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家國
袁家大屋是當(dāng)?shù)刈钊茄鄣姆孔印?/p>
袁家大屋坐北朝南,大門很氣派,門前有用輪輪正正的大青石板扣成的寬走道,從走道朝下走十三步石階,是用大青石扣成的天井,天井外是寬展展的場子。從西耳門進(jìn)去,是一間從廂房和正房伸出來的一長溜檐子,檐子里頭是灶屋,灶屋朝西又是一間用來吃飯的小偏檐。檐子通往廂房的門封了,隱約看得出閉門的印子。偏檐與連接偏檐山墻人把高的圍墻,同耳門的門面墻,圍成了一個關(guān)在屋內(nèi)的天井。天井中有兩棵兩三人高的香櫞樹,天井西南角還有從門外伸進(jìn)來的核桃樹枝葉。耳門外有一個小場子,場子左邊一條線出去,是兩棵大核桃樹遮掩著的豬圈和茅房。
過去,袁家大屋只住袁姓一戶人家,后來,卻住著包括袁家在內(nèi)的三戶人家。袁家住西邊,堂屋以東住兩戶人家,一戶姓洪,一戶姓佘。袁家大屋還有一間大屋沒住人,就是西廂房。上頭說過,西廂房通往檐子的門封了。西廂房是隊(duì)屋。
這個時候,香櫞樹上已長出了圓溜溜的香櫞,核桃樹上也掛滿了青果子。
西廂房那邊一直很安靜,夜飯一吃,燈就熄了。天井里坐著兩個漢子,背靠香櫞樹坐著,都在吃煙,一個拿煙袋吃,一個不要煙袋,拿廢紙卷喇叭筒子吃。這里把抽煙叫吃煙。兩人吃著煙,都不吭氣,可隔一隔會有一點(diǎn)棕樹葉扇子的扇動聲和喝茶聲,倒像是他們在說話。他們是爺孫倆,拿煙袋吃煙的是爺爺??蛇@時候,要是一個聲音從幾道墻那邊又猛地躥過來,他們從頭到腳就會跟著一抖?!啊Α恕?是一連串震耳朵的咳聲,哪怕是不帶痰的干咳,也會在他們身邊滾一大氣。那是洪大海在咳,洪大海只要在屋里,總要大聲咳。洪大海住著袁家大屋的堂屋、東廂房和里頭的正屋,這些屋子是袁家大屋最好的房子。
這時候,袁青山也想咳,喉嚨管里有痰,可他把痰又吞了回去,忍著沒咳出來。
他扭頭看天,上弦月還沒爬出香櫞樹葉。
門好像在響,像是有人敲門。袁青山打個激靈,身子晃一下,起身摸到門邊,可沒開門。他搞不準(zhǔn)門外是不是有人,直到門又輕微地響了一下,他才開門。
門外站著一個生人。袁青山不吭氣,站在門里看這人,大致看出了一個輪廓,還朝門外溜了一眼,見門外墻腳邊擱著一副木匠擔(dān)子,曉得這人是個匠人。袁青山讓匠人進(jìn)屋,劃根火柴,把擱在檐子里一條板凳上的煤油燈點(diǎn)上,又去泡了缸大腳片子茶葉。大腳片子茶葉,葉子大,是粗茶,喝起來苦,可來勁兒,解渴。袁青山家常有過路人來找水喝,他當(dāng)這個匠人也是來找水喝。屋里沒有紙煙,他給匠人拿了點(diǎn)旱煙和卷煙紙,可匠人卻拿煙葉卷煙,三二兩下卷了煙,拿出一個小煙袋來,把煙按進(jìn)煙袋鍋。匠人趔身在煤油燈上點(diǎn)煙時,袁青山這才發(fā)覺匠人才剃過頭,是個光腦殼,臉面有點(diǎn)嫩,眼神還有點(diǎn)怯。袁青山覺得他有點(diǎn)面熟,卻想不起來他是哪里人,問他貴姓。他說,賤姓陳,名叫陳有義,鷂子埡人。袁青山問,你是老陳木匠的兒子?陳木匠點(diǎn)頭說,我跟我伯在你們這邊做過木活。這一方,大多把父親叫伯。袁青山說,想起來了,我看見你那時候,你還在跟你伯學(xué)徒。呃,他老人家還好吧。陳木匠說,還好,就是老了,跑不動了。袁青山問,手藝還做得來?陳木匠說,也就是混個日子。袁青山卷個喇叭筒子吃煙,現(xiàn)在,他明白過來,陳木匠不是來找水喝,而是要找木活做。果然,陳木匠試探著問,你們這里有沒有人想做木活?袁青山說,不曉得,沒聽說過。陳木匠又問,那你家想不想做?袁青山說不做。陳木匠說,比方說,打點(diǎn)嫁妝。袁青山就曉得,一些匠人,就想打嫁妝,但他說不做,真不做。陳木匠起身要走。袁青山說,喝茶,水喝了再走。大腳片子釅茶差不多晾涼了,正好喝滿口茶。陳木匠站著,一口氣把一缸釅茶喝了。
陳木匠挑起木匠擔(dān)子走了,走遠(yuǎn)了。袁青山這才掩好門,把燈吹熄,又坐回到香櫞樹下。袁青山的爺爺說,老陳木匠手藝倒好,不曉得他兒子的手藝跟不跟得上他。袁青山說,我見過陳木匠做的東西,跟他老子不得差?!啊Α蹦沁呌譂L來一聲重咳。袁青山小聲說,有手藝又咋的,還不跟沒手藝一樣?
