是要打這個老牲口,這個不要臉的老東西!快放開我,我就是要打死它!快放開我……”宋黑子爺爺瘋了似的掙扎著,嚷叫著。

    “壯漢,你怎么胡來?”轎車的皮布簾子掀開了,露出一個胖胖的滿面紅光的大圓臉,他并不發(fā)火,上下打量著宋黑子爺爺,平心靜氣地說,“我不認識你呀,咱們遠日無怨,近日無仇,你攔我的車子干什么呀?別誤了我的大事,快閃一邊去。”

    宋黑子爺爺斜眼瞅瞅那大圓臉,往地上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手拽住馬嚼子又要打。大圓臉的臉便拉長了,他探出半個身子怒斥道:“牲靈不會說話,你發(fā)什么混呀?你敬酒不吃吃罰酒,是不是?快閃開,要不我喊警察啦?!?/p>

    宋黑子爺爺宣泄著他的惡氣,突然間,一種凄涼、孤獨和絕望的情緒襲上心頭,他覺得這個世界空落落的一點意思也沒有了,他只想立刻離開這個鬼地方,一分鐘也呆不下去了。他懊惱地跺了幾腳,一弓身,從車把式緊箍著的雙臂中掙脫出來,拉著愣在一邊的潤狗子,一溜煙跑出城外。

    “拴虎哥,你這是瘋啦還是咋的?咱們大老遠地跑來,是來看果子的戲的,你惹這事干什么呀?”收住腳,潤狗子上氣不接下氣地喘著,嘮叨著。

    宋黑子爺爺沒有吭聲,一屁股跌坐在路邊的土塄子上,抱住頭嚎啕大哭起來。他的哭聲驚動了棲息在楊樹上的窩巢里的烏鴉們,烏鴉們撲棱著翅膀,哇哇哇地亂叫著,依戀地望著自己的窩巢,向附近的樹上飛去。

    “拴虎哥,你這是咋球啦,你倒是說話呀?”潤狗子推搡著宋黑子爺爺?shù)募绨?哭喪著臉說。

    宋黑子爺爺收住哭聲,抹把臉,頭仰得高高的,嘴里嘟嘟噥噥地念叨著:“花骨朵似的,讓糟踐了,凋謝了……‘您老的那肺煮得挺嫩的,給多舀幾片啊……完了,完了,一切統(tǒng)統(tǒng)地他媽的都完了,哈哈哈哈……”說著大笑起來,從口袋里掏出那幾個銅錢,掄開臂,遠遠地拋撒出去。銅錢在陽光下忽閃忽閃地滾動著,消失在翻開的厚土里。

    潤狗子起身要去撿錢,宋黑子爺爺一把拽住他說:“你要干什么?”

    “撿錢呀?拴虎哥,我還想看戲去?!睗櫣纷酉蚩h城望望,委屈地說。

    “看個球,哈哈哈哈……全當是燒紙了!看個球,哈哈哈哈……”

    宋黑子爺爺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為啥這樣,竟像頭受傷的野獸,狂亂而粗暴,要知道,平時他可不是這樣的。

    宋黑子爺爺攔車打牲口的事成了全縣的頭號新聞,有的說是劫匪搶財沒有得逞的;有的說是窩里斗爭風吃醋的;有的說是醉漢撒野,尋釁滋事的……一時間謠言四起,給戲場子也罩上了一層神秘色彩。

    宋黑子爺爺回到村里后,只字不提進城看戲的事,變成了一個悶葫蘆,成天不哼不哈的,除了干活,就是抽煙,一聽到別人說戲,就遠遠地走開。短短的時間里,臉上的肉都快沒了,人整個瘦了一圈兒。人們說,拴虎哥進了一趟城,把魂丟在城里了。

    又過了三年,五柳村的長者幾經(jīng)周折,寫下果子紅戲班的戲了。開戲的前一天,人們怎么也找不到宋黑子爺爺了。一夜之間,一個大活人像給蒸發(fā)了。是被胡子抓去當兵了?跟牲口販子走口外了?還是到五臺山做和尚了?人們猜測著。反正,自那以后,五柳村的人再也沒有見到宋黑子爺爺。

    當天黑下來時,村人們能清晰地聽到這樣的哭訴聲:“福喜他爹啊,好你個沒良心的野鬼啊,你咋就忍心撂下俺母子受惶啊……你當年能在戲臺前挺住兩袋煙的工夫啊,你那邪乎勁后來咋就沒了啊……”是宋黑子奶奶坐在自家房頂上在哭罵,就那么邊哭邊罵著,整整折騰了七天七夜。

    這是民國十九年的事了。

    不久,宋黑子奶奶染傷寒病去世了,宋黑子爹是靠姑姑吃糠咽菜拉扯大的。宋黑子爹長到十五歲時,就跟著表哥到省城謀劃了個營生。

    來到省城后,他們在城西北的一條偏僻小巷里安頓下來。

    這條小巷叫小紅坡,門牌是十一號,走進院子,正對著一堵照壁,照壁上磚雕著一個大大的“福”字。院子很大,有幾株枝杈虬曲的棗樹,遠遠的墻根下還有一口井,上面架著個轆轤。房子是白灰頂?shù)睦戏孔?一溜五間正房,宋黑子爹和表哥住在靠西頭的兩間里,靠東頭的三間上著鎖。

    住了幾天,他們發(fā)現(xiàn),東頭三間住的是一男一女,女的二十四五歲,中等身材,白暫的面色,細長的眉下是一對會說話的大眼睛,濃濃的黑發(fā)在頸后圓圓地包回來。說話時,牙齒閃出潔白的光澤。她腳蹬高跟鞋,身著一件有暗色楓葉圖案的翠綠色緊身旗袍,上罩一件撒金黑鵝絨小襖,人顯得十分時尚俏麗。男的二十七八歲,比女的高半頭,長方臉,大背頭,特別濃重的眉毛,戴一副黑框茶鏡,眼神透著機敏與謙和,腳穿皮鞋,一襲藍織錦緞長衫,舉止灑脫干練。

    他們還發(fā)現(xiàn),這對男女早上起得很遲,出門上鎖后一走一天,到后半夜才回來。他們進出都是輕輕地,匆匆地,彼此默契,偶然能聽到他們的笑聲,但卻聽不清他們低低的說話聲。他們像是生活在一個封閉的世界里,竭力與周圍隔離開來。

    這使宋黑子爹和表哥感到十分好奇。

    省城的活計并不好找,宋黑子爹和表哥學著找活的人,選個十字路口等著,幾天后他們找到一個在一家院子當中挖地窨子的活。聽主人說,三四年前,日本人已經(jīng)占了東三省,時局不容樂觀啊,萬一日本飛機來了,他們?nèi)依闲【偷勉@地窨子里躲著。

    挖地窨子是個簡單的活,從地面垂直往下挖一丈多,再橫里淘一丈多,就算完工了??纱缤岭y移啊,又是一色的黃土,質(zhì)地很瓷實,取出的土還要擔到大門外去,是實打?qū)嵉牧饣?。宋黑子爹和表哥干完一天活回?身子累得跟散了架似的。

    一天黑夜,宋黑子爹和表哥睡得正死,門閂從外面被悄悄地撥開了,摸進兩個蒙面人來,借著月亮的微光,兩人咬咬耳朵,便縱身一跳,騎到他們兩個人身上。宋黑子爹正要喊叫,只覺得牙岔骨被一只鉗子似的手掐著,喊不出聲來,同時把一個瓶嘴子杵進他嘴里,愣往他嘴里灌東西。他亂踢亂蹬,卻無能為力,只能任憑人家咕咚咕咚地往嘴里灌。他感到嗓子眼被尖辣尖辣地灼痛。

    “嗚哇,嗚哇……”他掙扎著,呻喚聲十分凄慘。

    最后,他的臉蛋子被狠狠地擰了一把,聽見說了聲“撤”,兩個黑影一閃,就走人了。

    表哥比宋黑子爹幸運些,那個騎在他身上的人沒有灌他什么東西,只是死死地踩著他的雙臂,左一下右一下地他嘴巴,人家他一下,他就啊喲叫一下,聲音一樣地凄慘。

    兩個蒙面人跳出院門,竄到街上,矮個說,我覺得那家伙挺有股子蠻力,不像個女的。高個說,反正我那一個是男的,你是聽見的,那鼾聲跟豬嚎差不多,既是一男一女,我那個是男的沒錯,你那個是女的也沒錯。哎,伙計,還是趕緊回去領(lǐng)賞吧,別胡思亂想了。矮個的嘻嘻笑著說,我還擰了她一把呢,倒也覺得綿墩墩的。

    宋黑子爹從被窩里爬起來張口說話,發(fā)現(xiàn)自己的嗓子用不上勁了,口張得很大,喉嚨里卻只能擠出嘶啞的聲音,像偷人的賊在說話。他趕緊舀碗水漱嘴,嗓子眼辣勁減輕了,但嗓音還是起不來。

    “我的嗓子!我的嗓子!”宋黑子爹嘶啞地叫嚷著。

    顯然,歹徒用辣椒水壞掉他的嗓子了。

    是啊,歹徒一不謀害他們的性命,二不搶奪他們的財物,他們的目的就是要壞掉他的嗓子。這是咋回事啊?

    表哥的分析是有道理的,他說,俗話說,當兵的靠膽子,唱戲的靠嗓子,歹徒謀害他是把他當成唱戲的了。表哥接下來的分析同樣也是有道理的,他說,隔壁那一男一女準是唱戲的,歹徒在黑夜里瞎闖亂摸,搞錯門了,要謀害他們當中的一個,卻把你我當替罪羊了。表哥分析到這里,就要敲隔壁的門,跟他們算賬去。

    宋黑子爹覺得表哥的分析有道理?熏但做法太莽撞,因為出門在外,還是少惹事為好。可他沒表哥的力氣大,他沒有攔住表哥,表哥推門出去了。

    “咚咚咚,咚咚咚……”傳來表哥打門的聲音。

    一會兒,表哥氣急敗壞地回來了,說:“狗日的,屋里沒人,算便宜他們了!”說著,蹲在地上哼哼唧唧地哭開了,“福喜,哥沒有保護好你啊,哥回去咋交待你姑姑啊……”

    宋黑子爹看見表哥傷心的樣子,自己也哭了。但令人感到蹊蹺的是,自那以后,他們再沒有見那一男一女回到這個院子里來。

    宋黑子爹和表哥找到房東大爺,講述了他們那一夜的不幸遭遇,還把他們的分析講給房東大爺聽。房東大爺先是心不在焉地聽著,后來倒警覺起來,疑心他們是鄉(xiāng)下犯了事,被仇人追殺,非常害怕,忙說世道太亂,人心不古,勸他們挪個地方躲躲,房錢一分也不要了。

    房東大爺下了逐客令,宋黑子爹和表哥只好走了,他們扛著行李剛離開街門,宋黑子爹又突然拐了回去,對正在鎖門的房東大爺,用嘶啞的聲音說:“大爺,我忘了說了,我的嗓子壞了,就由它壞去吧,我也不怨你??沙獞虻氖遣荒軌纳ぷ拥?我麻煩你老無論如何給那一對夫妻捎個口信,就說可能有人要謀害他們,讓他們千萬提防著點啊!”

    咔嚓一聲,房東大爺把銅鎖磕上,他眨巴著眼睛想,不趕快逃自己的命去,還操這些閑事,鄉(xiāng)下人真是不可理喻啊!

    宋黑子爹和表哥拖著沉重的腳步,離開了給他們留下傷痛的小紅坡十一號。

    “表哥,我總想知道,那一男一女到底會是誰呢?”宋黑子爹扛著行李說。

    “嗨,你不是不讓找他們嗎?你怎么又問這個?反正,咱們是受狗日們的害了,你就是找見他們,他們也未必認賬,快死了這份心吧。”表哥悻悻地說。

    “表哥,我不是這個意思?!彼魏谧拥粏≈曊f,“要說,咱們受害不能算人家的過,咱們找人家也說不下個理,我只是想知道,他們到底是誰呢?”

    “唉,真拿你沒辦法,好吧,我再幫你分析分析?!北砀绨櫚櫭碱^說,“我聽廟上的人說,干唱戲那一行的,互相嫉妒得特別厲害,比方吧,演員喝水的小爐壺,平時看管得很緊,唯恐不慎,別人往自己的壺里下了壞嗓子的藥。越是好角,看管得自己的小爐壺越緊。明里機會不多,雇兇暗害也不奇怪。既是雇兇,那害的總是個好角。所以,我估摸著,你是被他們當好角害了。”

    “好角?那不會是果子紅吧?”宋黑子爹突發(fā)奇想,因為吃驚,行李差點從肩上掉下來。

    “你說,兇手臨走時是不是擰了一下你的臉蛋子?”表哥問。

    “是啊,擰住還拽了一家伙,現(xiàn)在還疼哩?!?/p>

    “這說明,他逮你的便宜了,把你當成女的了?!?/p>

    “是的,是的,表哥說得太有道理了。”宋黑子爹趕緊附和道。

    “嗯,既把你當成女的了,你猜她是果子紅,也不是沒有道理的?!北砀缯f著,嗓門提高了,不知是嘲諷還是慶幸地說,“嗬嗬,俺福喜老弟是為果子紅壞了嗓子,那要算搶頭功了。”

    宋黑子爹聽見表哥夸獎他,臉唰地紅了,腰桿一挺,嗵嗵嗵地拍著脯子,聲音嘶啞地說:“嘿嘿,我是果子紅了!嘿嘿,我是果子紅了!”

    “看把你興的,我再問你,那一男一女為啥總是躲著人,怕見人呢,你不覺得這很奇怪嗎?”

    “這……就是呀,這是咋回事呢?”宋黑子爹的眼睛瞪得比銅錢都大了。

    “照我看,他們不是一對正式夫妻,謀害他們嗓子的,怕不光是臺上的明爭暗斗,而且跟男女之事有關(guān)?!?/p>

    “啥?不是正式夫妻?那個男人不是她的男人?謀害她跟男女之事有關(guān)?這……”宋黑子爹的心懸到了嗓子眼。

    表哥不再搭理他,甩開胳膊朝前走了,走了幾步,回過頭來唱著小調(diào)調(diào)給他聽:

    二格欞欞橋車車,

    灰毛驢驢拉,

    有心叫上親圪蛋蛋,

    啊呀呀,又怕那個灰鬼他……

    這個小調(diào)調(diào)宋黑子爹也會唱,意思是兩個私下相愛的人到不了一起,只有你一句我一句地互表相思,可眼下這一對相愛的男女不是已經(jīng)到了一起嗎,還為啥還躲躲藏藏的?那個女的真會是果子紅嗎?憑宋黑子爹的腦筋,他是理不清這團亂麻的。

    十一

    為了生計,宋黑子爹和表哥分手了,表哥進了小北門外的一家兵工廠,宋黑子爹到一家印制裱糊作坊當了學徒工。

    安排好住處后,宋黑子爹就跟著一個瘦瘦的老師傅,匆匆走過幾條小街,來到一個大門洞里。老師傅用雙手推開門洞里的一扇門,木頭大門吱的一聲,碰著掛在門洞頂上的一個大鈴鐺,大鈴鐺立刻搖晃起來,抱怨似的,發(fā)出咚隆咚隆的聲響。門里是一個長條形的大院子,宋黑子爹跟著老師傅走進北面的一排房子,屋里很昏暗,靠墻擺著幾臺機器,有人站在機器后面,正忙亂地操作著。

    “晉生,你過來。”老師傅朝一個開機器的年輕人高聲喊道。那個人立刻關(guān)住機器跑過來,老師傅對他說,“呶,這個小后生就跟著你干吧。告訴他,別讓他亂動機器,壓了手,你養(yǎng)活他,聽見沒有?”晉生嗯了一聲,老師傅轉(zhuǎn)身就走了。

    每臺機器并不大,一人一機,操作時人坐在機器后面的高腳凳上,一手捉著剎車桿,一手往一個活動鐵板上鋪紙。紙鋪平了,腳下用力一蹬,鐵板就翻上來,合住上面的鉛板,咯噔擠壓一下,鐵板又回歸原位,一個印次也就完成了。

    “這是干啥呀?”宋黑子爹大著膽子,用嘶啞的聲音問道。

    晉生轉(zhuǎn)過頭來白了他一眼,說:“我是你大師兄,不要不懂規(guī)矩,沒名沒姓的。臭小子,你不會干活,莫非還要我教你嗎?”

    宋黑子爹很緊張,忙向晉生作個長揖,畢恭畢敬地稱呼道:“大師兄,我不懂規(guī)矩,請大師兄指教?!?/p>

    “哈哈哈哈,”晉生得意地仰首大笑,收住笑,他掃一眼旁邊的那兩臺機器上的人說,“臭小子,你別死呆在我這,看見沒有,那是二師兄、三師兄,快過去,都認識一下呀。”

    宋黑子爹不敢怠慢,等他一一拜見后,二師兄和三師兄也得意地仰首大笑。

    “嗯,這還差不多,你叫什么呀?”大師兄問道。

    “叫宋福喜。”宋黑子爹答道。

    “你的嗓子怎么了,跟破鑼似的?”

    “給人害的,灌辣椒水害的。”

    “害你的嗓子?你學過戲?”

    “沒有。我表哥說,我是替人受過,可能是替一個唱戲的受過。”

    “唱戲的?誰呀?你沒有找他?”

    “我表哥要找人家,我不同意。我想,壞了咱的嗓子,說話破一點,不打緊。壞了唱戲的嗓子,那他一輩子就完了,咱就吃個啞巴虧吧,你說是不?”

    “嘿,看不出來,你這臭小子還挺仗義的。好,言歸正傳,我告訴你,咱們這是干印刷的,這叫印刷機,外面還有裝訂的,裁切的,工序多著呢?!?/p>

    這就是說,宋黑子爹是走印刷這一行了。

    一天,作坊放假,大師兄拍拍宋黑子爹的肩膀說:“福喜,走,耍錢去?!?/p>

    宋黑子爹一瞪眼說:“啥?耍錢?唉,不不不……”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

    二師兄和三師兄站在一旁哈哈大笑。

    “那,逛窯子去吧?”大師兄拍拍他的肩膀又說。

    “啥?逛窯子?唉,不不不……”宋黑子爹的頭又撥浪鼓似的搖著。

    二師兄和三師兄又一陣哈哈大笑。

    “那看戲呢?果子紅的戲,去不?”

    “果子紅?”宋黑子爹驚喜得一蹦老高,“去去去,不去就不是從娘肚里生出來的?!?/p>

    二師兄和三師兄高興地把他抱住了:“又是一個同伙?!?/p>

    四個人像出籠的鳥,一溜風地跑沒影了??刹?如若跑慢了,被掌柜的或哪個師傅看見,就會支差的,什么提茶壺倒夜壺擔水買菜抱孩子洗尿布等等,都是他們閑下來要干的事。

    靠大北門城墻根的地方本是荒僻的,因為搭了戲臺唱戲,一時間商販云集,車來人往,變得十分熱鬧起來了。戲場子是用一人多高的席子圍成的,從外面,只要踮起腳尖,就能看見場子里搭的戲臺子。進出口是用紅藍彩條編織成的一個高高門樓,上面扯著一條橫幅:“步云劇團赴京津回報演出?!?/p>

    門樓一邊的席圍子上貼著黃紙紅字的海報:“奴子生主演《鳳儀亭》,毛毛旦主演《殺場》,丁果仙、獅子黑主演《捉放曹》,老十三紅主演《表功》?!?/p>

    今天是四個折子戲。

    拿著票的男男女女,有說有笑,三五成群地從門樓向戲場子里涌去。

    戲場里,座位是用木條釘?shù)?一排一排的,宋黑子爹他們看見個空檔,就搶過去坐下。

    “大師兄,門樓的紅布上寫的是步云劇團,果子紅入這個劇團了?”剛坐下,宋黑子爹就把他的疑問提出來了。

    “那當然啦,這還用問嗎?”大師兄搖頭晃腦地回答道。

    “瞎扯淡!”一個聲音從身后傳來,把大師兄的話打斷了。他們回頭看時,只見說話的人三十來歲,平頭,國字臉,身著一襲陰丹士林藍布長衫,腰板筆挺,雙手疊放在二郎腿上,正目不轉(zhuǎn)睛地瞅著戲臺上。

    “這位老兄……”大師兄扭轉(zhuǎn)身,謙恭地笑笑,“這事我也鬧不大清楚,還請老兄多多指教?!?/p>

    那人斜瞅瞅大師兄,臉上露出得意之色,說:“嗯,嘴還怪甜的?!?/p>

    大師兄在路上買了幾根五臺山煙,兜里還剩一根,就趕緊掏出來,捏巴捏巴,雙手敬奉到那人面前。那人看看煙,接住掖到耳根上。

    “老兄,你給我們講講吧,我們想聽聽呢?”大師兄央求著。

    “你們不看戲啦?今天可都是好戲啊?!蹦侨祟┮谎蹜蚺_說。

    “我們邊聽你說,邊看戲嘛,不會誤的?!?/p>

    “好吧,那我就講給你們聽聽,可別誤了看戲啊。”

    那人打開了話匣子:

    “我認識任秀峰。任秀峰是誰呀?就是現(xiàn)在果子紅的丈夫。幾年前,我和任秀峰同在通順巷的豐恒泰綢緞莊當跑街的,果子紅是我們的??汀K∥鲓A巷三號,跟他前夫冀午齋住在一起。我們背著綢緞送貨到她門上,她待我們特別客氣,有時還拿水果和小點心給我們吃。貨款也是從不賒欠的。如果我們時間長了沒去,她就會打發(fā)她的徒弟秀蘭子、翠香子到柜臺上來找我們——不不不,不是找我,是找任秀峰,點名要任秀峰到她家里去。

    “你們沒有見過任秀峰吧?那是一表人才,美男子一個,腦瓜子好,嘴又上得來,做事彬彬有禮,是個人見人愛的人尖子啊!一來二去的,任秀峰和果子紅的關(guān)系就打得熱絡了?!?/p>

    “不對吧?我聽說,任秀峰和果子紅初次見面是在太谷來,那時,任秀峰已經(jīng)是記者了。”大師兄想顯擺一下自己的見識,插嘴道。

    “純屬吃飽了撐的,胡編亂造。任秀峰是北路人,他們那里的人都是往北面發(fā)展的,不是走口外,就是闖關(guān)東,在省內(nèi),往南至多就是省城地面了。任秀峰早先是在內(nèi)蒙豐鎮(zhèn)的一家綢緞莊當伙計,后來,因他的父親在清徐做生意,就把他叫回省城來了。任秀峰念過三年小學,有點文化,在買賣家應事閑下來就給報館寫個小稿子什么的,后來,他就兼任了興中報館的記者。他當記者并不長,也就一年多光景。

    “有一天,我跟任秀峰到果子紅家里,正碰上冀午齋從外面回來,手里拿著一張小報,一看見我們就說,你們來得正好,這報上有篇任先生的文章,寫得好哇。‘巾幗不讓須眉,蓋天紅唱不過果子,痛快!來,果仙,我給你念念,你聽著。

    “丁果仙不識字,冀午齋念完后,只見她的眉頭鎖緊了。她說,任先生,你這篇文章寫得不妥,蓋天紅師傅雖不是我的啟蒙師傅,但你們卻不知道蓋天紅師傅對我的恩情有多大??梢哉f,沒有蓋天紅師傅對我的熱心提攜,就沒有我果子的今天。你這么寫,我感情上接受不了。

    “任秀峰的臉唰地紅了,這個那個的不知道說什么好。

    “丁果仙說,你也別為難,咱們現(xiàn)在就去見蓋天紅師傅,你當面給蓋天紅師傅道個歉,行吧?

    “冀午齋在一邊打圓場說,果仙,任先生的文章全是出于好意。再說,也是事實呀。我看,你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裝不知道算了,別讓任先生難堪了。

    “丁果仙不答應,她說,咱們經(jīng)常演《將相和》,廉頗做錯了事向藺相如負荊請罪,這沒有什么不好哇。

    “沒辦法,我們只好跟著丁果仙去見蓋天紅。

    “蓋天紅十分豁達,他知道來意后,看著報紙說,寫得很好哇,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嘛。記者的天職就是講實話,講實話才是好記者。果子,超過師傅的徒弟才是好徒弟,超不過師傅的徒弟,都是孬種。我當年在泰山廟就看見你是塊玉,咱們山西梆子就需要這樣的玉啊!