夜有點(diǎn)深了。袁青山洗了澡,去門外歇涼。他又卷個喇叭筒子,邊看天邊吃煙。
天青得放光,月亮要上核桃樹了。這時候,他隱隱聽到一點(diǎn)輕輕的走路聲,不過細(xì)聽,還聽不到。他沒想到,是陳木匠又轉(zhuǎn)來了,要找歇處。他把妹妹袁青紅叫起來,叫她燒點(diǎn)水,再把客鋪收拾一下。
袁青紅從屋里出來,見陳木匠,邊揉眼睛邊笑一下,算是招呼,轉(zhuǎn)身進(jìn)灶屋,把灶臺上的煤油燈點(diǎn)著,刷鍋添水,到灶門前坐下,給灶膛里塞柴燒火。
月亮上核桃樹了。袁青山和陳木匠坐在香櫞樹下,有一句沒一句地小聲說話。隔一氣,袁青紅過來跟哥說,水燒好了。袁青山說,你找雙布鞋來,再把水舀到大腳盆里。山里有大小腳盆之分,男的用大腳盆,女的用小腳盆,哪怕是兩口子,洗澡洗腳也不共用一個腳盆,這是規(guī)矩。陳木匠叫莫找,說他自己帶著布鞋,可袁青紅還是把布鞋拿來了。她朝他腳邊擱鞋時,她背后的辮子溜到前頭來了。她有一頭好頭發(fā),辮子又粗又長。陳木匠并沒換鞋,還是穿自己的鞋。他的右腳布鞋前頭破了指頭大一個洞。
袁青山曉得,陳木匠還是想找木活做。既然陳木匠又轉(zhuǎn)來了,那就叫他做點(diǎn)東西,反正屋里早晚得做點(diǎn)木活,不如現(xiàn)在就就湯下面,請他做幾樣?xùn)|西。
陳木匠洗過澡,袁青山問,木活咋做?陳木匠說,這年頭兒,白天也做不成個啥子,做點(diǎn)把子活路,也只能晚上悄悄密密做。袁青山說,要得,就是晚上做好。陳木匠說做半個晚上,換兩斤苞谷。袁青山問,一斤半做不做?陳木匠沒吭氣,沒吭氣就是愿意做。陳木匠給袁青山一根紙煙,問做哪幾樣?xùn)|西。匠人有做匠人的好處,身上能有紙煙揣著。袁青山把陳木匠給的大公雞牌紙煙,好好看了看,才就燈點(diǎn)著,吃一口,讓煙在嘴里頭滾幾下,再從鼻孔里出來,覺得紙煙還真香。他說,就做幾樣小東西,一個五屜柜,一個碗柜,一張條桌,一個洗臉架,一個大腳盆,一個小腳盆,一個尿桶。陳木匠問木料夠不夠,袁青山就帶陳木匠去看木料。
木料放在板樓上,樓口搭著樓梯,樓梯腳抵靠的那方墻上有封門的印子,那邊該是袁家大屋的堂屋。袁青山拿著燈先上樓,在上頭照亮。陳木匠上樓,用指關(guān)節(jié)輕輕敲敲木料,說料好,透干,擱的時間長,做東西才牢靠。陳木匠就要把木料朝樓下搬,可袁青山卻叫明兒早上搬,怕這時候搬東西動靜太大。
第二天一大早,陳木匠和袁青山把木料從樓上搬到灶屋那邊的偏檐里。木活要在這間偏檐里做,屋里沒有窗子,屋頂上倒有個天窗,后墻還有道后門,可袁青山叮囑陳木匠莫開這道門。
天才蒙蒙亮,袁家人都上工去了。屋里還很黑,點(diǎn)著用墨水瓶做成的煤油燈。陳木匠留意到偏檐和灶屋之間放著兩樣家具,一樣是面朝偏檐放著的裝糧食用的大柜子,一樣是面朝灶屋的碗柜,都用生漆漆成,漆工好,木工也好。他一眼就看得出來,東西是他伯做的。糧柜高高大大,頂上四角和下頭四只腳上都刻著雕花。他倒是覺得,這柜子擱錯了點(diǎn),放在堂屋正上方才好看。小時候,他伯當(dāng)他說過袁家大屋,說袁家屋有多大,門有多高,家底有多厚實(shí),待匠人有多厚道。