    “丁果仙深情地叫了一聲師傅,眼眶溢滿淚水,就給蓋天紅跪下了,我們都給蓋天紅跪下了。

    “盡管如此,丁果仙還是執(zhí)意要任秀峰在報上登個收回文章的聲明,才算了事。

    “離開蓋天紅,在回來的路上,丁果仙對任秀峰說,任先生,請你不要介意,我是把你當自己人才這樣做的。

    “任秀峰的眼睛濕潤了,他喃喃地說,丁老板,你讓我看到了一個真正的果子紅。

    “聽聽,他們之間,是何等的有情有意啊。

    “哈哈哈哈,我又扯遠了,快看戲,快看戲?!蹦侨苏f。

    “老兄,那后來呢?丁果仙咋就離開冀午齋跟了任秀峰?”大師兄猴急猴急地要聽下文。

    “實際上,你應該聽出來,我剛才講的,說明他們之間的那一段愛情故事已經(jīng)開始了。丁果仙十五歲加入冀午齋的戲班子,人越發(fā)出落得端莊大氣了,戲又唱得一天比一天有長進,這樣一枝艷麗的花朵輪誰采摘呢?自然逃不過班主的掌心,入錦梨園的第三年,她就被冀午齋納妾了。

    “冀的發(fā)妻賢惠,子女成群,在這個大家庭中,她是受歧視的,她的地位是卑賤的。幾年后,任秀峰出現(xiàn)在果子紅的視線里后,他們就默默相愛了。當時,果子紅二十四歲,任秀峰二十七歲,那是什么青春年華啊,熱戀的程度可想而知。也是老天成人之美,前年,冀午齋因稅款犯事蹲了局子,丁果仙就提出離婚要求?!?/p>

    “冀午齋有那么大的勢力,丁果仙能擺脫他嗎?”大師兄又急著插嘴問。

    “不錯,冀是錦梨園的班主,又是太谷縣包稅局局長,是個有權(quán)有勢響當當?shù)娜宋?地方上的鄉(xiāng)紳們對他敬若神明。在他任上時,有人編造出小故事說,果子紅在鄉(xiāng)紳們的威逼下,曾經(jīng)一天五唱《蘆花》,累得吐血,暈倒在地……這可能嗎?誰敢啊?但面對婚姻糾紛,冀畢竟是江湖上混過來的……瞧瞧,我又扯遠了。快看戲,快看戲,毛毛旦的絕活就要出來了。”那人瞅瞅臺上,催他們別光聽他瞎說。

    “我們看著哩,老兄,你快說呀。這樣,果子紅就跟任秀峰結(jié)婚了,是吧?”大師兄的臉上露出俏皮的喜色。

    那人搖搖頭,從耳朵上取下那支煙,劃著火柴,斜過眼睛躲著火苗把煙點著,猛抽幾口,向空中吐出幾個淡淡的煙圈。他接著說:

    “并不那么簡單。你想,果子紅是女人啊,不說名氣,光說掙錢,說出來就會把你們嚇著。一場夜戲下來,掙二百塊現(xiàn)大洋是常有的事。果子紅是棵巨大的搖錢樹啊,做夢都想霸占這棵搖錢樹的人海啦。任秀峰的壓力是很大的,他的處境相當險惡。我因為會兩下拳腳,他要我跟他常呆在一起。

    “有一次,我跟任秀峰路過鐘樓街,發(fā)現(xiàn)一個可疑的人尾隨著我們,我余光一掃,看見他胳膊朝我們抬起,我喊聲不好,抱住任秀峰來了個地虎鉆山。這時,只聽見一只袖箭嗖地從我們頭上飛過,嘩啦一聲,把對面商鋪的玻璃擊了個粉碎。兇手沒有得逞,返身就跑。我和任秀峰的袖中也都藏有袖箭,我放開弓發(fā)出一支,那人被打中了,慘叫一聲,鉆入人群中逃跑了……有情人終成眷屬,總之,果子紅跟任秀峰名正言順地結(jié)合在了一起。現(xiàn)在,果子紅組建了自己的戲班子,你們看見門樓上的橫幅了吧?丁果仙又名丁步云,劇團用的就是她的名字。這是個大班子啦,六七十號人馬,好唱手都刮拉進來了。”

    “這么說,果子紅當大老板了?”大師兄驚訝地問道。

    “不錯,是大老板。今年開春,上海的百代唱片公司邀請果子紅去灌唱片,任秀峰說,那是個大碼頭,人生地不熟的,要我陪著他們?nèi)???刹皇菃?一下火車,就出事了,就塌了天了……哎喲,快看戲,快看戲,你們聽毛毛旦的二音使得多好,真像沖上云端的百靈鳥,叫人醉啊!”

    “我們聽著哩,老兄,你快說呀,你們一下火車,到底發(fā)生什么事了?”大師兄急得站起來嚷嚷。

    “好?選好?選”那人朝臺上扯開嗓門叫了兩聲,嘆口氣接著說,“我想,也許是果子紅和任秀峰的衣著太引人注目了,就說果子紅吧,穿著一件貂皮里子的玫瑰色綢面翻領(lǐng)大氅,圍著一條絨嘟嘟的全狐貍圍脖,頭戴一頂駝絨雙邊暖帽,大顆的鉆石耳釘,看去很是雍容華貴。我們剛把行頭雜什從車上搬騰下來,就怎么也找不到果子紅了。有人就叫道,糟了,丁老板這是被綁架了。當時任秀峰那個急啊,連說話都帶上哭腔了。

    “百代唱片公司是英國人開的,那個聯(lián)絡人知道情況后,嘿嘿一笑,說不急不急,這是我們英國人的地盤,誰也不敢胡來的。他們向杜月笙求援,杜月笙是上海灘的黑老大之一,也是個戲迷。他一聽說山西的丁果仙失蹤了,非常惱火,訓斥手下的人說,你們知道你們綁票的是誰嗎?是大名鼎鼎的丁果仙,就是山西的梅蘭芳,就是山西的馬連良,就是山西的麒麟童,你們的膽子比我大啊!給你們?nèi)齻€小時把人送回去,向老醯兒賠禮道歉,別他媽讓人背后罵我杜某人有眼不識泰山。

    “那算是經(jīng)歷了一場虛驚。

    “在上海呆了一個多月,把果子紅的十幾出拿手戲都灌成唱片了,接著北上京津演出。這次演出大告成功。事實證明,咱們山西梆子一點也不比他們那細聲細氣的西皮二簧差,要我說,不僅不差,簡直好幾十倍哩。京劇的‘四大名須馬連良看了果子紅的《反徐州》,佩服得五體投地,硬是把果子紅請到他家,好茶好飯款待著,懇求把這個戲教給他。他怕果子紅不樂意,還把他的《四進士》作為交換條件,這可是戲劇界從來沒有過的事啊!再說啦,馬連良的《四進士》,那是他的看家戲,連看家戲他都舍得,你看咱山西的戲多吃香啊!總之,這次演出轟動一時,尤其是在那里做買賣的山西老鄉(xiāng),都是流著淚走出戲園子的,比過年還熱鬧,場面太激動人心了。戲唱紅了,也把咱山西的名氣大大地吹出去了。哎喲,我又扯遠了,耽誤你們看戲了。在下還有些小事,不能奉陪了?!?/p>

    那人說著,一抱拳,就要離去。

    宋黑子爹突然拽住那人的衣衫,嗓音嘶啞地說:“大哥,你說有人想害任秀峰,有沒有想害果子紅的,給她灌辣椒水……”

    “灌辣椒水?你怎么知道的?確有耳聞。但據(jù)說那幾天果子紅正好到鄉(xiāng)下唱戲去了,陰差陽錯地躲過一劫,否則,后果不堪設(shè)想……哈哈哈哈,也算果子紅福大命大,該你們這些小兔崽子看幾天好戲嘍。好,你們快看戲吧,竇娥就要問斬了……”

    透過疾風驟雨般的鼓板胡琴和戲場上的嘈雜聲,臺上的一個青衣打扮的角兒還是把她那憤懣無比的唱詞送到了人們耳朵里:

    “……是這般昏天黑地,是這般凄風若雨……老天啊,你睜睜眼,我竇娥的冤情啊比天高,比海深……”

    聽著這樣的哭訴,宋黑子爹不禁抽泣起來。

    十二

    “走,看戲去!”

    “快走呀,嗦什么哩?”

    “看果子紅去呀?!?/p>

    ……

    在夕陽下,各色衣著的人們匆匆忙忙地走出商鋪,走出街門,你呼我叫的,從寬街窄巷,三五成群地涌向戲園子。

    的確,人世間沒有比看戲再好的享受了。

    的確,人世間沒有比坐在戲園子里看戲再好的享受了。

    的確,人世間沒有比坐在戲園子里看果子紅的戲再好的享受了。

    再早的時候,人們不說看戲,人們說聽戲。裝旦角的,抱著肚子一段一段地唱啊唱;裝生角的,仰起脖子一段一段地吼啊吼……唱戲的是瘋子,聽戲的是傻子,坐在臺下的,閉著眼睛,晃著腦袋,一段一段地聽啊聽。

    在聽中盡享其樂。

    在聽中盡享其韻。

    顯然,這是一種缺憾的藝術(shù)。

    于是,一代新秀出現(xiàn)了。

    他們以情設(shè)腔,張揚著一個靈魂的焦慮和遐思;他們做功細膩,雕琢著一個生命的心路和軌跡;他們表演傳神,挖掘著人物內(nèi)心深處的蘊藉和本真。戲曲由此而不僅僅是聽的,更是看的了。戲曲洇染為一幅配有美妙音樂的濃墨重彩的世俗畫。

    聽戲的也升擢為看戲的了。

    “快走哇,今天是果子紅的《空城計》哩?!?/p>

    “……你今天不將西城進,你的那意兒我也能明……哈哈哈哈,快走,快走!”

    果子紅大多是在鄉(xiāng)下演出的,因此她在省城沒有固定的戲園子,但只要在省城,不論是在哪個戲園子,或在哪搭棚演出,宋黑子爹和三個師兄隔三岔五地總是誤不下的。

    戲園子里有舒適的座位,盡管座位是用木條釘成的,但那木條是用油漆漆過的;盡管木條間是有空隙的,但空隙也不過兩指寬而已;盡管座位不是單個的,是五人一組的,但彼此坐著綽綽有余呀。而且,前有放茶點的,后有靠脊背的,若坐于其上,喔喲,給個總統(tǒng)寶座也不換!

    戲臺下的兩邊各有一個鐵皮大火爐,火爐上蹲著長嘴大茶壺,壺嘴發(fā)出悠揚自得的咝嘯聲,伴著臺上緊打不唱的火爆場面,任你也許是疲憊、也許是煩躁、也許是破碎,甚至也許是淌著血的,不管怎樣,你的魂魄在這般氛圍的撫慰下,猶如遠行的漂泊者踏上了故土,都會有一種回歸感。

    沒有來得及吃飯就奔園子里來的,餓不著,這里有各種各樣的零食伺候您。瞧吧,提著大籃子竄來竄去的小販們,貓著腰,捏著嗓子,滿臉堆笑地在向你兜售:

    “太太,來包五香花生米吧?”

    “先生,這是剛出爐的芝麻甜燒餅,來一個吧?”

    “小姐,這是新茶煮烏雞蛋呢,嘗一嘗?”……

    零食的伺候,還要加以愜意的熱敷。

    “師傅,給我來一塊?!焙笈抨戈估镉腥颂鹗趾暗?。

    “師傅,要熱乎的,燙臉的才好?!边@是從坐在最前排的人喊出來的。

    “好的,你老接著吧,這就過去了?!边f熱毛巾把的師傅說著,從筒里取出冒著熱氣的白毛巾,朝你坐的方向雙手一旋,毛巾騰空飛起,不論你坐在什么位置,也不論你坐得多么遠,毛巾都像一只戀人的白鴿盤旋到你面前,你只要一伸手,就會抓個正著。是啊,熱敷熱敷臉皮和脖頸吧,擦抹擦抹眼瞼和太陽穴吧,那會無比舒坦和解乏。

    遞熱毛巾把是一門絕技,毛巾飛來飛去的,也是園子里一道特有的風景。

    唰地,臺上的電燈全亮了,亮如白晝,晃人眼目。嚯,布景換了,桌圍和椅帔也都換成嶄新的了。文武場上有輕微的騷動聲,打板的操琴的師傅們在緊張地調(diào)整著位置……小販們像接到命令,都悄沒聲兒了,扔毛巾把的也停下手來了,甚至連大茶壺也不吱聲了,偌大的池子里鴉雀無聲,千百雙眼睛里同時折射著臺上的些微動靜??諝饽Y(jié)了,時間停頓了,只聽見心在突突突地跳,幾分鐘的煎熬和饑渴令人焦躁難忍。終于,鼓板疾疾,絲弦洶涌,一陣熱烈的過門鋪墊后,簾子一撩,帶著夢幻般的光環(huán),果子紅赫然出現(xiàn)在上場門口。

    不,那不是一個平凡的女子,那是《空城計》中滿腹韜略,風趣睿智的諸葛亮;是《走雪山》中耿耿忠心,驚懼衰邁的老曹福;是《蝴蝶杯》中教子峻烈,為官不易的江夏縣令田云山;是《打金枝》中胸有丘壑,深諳君臣之道的唐代宗;是《清風亭》中年老無靠,盼兒心切的賣豆腐老漢張元慶;是《太白醉酒》中鄙視權(quán)貴,狂傲不羈的詩仙李太白;是《將相和》中以國為重,不惜舍生取義的藺相如;是《八件衣》中錯判官司,自愧狼狽的楊知縣;是《反徐州》中怒斬奸雄,率眾起義的知州徐達;是《日月圖》中敢與權(quán)勢抗爭,懷有家國情懷的賣畫老漢白茂林;是《轅門斬子》中治軍嚴苛,視社稷為生命的楊六郎;是《火燒綿山》中篤信忠義,舍官侍母的晉國功臣介子推;是《渭水河》中沉穩(wěn)老道,治國有方的姜太公;是《四進士》中言而有信,見義勇為的平民宋士杰;是《趙氏孤兒》中疾惡如仇,冒死救忠良的趙家門客程嬰,等等,等等。解放后,丁果仙排演了關(guān)漢卿的名劇《趙盼兒》,郭沫若的歌頌屈原的《橘頌》;在現(xiàn)代戲中,成功地扮演了苦大仇深的老貧農(nóng),獻身教育事業(yè)的鄉(xiāng)村教師;在《小女婿》中反串了丑旦陳快腿;最后,在帶有象征性的收官之作《豐收之后》中,扮演了對黨懷有無限深情的五保戶王奶奶。

    時代不同,性格迥異的諸多人物一個個活脫脫地出現(xiàn)在戲劇舞臺上,都是通過丁果仙的卓爾不凡的表演藝術(shù)完成的。

    她的唱腔抑揚頓挫,韻純味濃;她的念白如珠落玉盤,悅耳動聽;她的做工集程式美與生活化的即興發(fā)揮為一體,細膩生動,真切感人;她的臺風恢宏大氣,穩(wěn)重典雅,卻又不乏俏麗活潑,幽默風趣……她在挑剔地繼承先輩積淀的基礎(chǔ)上,以女扮男,獨辟蹊徑,形成了自己特有的風格,從而把晉劇須生表演藝術(shù)推向一個巔峰。

    縱觀果子紅在戲劇舞臺上塑造的眾多血肉豐滿,栩栩如生的藝術(shù)形象,使人驚異地發(fā)現(xiàn),有一條紅線始終貫穿其中,這就是對人間真善美的頌揚和對假丑惡的撻伐,她以她的良智、天賦、勤奮和魄力穿越茫茫時空隧道,給人們展示了一個全景式的中華文明史的絢爛繽紛的人物畫廓,人們徜徉在這個畫廓中,如醍醐灌頂,在無比的愉悅和滿足中,接受藝術(shù)的洗禮和熏陶。

    粗略估計,這個身世卑微,毫無家學淵源,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來的果子紅,肚子里大約裝有百余出戲曲,戲文在十余萬字左右,其中有大量的歷史典故、文言文,亦不乏佶屈拗口之詞。

    這歸結(jié)為生命的堅韌和意志的執(zhí)著。

    這歸結(jié)為恒久的積累和不斷的追索。

    當她終于逾越常人不可想象的障礙而登上人生巔峰的時候,她的藝術(shù)也就達到隨心所欲、爐火純青的地步了。

    這并不是一個奇跡。

    然而,這難道又不是一個奇跡嗎?

    瞧瞧,嗦遠了,快回到戲園子里來吧。

    《空城計》已唱到后半節(jié)。

    西城沒有一兵一卒,司馬懿統(tǒng)領(lǐng)十五萬大軍兵臨城下。

    守著一座孤城的諸葛亮要用空城計嚇退司馬懿。

    丁果仙就是諸葛亮。此時,優(yōu)雅地坐于堞樓上的她,在錚錚的撫琴聲中,有一板大段“亂彈”,這是她的經(jīng)典唱段之一:

    ……正在堞樓觀山景,

    耳聽得城外喊殺連聲,

    手扳住城堞往下觀,

    原來是老司馬發(fā)來大兵……

    人們耳熟能詳。

    城下的司馬懿疑神疑鬼,他聽聽城上傳下來的琴聲,唱道:

    諸葛亮撫琴聲色不動,

    城內(nèi)必定有伏兵,

    任你巧計安排定,

    本都督心里看得明,

    人馬倒退四十里,

    管叫你計謀一場空。

    司馬懿甩鞭、打馬、轉(zhuǎn)身,正要號令三軍退下的當口,腳下一個趔趄,一只腿跪倒在地!天啊,這是怎么了?司馬懿怎么不是領(lǐng)兵退下場去,而是跪在臺上了?觀眾席上一片愕然,紛紛離座而起,啊啊之聲不絕于耳。

    文武場兩廂一片死寂。

    后臺的承事像挨了一悶棍,邊搓手邊說:“糟了,糟了,獅子黑把我的這場戲給砸了!”他又惱怒又驚恐,不知所措地竄來竄去,像娃給狼叼走似的。

    扮演司馬懿的獅子黑名叫喬國瑞,丁果仙喚他喬老爺子。

    是啊,喬老爺子已是年逾半百的人了,最近幾天,果子紅老聽見喬老爺子喊他的一條腿不好使,走路也是很吃力的,每走一步把腿抬高,捶搗兩下膝關(guān)節(jié),走起來才舒服。上次在鄉(xiāng)下演出,她還從老鄉(xiāng)那里討了個偏方給他,要他試試??裳荨犊粘怯嫛?喬老爺子要戲不要命,硬是要跟她來個“珠聯(lián)璧合”,甚至還和她開玩笑說:“就是死在前臺,也比歇死在后臺有意思哩?!卑?年令到底不饒人啊,這不,撐不住了不是?

    那一次,在京演出《四進士》,丁果仙在臺上看見馬大師馬連良也坐在池子里,心想,這個戲是你的,在下可要好好地演給你看哩。這么一走神,把戲中的人物丁旦喊成劉二混了,她并沒有覺出不對來,她瞅見馬連良眼一瞪,霍地站起來了,果子紅一個愣怔,醒悟了。她壓下驚魂,故作游閑,眨巴著眼睛,細細地摳弄著眼屎,在肚里想詞兒,好,有了,她用略帶歉意的語氣念道:“喔喔喔,看我老漢的眼睛,真是不好使了,走得又匆忙,把人認錯了,原來是丁旦娃娃啊!”她再偷窺一眼馬老板,見他已坐回原位,竟是一臉驚喜之色,又是鼓掌又是叫好的……眼下,喬老爺子站不起來了,她心急面不急。本來,司馬懿一退兵?熏她的戲就在城樓下面了?熏現(xiàn)在?熏司馬懿還在城下跪著,她能下樓嗎?她不能下樓了。她迅疾不動神色地給文武場面的師傅們使個眼色?熏家伙敲打起來了。她于是扳住城堞?熏煞有介事地往下觀瞧起來?熏但見塵埃滾滾?熏硬是瞧不清啊。她左瞧一下?熏右觀一下?熏是在肚里編詞兒哩。唔,有了,只聽她念道?押“噢,噢,老司馬,你不進西城,為何滾鞍落馬?你統(tǒng)領(lǐng)大軍,恐遭全軍覆沒,膽怯何至于此啊?老幼軍!”

    城門下,扮演老幼軍的一老一少看見司馬懿不下場,而是跪在臺上了,正倒吸著涼氣,突然聽見堞樓上的軍師在喚他們,急忙仰頭稟問:“小的在,師爺有何吩咐?”

    “你二人快快前去,將老司馬扶上馬鞍,讓他放心地逃命去吧。”

    老幼軍心想,兩國交兵,這哪跟哪啊?但軍中無戲言,他倆急忙彼此照應著,快走幾步,一邊一個,把骨架寬大的獅子黑使勁扶著站起來,說:“我家?guī)煚斦f了,讓你放心地逃命去吧。”獅子黑正憋足氣使勁兒,但就像累倒的轅馬跪臥在地上,怎么也站不起來。他有心雙手托地,撅著屁股往起爬,可那成何體統(tǒng),也會給人留下笑柄的。正躊躇間,果子紅用“計”把他“救”了。他轉(zhuǎn)危為安,打心眼里感佩果子紅啊,可他現(xiàn)編的唱詞卻是這樣的:“諸葛亮用兵盡管詭詐,扶本都督上馬你休想把俺收買軟化,俺不進西城偏要把你氣煞。眾將士聽令,倒退四十里!喔哇哈哈哈哈……”唱完,腿站穩(wěn)當些,把馬鞭子高高地一晃悠,凜然不可一世地從上場門退下去了。

    丁果仙看見喬老爺子安然無恙地下場了,不禁帶著詭秘的笑意,對著臺下的觀眾,一語雙關(guān)地念道:“啊呀呀,這可真是好——險——哪!”

    懸念落地,臺上臺下一片歡呼雀躍。

    夜場戲一般是在晚十點半散。散場后,宋黑子爹和三個師兄隨著人流涌出劇院前一條窄逼的小巷,再從南倉巷拐出來,就走到省城的主街道按司街了。這時,街上幾無行人,只見街心停著一兩輛賣花生米的小推車,車前插著黑煙繚繞的電石燈,小山似的堆在小車上的花生米在搖曳的燈光下,顯得滾圓飽滿,香脆誘人。路邊還有呼嗒呼嗒拉小風箱賣醪糟的,火很旺,隨著呼嗒的風箱聲,長長的火苗從鍋底往外一躥一躥。賣醪糟的往淺淺的小鍋里舀勺醪糟米,兌半勺水,呼嗒兩下,燒開,啪,磕一個雞蛋在碗里,嘩嘩地攪勻,入鍋,再呼嗒兩下。哇!一碗熱氣騰騰的飄著乳黃色蛋絲的甜酸醇香的醪糟就出現(xiàn)在眼前了。買二兩花生米解解饞?要不,坐在小板凳上喝碗醪糟享受享受?不不不,這對于宋黑子爹和他的三個師兄來說,是可望不可及的。魚和熊掌不可兼得嘛,有果子紅的戲看,已經(jīng)足矣!

    十三

    事隔幾天,宋黑子爹和他的三個師兄正在干活,個子粗短粗短的老板黑封著臉走進工房,朝他們吼道:“停機,你們幾個混蛋都給我滾過來!”

    宋黑子爹和三個師兄剎住車,趕緊走到老板面前,老板指著三師兄說:“你回去,沒你的事?!比龓熜中覟臉返湹匕鐐€鬼臉,退回去開他的機器去了。這時,老板不由分說,踮起腳尖,啪啪啪照宋黑子爹和大師兄、二師兄的臉上各扇了一個嘴巴子。

    老板的手很重,跟鐵簸箕似的,宋黑子爹和兩個師兄的身子往一邊晃悠一下,又挺直了,他們感到臉上麻生生的,火辣辣的,但他們都不敢用手揉一揉。

    “知道我為什么敲你們嗎?”老板的唾沫星子噴壺似的,他怒不可遏,腳下用勁一跺,鋪在地上的一塊磚頭正好翻到他的腳面上,便氣惱地挑起一腳,把磚頭砰地砸到對面墻上。

    宋黑子爹幾個心里明鏡似的,上一個星期天,他們看戲沒錢了,三師兄眉頭一皺,計上心來,說老板總扣咱們的工錢,咱們也治一治他吧。于是收工時,把一筒油墨揣衣服里出去賣了,他們不僅有了看戲的錢,還洗了個澡,破天荒地下了一回館子。

    三師兄挑的頭,他卻后怕了,當了小人,把他們出賣了。

    “說!”老板吼著。

    大師兄低下頭瞅瞅宋黑子爹和二師兄,眼珠子骨碌骨碌地轉(zhuǎn)動一陣,便唱開了:“一來是王平馬謖他們腹中無才用,二來是將帥不和失落了街亭……”

    宋黑子爹心想,大師兄這一招真高,因為老板也是個果子紅的戲迷啊,他這時學唱果子紅在《空城計》中的唱段,是想跟老板套近乎,熄他的火氣哩。

    “就你會唱,我不會唱?別來這一套迷糊我!快說,我的一筒德國孔雀藍油墨哪去了?誰挑的頭?說,不說出來,我就告官逮走你們幾個狗孫子?!崩习逡廊换饸馐?。

    糟了,告官就事大了,大師兄往三師兄那里狠狠地瞪了一眼,站到宋黑子爹和二師兄當中,一邊拉一個,朝老板跪下了。他學著娃娃生唱道:

    手里拉上師兄弟,

    聽俺給你說端詳……

    寧教母在一子苦,

    不教娘去三子寒。

    眾所周知,這是丁果仙演的《蘆花》中的情節(jié)。

    閔德仁要休掉妻子,年少的閔損跪在父前,苦苦哀求父親不要因為他休了繼母,因為那樣的話,包括弟妹在內(nèi),他們都將變成孤兒。大師兄借用這段唱詞的用意十分明白:挑頭的是三師兄,如果把他供出來,倒霉的就不只是三個人,而是四個人了。宋黑子爹想,大師兄學閔損了,肚量寬敞啊。

    “寧教母在一子苦,不教娘去三子寒”,這也是老板平時最愛哼哼的一句唱詞。此時,老板準是想起戲臺上閔損期期艾艾的樣子,又看見眼下他們?nèi)齻€齊刷刷地跪在自己面前,他的心真的軟和下來了,盡管口氣里還帶著火藥味。他說:“別他媽的裝可憐,我八九不離十猜著,你們偷我的油墨賣了,是不是?說出來咱們私了,說!”

    “是?!贝髱熜贮c頭承認道。

    “錢呢?錢干什么去了?說!”

    “看戲去了。”

    “嗯,還好,不是干別的齷齪事。看誰的戲了?說!”

    “看果子紅的戲了。”

    “嗯,還好,看果子紅的戲了。看果子紅的戲就做賊嗎?就算我不告官,我也要扣你們的工錢,我還要……”老板正說著,突然小眼睛一閉,嘴巴大大地張開了,從嗓子眼發(fā)出一陣緊似一陣的呼吱呼吱的喘息聲。同時,兩個黑洞洞的鼻窟窿向上拽扯著……宋黑子爹和兩個師兄估摸著老板要打嚏噴了,他們剛把身子背過去,老板的身子就一哆嗦,“啊嘁!”唾沫飛濺,打出一個嚏噴來,打得驚天動地,把屋角一只正專心地美餐著捕獲物的蜘蛛,都嚇得來回亂跑起來。

    老板打完第一個嚏噴,眼淚和鼻涕像決堤似的往外淌,接著“啊嘁,啊嘁”打個不住。

    宋黑子爹和兩個師兄捂著嘴,憋著笑,他們知道,這是老板的大煙癮發(fā)作了。

    突然,天空傳來嗡嗡嗡的聲音。老板側(cè)耳一聽,嚏噴戛然而止,換了個人似的,高聲罵道:“狗日的,是日本人的飛機來了,快快快!嗨,你們還跪著干什么?快起來,快往案子底下鉆啊!”大伙跟著老板,紛紛鉆到工房的操作機器的大木頭案子底下。

    “咱們還買了晚場的戲票啊!”鉆在案子底下的大師兄悄悄地嘟噥著,“是果子紅的《走山》,眼看著后邊的賊兵趕,虎口里逃出兩只羊……”大師兄嘆息著,嘴里就哼哼了這么兩句。

    “瞎唱?!蹲呱健防锸莾芍谎?可咱們眼下是一群羊啊?!北еX袋的老板大聲地糾正大師兄的錯誤。

    “咚!咚!”遠處傳來了飛機丟下炸彈的爆炸聲。

    這是一九三七年。

    這年的七月七日,北京附近的宛平縣發(fā)生了震驚中外的盧溝橋事變,日本軍國主義亡我之心大暴露。隨即,兇焰直逼平型關(guān)。十一月八日,時任第七集團軍總司令的傅作義指揮所轄的三十五軍堅守太原五天,因沒有外援,孤軍作戰(zhàn),敵我力量懸殊,撤走了。日寇的鐵蹄從城東北角破城而入,擁有約三十余萬人口的歷史古城淪陷了。

    據(jù)說,在日本人進城以前,果子紅已經(jīng)離開太原,但人心惶惶的,宋黑子爹他們到底沒有打探清楚果子紅的下落。

    十四

    路上行人車馬都行色匆匆,其間有兩輛馬車前后緊緊相隨而行。

    前一輛馬車的車心坐著一位頭罩藍格格毛巾的女子,還有三個女孩,一個戴一頂黑緞瓜皮小帽的男人面向里坐在車幫上,他們誰都不吭聲,只是急切地望著前方。后一輛車上捆扎著兩個大皮箱,兩個柳條大油簍,還有大小包袱,堆得滿滿當當?shù)摹\囖@上,坐著一個黑衣黑褲的彪形漢子。

    馬車爬上光禿禿的峰巒中的一個壑口,車把式說這就是石嶺關(guān)了,石嶺關(guān)的這邊屬陽曲縣,那邊就歸忻州了。上了石嶺關(guān)是一個緩下坡,約走了三個鐘點,前面就現(xiàn)出一座城池,城墻雄渾挺拔,城樓高聳巍峨,可以想見,這座城池是當年兵家的必爭之地。

    兩輛馬車接近城門時,車把式一拽韁繩,揚鞭在頭騾上空啪地一個脆響,喊道:“靠,咧咧咧……”馬車便沒有進城,而是順著城墻下的一條土路一拐,望東絕塵而去。

    穿過幾個村莊,在暮色蒼茫中,馬車進入一個村子,停在一條巷子里。

    車上戴瓜皮帽的男子跳下車,對坐在車上的那位女子說:“淑卿,下車吧,還愣著看什么呀?已經(jīng)到家了?!?/p>

    小胡同頓時沸騰起來了。

    “快些來看吧,果子紅回到咱村了!”

    “呀呀呀,好俊俏的人才哩,裝男人咋裝得那么像啊?”

    “這下可好了,咱們可要好好地聽聽果子紅的戲了?!?/p>

    鄉(xiāng)親們?nèi)轮兄?奔走相告,有的搶著從馬車上往下卸東西,有的打水飲牲口……很快,一條巷子就擠滿人了。人們跟著客人涌進院子里,涌進房間里,個個臉上洋溢著榮耀和喜悅,場面比迎接新媳婦還要熱鬧。這就是說,為了躲避戰(zhàn)亂,丁果仙帶著養(yǎng)女拉弟子,徒弟秀蘭子、翠香子,在丈夫任秀峰的家鄉(xiāng)忻縣令歸村暫時住下來了。

    是啊,在臺上臺下、風風雨雨中打拼了近二十年的果子紅,也需要喘口氣、歇歇身子啊!

    前年,她的養(yǎng)母去世了。養(yǎng)母身體不好,自她四歲走進家門,她就沒有離開過養(yǎng)母的屎盒子尿盒子,不管怎么說,那是她的媽媽啊。早幾年,爺爺在南郊鄭村選了塊墳地,她們姐妹仨披麻戴孝,把養(yǎng)母安葬到那里。去年秋天,丁鳳章爺爺因患腎病也撒手人寰,她們姐妹仨把爺爺?shù)膯适聫埩_得比養(yǎng)母還要隆重,在墓前,丁果仙哭得十分凄戚。

    在冀午齋的那個大家庭里,大老婆執(zhí)掌一切,她遇到的更多的是猜忌和白眼,她并沒有享受到一個家庭的溫暖。

    她渴望家庭的溫暖啊。

    時下,在這田園環(huán)抱的鄉(xiāng)下,上有樸實和善的公婆,下有熱情勤快的弟妹,身邊又有細心周到的丈夫呵護著,她感覺到了從未有過的愜意和開心。同時,她也給這個家庭帶來了無盡的樂趣。

    任秀峰的奶奶身體不適,其實并沒有什么大病,總喊著要找先生看,果子紅便穿上公公的長大褂,戴上任秀峰的眼鏡,拄根文明棍,扮成郎中登門來看病了。

    “你老人家抓地啦,抓不合適啦?”果子紅學著一口地道的忻州話問道。

    奶奶眨巴眨巴眼睛,想試探試探先生的醫(yī)道,說:“倒也不抓些,先生先號號脈再說吧?!?/p>

    家人拿過枕頭來,奶奶把手腕伸在枕頭上,果子紅一邊用三根指頭輕輕地摁住脈搏,一邊問道:“老人家,摸你的脈象,好像最近吃請來吧?”

    奶奶一驚,答道:“著哇,先生號出脈來啦??刹?俺干姐妹的兒子聘閨女請俄吃請來?!?/p>

    “俄說得不錯吧?老人家的脈象沉澀,是肚子里吃了好東西消化不動了。不過,這不算大毛病,老人家只管把肚子暖暖,俄再給老人家開個方子吃吃,就天下無事了?!惫蛹t說得正兒八經(jīng)的。說來也怪,藥還沒有抓回來,睡覺時,奶奶把肚子用熱磚頭暖了暖,打了幾個嗝,放了幾個屁,就嚷嚷著說:“沒病了,沒病了,先生真是個活華陀啊,號號脈,就把俄的病給嚇跑了……”

    照例,滿屋子的笑聲飛出窗戶,越過墻頭,落到牛車道上去了。

    常常地,鄉(xiāng)親們聚攏來要果子紅唱唱,果子紅總是放下手頭的活,說:“好哇,唱哪一段哇?鄉(xiāng)親們愛聽哪一段哇?”鄉(xiāng)親們七嘴八舌地報出一大堆戲名來,丁果仙就挑幾段,或坐在炕上的鋪蓋卷上,或站在屋檐下的臺階上,板眼招式毫不含糊地給鄉(xiāng)親們表演一番。照例,她悠揚高亢的唱腔伴著鄉(xiāng)親們的叫好聲和鼓掌聲飛出窗欞,飛出院墻,穿過屋瓦上的裊裊炊煙,飛向田垅地頭去了。

    “淑卿,鄉(xiāng)親們要你唱,你也不能有求必應啊?!比涡惴逍奶燮拮?私下里規(guī)勸道。

    “你呀真是的,鄉(xiāng)親們愛聽我的戲,是抬舉我哩嘛。沒有鄉(xiāng)親們,我這條魚不就干死了嗎?”

    “可……我是怕累著你嘛?!比涡惴逭Z重心長地說。

    “我知道,我身邊有一個愛婿護著我哩?!惫蛹t欣慰地笑了。

    快樂的日子像箭似的飛著。

    但一場風波還是發(fā)生了。

    家里準備籌辦丁鳳章的周年祭辰。

    設(shè)靈堂,蒸饃饃,請響工……一切進行得很順當。

    祭祀那天,跪在靈堂前的果子紅突然嚎啕慟哭,聲震屋瓦。

    怎么會這么傷心?不會吧,是哪出錯了還是咋的?大家一片慌亂。

    跪在果子紅一邊的任秀峰轉(zhuǎn)過身,正要說話,果子紅順手甩了他一個耳光,啪地一聲,在當時使人感到窒息的大廳里顯得特別響亮,像是甩在每一個人的臉上。

    “淑卿,你這是咋啦?有什么不順心的事,你倒是說呀。你這樣哭,會傷著身子的……”任秀峰捂著自己的半邊臉,央求著。

    “你別碰我,你這個騙子!”果子紅杵了任秀峰一拳,又轉(zhuǎn)向靈臺哭訴起來,“爺爺啊,你為什么要走了啊?你走了,有誰可憐你這個苦命的孫女啊……”哭訴著,就開始往下撕扯自己的衣服,撕扯一件,就劈頭蓋腦地朝任秀峰扔一件。

    任秀峰把她緊緊地抱住了。

    靈堂前的人走也不是,站也不是,個個張嘴發(fā)愣,像面臨世界末日。

    響工照定例要吹奏,被主家暫先安排到一個空家喝茶水嗑瓜子去了;鄉(xiāng)親們也被主家婉言請離現(xiàn)場了;院門也悄沒聲息地關(guān)起來了。

    四年前,任秀峰信誓旦旦,他說,他老家雖有妻子,但那是父母包辦的,他并不愿意,他跟她要辦清手續(xù),一刀兩斷云云。但是,就在今天,有一個陌生的婦女趁人們亂哄哄的間隙,讓她懷里抱著的一個小娃娃對著任秀峰,說:“亮狗,快喊大大?亮狗……”果子紅看見,那個娃娃很小,不過一歲的樣子。

    這就是說,當她把全部感情都傾注給任秀峰的時候,竟然跟一刀兩斷的前妻生了孩子。

    第一次婚姻不堪回首,第二次婚姻燃起了她生命的火焰,但……偽善奸詐的男人們啊,一股被欺騙的屈辱如火山般噴瀉而出,果子紅從心底里鄙視這個猥瑣骯臟的世界。在戲臺上,她面對丑惡冰火不容,那只是角色的需要;現(xiàn)在,她要給它些真顏色了,她要撕下這一塊丑陋的面紗來,她要讓它在她的腳下發(fā)抖……

    任秀峰心知肚明。

    前年春天,果子紅到忻縣城里演出,相隨的任秀峰趁機會借了匹馬,趕了三十里路回家探望父母。前妻雖已離異,但仍住在任家,臨別時,藏在門后的她拉住他哭訴不止,聲言他要不答應她的要求,她將一死了之……此時,任秀峰痛心疾首,愧悔不已,他雙手捶打著自己的胸脯說:“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我是個騙子!淑卿,你大人大量,就讓過我這一回吧?淑卿,唉,我……我這不也是為咱們著想啊……”

    為咱們著想?

    果子紅愣怔了一下。

    她曾經(jīng)跟前夫有過一個孩子,但是沒有活下來。大老婆辯解說,接生婆是從遠地方請來的,她是盡了力的。接生婆也振振有詞,東拉西扯地說了一大堆:“孩子胎位不正呀,是橫生,為了保全大人,只能下鉤子了……唉,也是孩子沒造化,前緣前世修的,就憑你們這么有身份的大戶人家,我也不敢怠慢啊,我更不敢使壞啊。我要有歹心邪念,出門揀不到元寶,啃骨頭崩了牙……”當時,姐姐巧云陪侍在旁,她看見,泡在尿盆里的那個小娃娃還長著狗雞雞哩。她還看見,接生婆接過大老婆塞給的錢后,就嘻嘻笑著,一步三扭地走了……

    自此,果子紅失去了生育能力。

    “淑卿,我真想掏出心來讓你看啊,看我的心上烙著誰的名字。淑卿啊,我要心有旁騖,朝三暮四,我刀劈斧砍了,不得善終。淑卿,你不是常常夢見自己有了孩子嗎?你愛孩子,我也愛孩子啊,我真的是想有個咱們的孩子啊!是的,那個孩子雖不是你親生的,但他一樣會叫你媽媽的,我保證他長大了,一樣會親你疼你的。淑卿,看在我的份上,你就成全了這個孩子吧……唉,說一千道一萬,我是個混蛋,我是個混蛋……”任秀峰哭訴著,啪啪地抽自己嘴巴子。

    為了成全這個孩子?

    是啊,身為女人的果子紅,多么渴望有個自己的孩子啊,有個叫自己媽媽的孩子啊?!澳赣H”這個字眼,對她有太大的感召力和誘惑力了。

    在《三娘教子》的那出戲中,扮演老薛保的丁果仙面對一個淘氣的孩子會賦予那么生動的情懷和眷顧,簡單的幾句戲詞,讓她處理得鞭辟入里,掏心摘肺的,已超越了舞臺框架,完全融入到生活的真實中去了。觀眾看見,當她背過臉去用水袖擦拭眼睛的時候,她已唏噓不已,淚水滂沱……

    后來,果子紅收養(yǎng)了三個女孩,老大叫拉弟,老二叫招弟,老三叫引弟。弟者,男性也。她又“拉”又“招”又“引”,僅從字面上,人們也能窺見果子紅對那個長著狗雞雞的夭折了的男嬰的刻骨銘心和骨肉流失的無限傷痛。

    “亮狗,快喊大大……”按照鄉(xiāng)下習俗,昵稱中有豬、狗、牛、虎的,都是男孩。這顯然是個男孩了,莫非這是上蒼對她失去的那個男孩的補償嗎?

    為了成全這個孩子?是啊,為了成全這個孩子——別人的孩子和自己的孩子,不一樣都是孩子嗎?為什么要嫌棄這個孩子,而不能接納和善待這個孩子呢?

    再說,她也舍不得對任秀峰的這份情啊。

    再說,今天是爺爺?shù)募廊瞻 ?/p>

    再說,讓鄉(xiāng)親們看著笑話哩。

    最終,果子紅選擇了大度和寬容——不,她甚至有些懺悔了。

    她收住哭聲,捉住瘋狂地抽打著自個嘴巴子的任秀峰的手,兩人抱成一團哭在一起。

    當人們膽怯地陪著笑臉,七手八腳地上前給丁果仙整理零亂的衣衫時,她沒有拒絕。

    響工又回到靈堂前,笙如泣如訴,纏綿凄婉;鎖吶高亢嘹亮,恣肆渲泄;圓圓的鼓嘣嘣嘣地直扣心弦;翻跤打滾的音符啟迪著人們,死者已經(jīng)愴然離去,生者尚需好好活著。任家大院在不平靜中又恢復了平靜。

    頭年夏天回來,到第二年春天,省城來了幾撥人懇請果子紅回去。不回,又有什么出路呢?只有回去。

    “爸爸,媽媽,我走了。這些日子,你們夠為我操心的,怕我吃不好,還大老遠的請來大姨專給我做飯,我實在感激不盡。兒媳不孝,不能不走,有空我會回來看你們的,你二老要多多保重啊!”

    果子紅穿著一身小姑子的衣褲,儼然一個鄉(xiāng)下走親戚的農(nóng)家婦女。

    二老淚水漣漣。

    也沒有跟廝守慣了的他嬸嬸他叔叔的鄉(xiāng)親們告別,摸黑坐到馬車上,果子紅偕丈夫、拉弟子、秀蘭子和翠香子,還有專程來接他們的拉胡胡的和管場面的兩個后生,循原路回到城頭插著太陽旗的省城。

    十五

    國破人還在。

    果子紅跟難師難兄、難弟難妹們擰成一股繩打破鑼,成立眾梨園,維持生計。

    國破人迷茫。

    果子紅不停地唱,用唱來陶醉自己,也用唱來麻醉自己。

    介板,流水,二性,滾白,四股眼……

    老曹福愈加悲憤,介子推在火中訕笑,《反徐州》中的徐達加了兩句詞:“反了吧,反了吧?!薄诳嚯y的火焰的錘煉下,她的表演藝術(shù)又推入一個高峰期。

    她的名氣在膨脹著。

    她開始有了飲場的習慣。

    任秀峰把著一個玲瓏剔透的藍花小爐壺,等在下場門前,一旦聽見妻子的嗓音乏力了或滯澀了,他就拿著小爐壺小跑到前臺,果子紅背轉(zhuǎn)身,用水袖擋著,張口含住任秀峰遞過來的壺嘴,咕咕地喝幾口。

    她開始有了吸食鴉片的嗜好。

    半夜回來,她的第一件事就是倒在炕上,打開煙燈,把自己深埋在繚繞的煙霧中,貪婪地忘我地吮吸著。

    雖然,面對同仁們的困難她總是慷慨解囊的。

    雖然,面對八竿子打不著的尋上門來的求助者她總是不曾拒絕的。

    是啊,是啊,她在修繕街門的時候,一個頗有名望的書法家出于至誠,送來“積善家”三個字,建議她雕刻在門楣上……

    她與人為善,迎來送往,心情不錯嘛!

    不,這只是假象,她的脾氣是明顯地變壞了。

    在這個二百余平方米的四合院里,她掏心窩子的話語和開朗的笑聲沒有了,而聽到的更多的是她沒頭沒腦的抱怨聲。盡管老媽子殷勤侍奉,盡管大師傅花樣翻新,盡管三個養(yǎng)女資質(zhì)平平都也算聽話,盡管任秀峰精心料理,屁顛屁顛的,但換來的總是她叫人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的不滿和責備。她,有時真像一頭咆哮山林的失意的母獅子,如何才能使她滿意和開心,成了家人不可破解的難題。

    她無端地傷害著別人,也莫名地傷害著自己。

    對外,她充其量不過是一張叫座的王牌。

    對內(nèi),她充其量不過是一臺賺錢的機器。

    八年奴役,四年苦悶,十二年當中,她一米六二的個頭,體重由一百一十多斤銳減到不足八十斤!

    人們私下里不無擔憂地說,不惑之年怕是丁老板的一個坎哩。

    現(xiàn)實需要她做出抉擇。

    恰逢其時,在一陣摧枯拉朽的風暴過后,太原解放了,并州街頭傳來了“革命軍人個個要牢記”的整齊嘹亮的歌聲?!笆缜?淑卿,快出來看啊,解放軍進城了!”踩著滿街的彈皮,任秀峰興匆匆地喚出果子紅來,到街上看解放軍。

    帶著好奇,鉆出防空洞的果子紅擠在街邊的人群中。一個軍帽上插著樹枝,滿臉灰土的解放軍小戰(zhàn)士閃出隊列,對果子紅問道:“大嬸,海子邊在哪嘎嘎?”

    “解放軍小兄弟,你是榆次人吧?你問的海子邊在那嘎嘎——”果子紅也說著榆次話,往城南方向指了指,“還要拐好幾個彎彎哩?!?/p>

    “俺娘說,打進太原城,抽支順風煙,逛逛海子邊,看看丁果仙。大嬸,俺還要看丁果仙的大戲哩?!毙?zhàn)士說完,憨憨地敬個禮,一手摁著屁股上的子彈帶,撒腿跑著趕隊伍去了。

    丁果仙驚呆了。

    小戰(zhàn)士的話猶如春雷一樣回響在她耳畔。

    解放軍也知道自己?解放軍也要看自己的戲?

    一股熱血頓時涌遍她的全身。

    “逸山,”她推推踮著腳尖站在一邊的任秀峰說,“快回家,快回家!”

    “你看,伍隊還沒有過完呀!快看,快看,他們抬著的那是個什么大家伙啊?”任秀峰探頭探腦地不想離開。

    “快回家,快回家,我要整理行頭,我要給解放軍唱戲!”

    丁果仙拽著任秀峰氣喘吁吁地跑回家里。

    這年——一九四九年,果子紅四十歲,她的生日也是解放軍進城的日子:四月。

    十六

    沒出一個月,丁果仙就組建起民眾劇團開鑼唱戲了,先給解放軍唱,哪有解放軍,丁果仙的劇團就到哪里唱。

    戲臺下坐在左邊的解放軍齊聲喊著:“抽支順風煙,看看丁果仙!抽支順風煙,看看丁果仙……”戲臺下坐在右邊的解放軍就齊聲喊道:“逛逛海子邊,看看丁果仙!逛逛海子邊,看看丁果仙……”

    喊聲如潮,此起彼伏,丁果仙熱淚盈眶。

    同時,她開始戒大煙了。

    當任秀峰看見妻子煙癮發(fā)作,痛苦不堪時,他就背過臉去抹把淚,轉(zhuǎn)身把煙槍遞給她,勸她抽幾口緩緩勁兒。丁果仙卻把眼睛一瞪,奪過煙槍,叭地在膝頭上一折兩斷,投到爐坑里了。一個月光景,丁果仙的臉色就大為好看了,她逢人伸出胳膊來讓人捏捏。

    “啊,厚墩墩的,盡是肉了,還有彈性哩?!?/p>

    “瞧,多粗啊,一把都快握不住了!”

    人們欣慰地贊嘆著。

    告別沉悶陰暗的過去,沐浴在解放的陽光里,丁果仙精神煥發(fā),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她常常連軸轉(zhuǎn)。三年排出十幾出新戲,風雨無阻地奔波在三晉這片熱土上。緊跟著,她就以副團長的身份,率山西代表團到北京參加第一次文代會,并受到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的接見。

    是啊,一個從舊社會過來的地位卑賤的“戲子”,一個出身凄苦,以仰人鼻息為生的唱戲的,一個自生自滅掙扎在生死線上,國家從未問津和關(guān)心過的民間藝人,竟以主人翁的身份,被迎入國家的最高殿堂,這是她做夢都不敢想的啊。當她站在毛主席面前,當她的手被毛主席的手握住的那一瞬間,她這個在戲臺上有出色駕馭能力的高手,愣愣地望著毛主席,喉嚨哽咽,不知說什么好了。

    該說什么呢?別人沒有告訴她,自己也沒有準備啊!

    突然間,她腦子里蹦出一個詞,脫口說道:“國父,你好!”

    說出這句話后,她自己把自己也嚇了一跳,心想,這么稱呼對嗎?要是不對,可攬下洋戲了,咋辦啊?正急著,她看見毛主席寬寬的額頭上輕輕地掠過一道皺紋,接著,那充滿睿智的眼睛里露出了寬厚的笑意,用特有的湖南口音對她說:“國父,是孫中山先生的專利噢。咱們都是同志,我在這里當國家主席,你在那里給工農(nóng)兵大眾唱戲,只是分工不同,都是為人民服務的?!?/p>

    多么慈祥的笑容,多么厚實的大手,多么親切的話語:“咱們都是同志”,“都是為人民服務的”,多么新鮮的字眼和思想啊!

    她的心里濕潤潤的,她感到一種東西在心里躁動著,滋長著。

    如果說,早先丁果仙是為了謀生、為了掙錢、為了名氣,一句話,是為了自己而唱戲的話,那么現(xiàn)在,她要為工農(nóng)兵大眾唱戲了,她要為人民服務了,她要從小小的自我的圈子里跳出來。如果說,解放了,丁果仙是帶著樸素的感情積極地投身于工作的話,那么,毛主席的接見,使她與領(lǐng)袖的距離拉近了,甚至親密無間了,在對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的無限崇敬之中,還揉合著一種發(fā)自心底的感恩情懷。

    在紛擾雜亂的人生道路上,她找到了一個引路人。

    在缺乏親情關(guān)懷的孤獨奮斗中,她找到了一個如父兄般可以信賴的人。

    她要對得起毛主席,她要聽毛主席的話,跟毛主席走。這是她的誓言,也是她至高無上的行為準則。

    這可是她人生的一個質(zhì)的飛躍。

    她要證明自己。

    她凡事往頭里奔。

    她率先組團,積極演出,謳歌新社會;

    她率先捐出巨資,支援抗美援朝;

    她率先報名參加赴朝慰問團;

    她率先翻家底,搞戲改,推陳出新;

    她率先配合政治,緊跟形勢,大演現(xiàn)代戲;

    她率先響應號召,努力學文化,摘掉文盲帽子;

    她率先降低工資,靠近黨組織,入黨后一次繳納黨費一萬元;

    她率先抓傳幫帶,捐資獻物,組建培訓班,建立戲劇學校;

    她率先編新詞,排新戲,歌頌三面紅旗……

    當藝術(shù)的火花與政治的火花相遇時,會迸濺出璀璨奇異、耀人眼目的光焰。解放后的這十年,丁果仙率先從骨子里革命化了,政治化了,同時她的榮譽和頭銜也越來越多。這十年,或者再往后延長三五年,她收獲了政治,當然也收獲了藝術(shù),是她人生的又一個高峰期。

    十七

    解放后,宋黑子爹跳槽到一家大型紡織廠當了一名擋車工,工人階級當家做主了。那一陣子他也忙啊,要支前趕任務爭先進,要上夜校掃盲學文化,要上街巡查抓特務,要制作幻燈片宣傳消滅蒼蠅蚊子,要參加文藝隊到大街小巷扭秧歌,他又兼任工廠的工會負責人,身子是全撲在廠里了,差不多連看戲的工夫都沒有了。

    一九五七年,當宋黑子七歲上的時候,他指著家里掛在墻上的一排排東西問道:“爸,別人家的墻上是掛相框呀,貼年畫呀啥的,咋咱家的墻上盡是這些稀奇古怪的東西?”

    宋黑子長大了,能提出問題來了。

    不錯,墻上掛著刀槍劍戟的仿制品,生旦凈末丑的紙殼臉譜,還有一件破舊的蟒袍,各式髯口,各色穗子的馬鞭子,幾乎是個小小的戲劇博物館。

    這是宋黑子爹日積月累的成果。

    掛在墻上不僅是一種喜好,也是一種炫耀。

    “嘿嘿,怎么是稀奇古怪呢?孩子,這樁樁件件都是唱戲離不了的東西啊?!彼魏谧拥f著,就從墻上小心翼翼地取下一個黑色的髯口來,鉤住自己左右兩邊廂的耳朵,戴在嘴唇上,用雙手梳理一番,彎下腰,仿照晉劇戲曲的念白問道,“你小小娃娃看看,為父的我,可否像個老爺爺啊?”

    “像,隔壁的張爺爺就是這個樣子,他還用胡子扎我的臉蛋哩?!?/p>

    “對對對,這就叫胡子,唱戲的叫髯口。誰戴上它,誰就像個爺們了。”

    “媽媽戴上它也會像個爺們嗎?”

    “對對對,有個唱戲的就是個跟你媽媽一樣的人,她戴上這個,比張爺爺還像張爺爺哩?!?/p>

    “她是誰呀?”

    “丁果仙,人們都叫她果子紅。解放前,我和我的大師兄、二師兄、三師兄常到戲園子看她的戲。她唱得最好啊,我們最愛看她的戲了?!?/p>

    “那我也要戴胡子唱戲,我也要當果子紅,唱戲給爸爸看?!彼魏谧优氖直奶饋怼?/p>

    聽到這話,宋黑子爹茅塞頓開,著哇,何不讓宋黑子學戲去呢?

    宋黑子爹會兩句拿手戲詞,他自己樂著唱著,也叫宋黑子跟著唱。他還知道演員要跑圓場拿大頂什么的,他傾其能,比比劃劃地示范著,對宋黑子開始了前期培訓。一天,宋黑子爹趁自己上二班,早早就起床了,他讓宋所黑子穿上他媽給他縫制的一件新制服,穿上準備過年穿的千層底新布鞋,把他打扮得齊楞板正的,跟個小大人似的,領(lǐng)他到戲劇學校報名去了。宋黑子爹打聽到這個學校是丁果仙辦的,是這個學校的校長。

    接待他們的是一位領(lǐng)導同志。

    不錯,戲校在整合幾個劇團的年輕學員后,還短缺六七個名額,可前些天已經(jīng)到鄉(xiāng)下招夠了。領(lǐng)導同志看著宋黑子父子倆風風火火的樣子說,礙于情面,他不好一句話把他們拒之門外。領(lǐng)導同志正字斟句酌的當口,宋黑子爹咧嘴嘿嘿一笑,用嘶啞的聲音說道:“領(lǐng)導同志,要不,先讓娃娃唱兩句你聽聽?”不等領(lǐng)導同志吭聲,他就給宋黑子擠眼睛,宋黑子心領(lǐng)神會,立刻按照熬了半夜學熟的兩句詞,扯開了嗓子:

    自幼兒在臥龍修身養(yǎng)性,

    劉先主他將我搬下山村。

    “哈哈,你這是模仿我們丁校長的《空城計》唱的吧?嗯,你別說,還真有那么點味道哩!”

    這位領(lǐng)導同志的話不無調(diào)侃的味道吧?但宋黑子爹聽風就是雨,他來勁了:“是的,是的,他就是模仿丁校長的《空城計》唱的。領(lǐng)導同志,他還會走臺步哩,娃娃,給領(lǐng)導同志走兩圈看看?!?/p>

    宋黑子的臉一繃,就進入角色了,他順勢做個拉山膀的動作,嗬,那動作做得還蠻勁道的!接著,嘴里倉倉倉地默叨著鑼鼓點,繞著領(lǐng)導同志轉(zhuǎn)起圈圈來,轉(zhuǎn)了兩圈,走到墻根底,身子往下一栽,兩臂撐地,嗖地貼著墻倒立起來了。

    “哈哈哈,你還會拿大頂啊!好好好,快下來吧,快下來吧?!鳖I(lǐng)導同志頗有城府地點點頭,“精神可佳,令人感佩。要說,真也是個戲坯子,可惜……”

    聽到可惜,宋黑子爹的心一下子奔到嗓子眼了。

    宋黑子自小奶水不足,發(fā)育不是很好,個頭先就沒有長夠,人又瘦麻筋筋的,加之皮膚黝黑,隔壁張大爺夸張地說,如果把宋黑子跟炭放到一搭,你閉一下眼再睜開,就分不清誰是炭,誰是人了。小時,爹媽親得不行叫了個黑子,誰想越叫越黑,半途上想改也改不過來了。

    誰都知道,要學戲不僅要求嗓子好,身材長相也得好,這位領(lǐng)導同志深知,人才難求啊,如果真遇到了好苗苗,再增加一兩個名額也是可以的。但眼前的這位主,心計是有的,可先天條件怎么看怎么不行。他沒有直說這些,而是說:“可惜……嗯,實在可惜,人數(shù)剛剛招夠……以后還是有機會的,哈哈哈哈?!闭f著,就握緊住宋黑子爹的手搖晃著,把父子倆個客客氣氣地送出了門。

    這就走了?宋黑子爹于心不甘,他要見丁校長。見了丁校長,他就把當年為她喝辣椒水,當替罪羊的事捅出來,他不信,她會知恩不報,她會不開這個后門,把兒子收進學校去。他這么想著,就回轉(zhuǎn)身去,幾乎是用生硬的口氣對那位領(lǐng)導同志說:“我要見你們丁校長?!?/p>

    “聽你的口氣,你認識我們丁校長?”領(lǐng)導同志語氣和靄地說。

    “當然啦,你聽我這嗓子……丁校長是清楚的……反正,我要見丁校長?!钡f這話時,宋黑子爹又有些底氣不足了,說得支支吾吾的。

    “丁校長眼下是新新劇團的團長,在我們這里是兼職的。她忙啊,今天沒有來學校,大概是帶著劇團到鄉(xiāng)下演出去了。你要找,請到那里找吧?!?/p>

    宋黑子爹聽到這話,就拽著宋黑子來到新新劇團,看門的老頭笑著說:“走了,今早太陽還沒出山就走了。這不,她怕我冷,把秀峰的一件棉襖給我披上,就急急地坐車走了。她忙啊,你要想逮著她,難哩!”

    果然,丁校長就像一只旋轉(zhuǎn)的陀螺,宋黑子父子來過幾次,總是擦前錯后的,到底也沒有見著。

    一九六二年,宋黑子跟著他爹看完病回家路過柳巷時,發(fā)現(xiàn)路西的山西大劇院前面喇叭哇啦哇啦的,人們轟轟吵吵,甚是熱鬧。他們近前去看,只見扯著的一條大紅幅上寫著:“慶祝丁果仙舞臺生活四十周年紀念大會”。好哇,這一下可要見著丁校長了!

    “走,進去找丁校長去!”宋黑子爹拉著宋黑子往劇院里走。

    但是,把門的把他們攔住了,憑票入場,他們沒有票。

    這時,宋黑子爹劇烈地咳嗽了起來。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宋黑子爹急了,他亮出了底牌,對把門的邊咳嗽邊說:“我……我認識丁……丁果仙,我為她……喝過……反正,二三十年前吧,我們在一個……在一個院住過……我們打交道久了……咳咳咳……”

    “你說些什么呀?我們聽不懂。”把門的皺著眉頭,上下打量著宋黑子爹,他們看他是個工人模樣,又咳嗽得勢如破竹,就網(wǎng)開一面說,“行啦行啦,進吧進吧?!?/p>

    他們走進了劇院,揀后排的座位坐下來。

    臺上正有一個人在講話,聽人說是副省長王中青,只聽他講:“……丁果仙同志善于學習和總結(jié)前人成果,在此基礎(chǔ)上,順應時代潮流和當時舞臺的需要,結(jié)合自身的特點,獨辟蹊徑,開坤伶須生之先河,創(chuàng)造性地形成了一套字正腔圓、典雅大氣、形神俱佳的丁字號的表演風格,或叫表演流派,我們不妨一言以蔽之,稱之為‘丁派吧……”

    宋黑子爹又咳嗽起來了。他竭力控制住自己,有一句沒一句地聽到臺上的人繼續(xù)講道:“……你走到繁街鬧市,或窮鄉(xiāng)僻壤,常能聽到丁派的模仿者,她塑造的一些舞臺形象家喻戶曉,她的一些經(jīng)典唱段燴炙人口。同志們,這就是工農(nóng)兵大眾渴求的精神食糧啊!人民喜歡這樣的藝術(shù)家,黨的事業(yè)也離不開這樣的藝術(shù)家。丁果仙以她的人格魅力和精湛的表演藝術(shù),贏得了應有的尊敬和榮譽,她為咱山西的戲劇事業(yè)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臺下響起了暴風雨般的掌聲……

    “咳咳咳……”宋黑子爹涕淚交流,咳嗽不止。

    “兒子,我……我等不得開完會了,要不……要不,咱們先到后臺找找丁校長吧?”

    大會接近尾聲,會后要演出現(xiàn)代戲《豐收之后》,丁果仙反串老旦五保戶王奶奶。

    丁果仙正在化妝,工作人員勸他們在門外等候。

    從人們進進出出撩起門簾的間隙,他們看到后臺男男女女一片忙碌,有的在試穿行頭,有的在相互對戲,有的面壁靜坐,大多的在對著鏡子勾臉譜。有一個穿著胖襖子,背對他們坐著的,也在對著鏡子噗噗噗地往臉上撲粉,他們聽見,走過她身邊的人都客氣地跟她打招呼,稱呼丁院長。

    宋黑子爹知道了,丁果仙已經(jīng)當上山西省晉劇院的副院長了。

    “那就是丁校長!”宋黑子爹驚喜地指著那個穿胖襖子的背影說。

    “啊,可找到丁校長了!爸,大熱天的,丁校長怎么還穿棉背心啊?”宋黑子瞧著門里,詫異地問道。

    “那不叫棉背心,那叫……那叫胖襖子,不論生旦哪行,也不論三伏天,都要穿那個的,唱戲的可是個苦營生啊!”

    “爸,我不怕苦營生,我唱了戲也要穿胖襖子。爸,咱們快進去找丁校長吧?”宋黑子說著,就要撩簾子往進走。

    “不行,”宋黑子爹一把拽住宋黑子說,“咱們現(xiàn)在不能進去,她就要上臺,咱們給她添麻煩,等散了戲再說……”

    胸中作亂的咳嗽到底沒有使宋黑子爹堅持到散戲,他們與果子紅又一次失之交臂。

    宋黑子爹患的是肺癌晚期。

    臨終,宋黑子爹奇跡般地不咳嗽了,只是說話的力氣不夠用,他磕磕絆絆地對宋黑子叮囑道:“兒子,你一定要見著……見著丁校長,就說……就說我以前為……為她喝過……”

    “爸呀,你慢慢說,你總說為丁校長喝過喝過的,你到底為丁校長喝過什么啊?”宋黑子趴在他爹的身上哭喊著。

    “喝過……喝過辣……她知道……她會照顧你的……還有,把墻上掛的……全……歸……歸我……你自個兒……”話沒有說完,一口痰堵上來,宋黑子爹就走了,牽腸掛肚地走了。

    “爸為丁校長喝過什么啊?這跟我進戲校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這個謎久久地縈繞在宋黑子的腦際,他做夢都想向丁校長尋問哩。

    宋黑子終于有機會見到丁校長了。

    十八

    四年后,也就是一九六六年,宋黑子與丁校長不期而遇。

    那是一個寒風刺骨的冬天,但“造反派”們的心卻沸騰了。

    寬敞的街道上人頭攢動,人潮洶涌。

    一輛大卡車緩緩地行駛在馬路當中,卡車的駕駛室后面高高地擺放著一把椅子,丁果仙就坐在上面,掛髯、戴盔頭、著龍袍,完全是一個“皇帝”模樣。不過,這不是她使出渾身解數(shù)表演給觀眾的藝術(shù)舞臺,而是一個精心設(shè)計的企圖讓“觀眾”使出渾身解數(shù)對她進行羞辱的舞臺。

    是啊,哪朝皇帝胸前還掛那么個刺眼的沉甸甸的大牌子,上面寫著打了紅叉的“大戲霸”三個字?是啊,哪朝皇帝周圍會站那么一圈低著頭的“社會垃圾”,脖子上掛著的牌子或背上貼著的白紙上寫著“走資派”、“大流氓”、“階級異已分子”、“叛徒”、“特務”等等?

    咳,哪朝皇帝干這個!

    除此外,卡車上坐著滿滿的箍著紅臂章穿著綠軍衣戴著綠軍帽的年輕人,其間也混雜著一些穿著干部服的中年人,車上有一個領(lǐng)頭的振臂一呼口號,滿車的人就立刻像觸電的木偶,跟著齊刷刷地舉起臂,張大嘴,聲嘶力竭地高喊起來:

    “打倒大戲霸丁果仙!”

    “打倒大吸血鬼,大地主婆丁果仙!”

    “打倒三朝紅,變色龍丁果仙!”

    “打倒鉆進黨內(nèi)的反動權(quán)威丁果仙!”

    “讓帝王將相、才子佳人滾下舞臺,見鬼去吧!把顛倒的歷史再顛倒過來!”

    “誰反對毛主席就打倒誰!橫掃一切牛鬼蛇神!”

    ……

    宋黑子在人群中往前擠著,他看見,丁校長像個不倒翁似的,人們盡管地動山搖地喊著,她卻依舊直挺挺地坐著,儼然戲臺上的一個“孤家寡人”。“你好囂張啊!”身邊一個造反派捏住丁校長的下巴頦往上一杵一杵地教訓著。這時,一縷穿過烏云的殘冬的陽光閃過丁校長的臉頰,宋黑子在那一瞬間第一次看清了丁校長。丁校長的臉并不大,很小很小,也不白皙,而是黃臘臘的,眼睛還有些浮腫,除了端正的鼻子有些冷峻之氣,整個人跟個小老太婆似的。這使他想起了他家隔壁的張奶奶,有一次下學回來,媽媽沒有做好飯,張奶奶端過一碗煮疙瘩給他吃……

    “媽的,你的眼睛還在笑哩!”宋黑子短暫的回憶被造反派的吆喝聲打斷了,“你這是嘲笑?冷笑?奸笑?你笑什么?你知道奶奶是什么人?奶奶我是你笑的嗎?”

    不要臉,這么小就想當“奶奶”啦!當奶奶你給我吃煮疙瘩嗎?宋黑子打心里憎惡這個不給吃煮疙瘩的狗奶奶。

    “你叫王六貨?!倍⌒iL笑著說。

    “閉上你的臭嘴,媽的,奶奶的名字是你叫的嗎?你說奶奶練功不用心,怕吃苦,放你娘的拐彎屁!你想把奶奶往封資修的黑道上領(lǐng),往成名成家的臭水坑里推,沒門!今天,奶奶要好好地修理修理你?!?/p>

    這位革命小將是如何修理丁果仙的,事后,當親友們憤憤不平地憶及此事時,奇怪,丁果仙顯得十分淡漠。怎么,難道這不是她經(jīng)歷過的嗎?

    當然是她經(jīng)歷過的。

    當造反派惡作劇地給她穿戴上戲劇《打金枝》中的行頭時,她就習慣性地進入角色了,她就不是她了,她就是舞臺上品性謙和包容的唐代宗了;那車下如蟻般涌動的人群,也不是“批斗”她的人群了,而是她所熟悉的、企盼的鄉(xiāng)親們了。時空更迭,她進入幻境中了。戲詞禁不住猛浪般地沖撞著她的心肺,一時間喉嚨亢奮,導板、夾板、流板抑揚跌宕的聲腔節(jié)奏風生水起,一場戲便在她心里火爆上演,如火如荼:

    ……上殿來將皇兄急忙攙起,

    聽孤王有話對卿細提……

    唱著,她仿佛聽到宮門外傳來些哄哄鬧鬧的“打倒,打倒”的聲音,她略一停頓,笑罵從汝,顧不得多加理會,又陷入到那個磁石般吸引著她的美妙無比的藝術(shù)王國中了……

    “真的,一旦穿上行頭,我就不是自己了?!倍」尚χf。

    “果仙,果仙,原來這仙字,就是在這等著啊!”親友們驚嘆不已。

    宋黑子踮起腳尖,看見那個造反派忽而抬起胳膊,忽而放下胳膊,在生著法子“修理”丁校長。他立刻怒火中燒,終于忍無可忍,轉(zhuǎn)過身擠出人群,從墻根撿了塊半頭磚,又擠回到大卡車跟前??删驮谒e起半頭磚的剎那,他的腦袋遭到了猛烈的一擊,嗡地一聲,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說,你為什么砸汽車駕駛室的玻璃?”宋黑子聽到耳邊有這樣的聲音。

    宋黑子竭力睜開眼,看見他對面有個當兵的正瞪著他擂桌子,他看看頭頂,是天花板。他看看左右,一邊一個人擰著他的胳膊,都是橫眉怒目的兇相。他昏昏沉沉的,感到十分疲乏,只想躺下來睡一覺。他的身子幾次從凳子上滑下來,又幾次被提溜到凳子上。他蹙緊眉頭,咋也弄不清這到底是怎么了?

    “說,誰指使你干的?”

    窗外有人在喊口號:“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他就不倒……革命不是請客吃飯……”

    宋黑子聽到要請客吃飯,興致來了,對對對,吃飯吃飯,他肚子里空空的想吃飯哩。他想起媽媽的玉茭面糊糊他最愛喝了,他能吸溜吸溜地一口氣喝三大碗?!昂?看俺娃可憐地餓的,黑子,放開肚子喝吧……”他聽見了媽媽親切的聲音。糊糊在哪里?糊糊在哪里?他嚷嚷著,但是,他的嘴就是碰不到碗邊。他只得舔舔干裂的嘴唇,津津有味地咂吧咂吧,咽幾口唾沫下去。他,滿足地笑了。

    “你笑什么?”又是擂桌子,“你想讓貧下中農(nóng)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嗎?你想翻天,過你失去的天堂的嗎?你癡心妄想,你年紀不大反動透頂啊!”

    “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窗外口號沖天。

    三天后,在強大的政治攻勢下,宋黑子承認了自己的罪行。

    宋黑子拿磚頭砸造反派的汽車被定性為一起嚴重的“現(xiàn)行反革命事件”。

    看看怕不怕,階級敵人就在我們身邊啊!

    看看怕不怕,這是多么血淋淋的階級斗爭的生動事例啊!

    看看怕不怕,革命人民怎么能不把階級斗爭的弦繃得緊緊的啊!

    看看怕不怕……

    教訓是深刻的。

    有人說,這小子留著也是禍害,拉出去一槍崩了算啦。

    有人提出異議,說,走個過場吧,向上級呈報一下也不誤事。

    報告落到一位將軍的手里。

    將軍把案子壓下了,有人就貼將軍的大字報。將軍說,我得調(diào)查啊,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說,沒有調(diào)查就沒有發(fā)言權(quán)啊。

    多少事從來急,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隔些日子,造反派又貼將軍的大字報。將軍說,我調(diào)查啦,這孩子爺爺是種地的農(nóng)民,爸爸是工廠的工人,都是勞動人民階級出身嘛。再說啦,年紀尚小,還有改造的希望嘛,留個活口,敵我矛盾按內(nèi)部矛盾處理吧,送去勞教三年看看如何。就這樣,宋黑子撿了一條命。

    一天,勞教農(nóng)場的教導員把宋黑子傳喚到辦公室,對他說:“有人反映,你歇下來愛哼什么調(diào)調(diào),你再哼給我聽聽?”

    “教導員,我就會哼哼兩句,跟我爹學的,他學丁校長的這兩句最拿手。”宋黑子摳著手上的繭子,羞怯地說。

    “行啦行啦,哼哼吧,別張家李家的嗦了?!苯虒T笑瞇瞇地催促著。

    “那我就唱啦:自幼兒在臥龍修身養(yǎng)性,劉先主他把我搬下山村?!?/p>

    教導員把他的唱詞記下來,滿意地點點頭,讓他走了。

    下午,宋黑子被五花大綁地押上了會場,大會宣布,鑒于宋黑子頭腦反動,不思改造,利用勞動休息時間大唱反動戲曲,為黨內(nèi)頭號走資派劉少奇招魂喊冤,為此,決定延長他的勞教期限,由三年改為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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