做木活先得扎架子,他把一塊厚厚的長木板,用抓釘釘在兩個袁家平常用來架木頭鋸柴用的馬架子上,釘牢靠,再算算要用多少方子和板子,用鉛筆記到一個小本本上。
時間過得快,眨眼間,上工的人就回來吃早飯了。
早飯弄得還真有點(diǎn)惹眼,燉的有洋芋肉湯,炒的有肉,還有雞蛋。飯是金黃亮白的金銀花干飯,干飯里頭,苞谷面比米多,看起來,倒好像是一片金黃金黃的金銀花里頭星星點(diǎn)點(diǎn)地點(diǎn)綴著一些白得耀眼的小白花。金銀花干飯吃起來噴噴香,肉和湯也香得不得了。這些東西叫陳木匠眼里和喉嚨管里都伸出爪子來了。他吃了不少肉,還吃了四大碗干飯。說實(shí)話,他有好久沒吃過肉和干飯了。
白天分兩半,前半兒和后半兒,因?yàn)榧Z食緊張,一天只吃早飯和夜飯兩頓飯,后半兒上工的時間就比前半兒長一些,總要拖到天黑才放工。
晚上吃飯前,袁青紅從糧柜里拿出一個罩子燈來,把玻璃燈罩下下來,用抹布蘸肥皂水輕輕地擦洗,接著又擦洗燈罩下面的燈座,給燈座上頭裝煤油的鼓肚子油瓶倒上煤油,把燈捻子浸進(jìn)油里,把有螺紋的燈罩卡子扭到油瓶口上,扭緊,把燈點(diǎn)著,把燈罩卡進(jìn)燈罩卡子。燈罩卡子外邊還有一個小扣子大小的小鐵把手,撥動這個小把手,能帶動穿過燈罩卡子而掛帶捻子的鐵針,控制燈亮的大小。罩子燈有六七寸高。袁青紅把燈罩卡子上的小鐵把手輕撥一下,本來比簡易煤油燈要亮的罩子燈更亮了,照得陳木匠眼睛一亮。屋里只有一個罩子燈,因?yàn)橛心窘匙瞿净?這才點(diǎn)上。
罩子燈真亮。有一下子,陳木匠差不多都忘了做手頭上的活路了,眼睛老走神,眼神兒隔不隔就要溜到燈上。他發(fā)覺,罩子燈還真有點(diǎn)惹眼。他心里頭在想,罩子燈像個啥。上頭的燈罩子是個鼓肚子,中間的油瓶也是個鼓肚子,下頭的燈罩又像個喇叭筒子,兩個肚子還不一樣,上頭一個瘦一點(diǎn),下頭一個又胖一點(diǎn)。他也就是這么想了一下子,還要做手藝呢。做手藝,才是正經(jīng)事,才是手藝人的本分。
他開始給方子吊線,把一個木方子的一頭抵到釘在案頭的小八字鐵上,拿斧頭把另一頭敲一敲,八字鐵便緊緊咬住了方子。他再把墨斗拿到釘八字鐵的案頭,把綁著線頭的帶釘子頭的掛鉤按進(jìn)方子,退到另一頭,墨線也就帶過來了。接著,他把腰躬起來,瞇著左眼吊線,吊穩(wěn),把線拈起來,彈下去,方子一邊的墨線刷地一下就劃直了。
袁青紅把針線簸拿到偏檐來,坐到罩子燈旁納鞋底。她左手拿鞋底,右手使針。針尖一扎進(jìn)鞋底,中指上的頂針便靠上去,把兩寸長的大針頂過去。隔一隔,她的右手總要輕輕朝起一抬,在頭發(fā)上蹭一下,就又落到鞋底上,針也就扎過了鞋底。他曉得,她拿針蹭頭發(fā),是在給針尖抹發(fā)油,這樣才好進(jìn)針。只是他覺得,她抬手抹發(fā)油的樣子還真有點(diǎn)惹眼。晚上,她換了衣裳,穿著藍(lán)底白花的襯衣和淺藍(lán)色褲子,腳穿布鞋,看起來有點(diǎn)亮眼。
陳木匠開始刨方子。刨子在方子上發(fā)出揭開木頁的嚓嚓聲,木頁從刨子里出來,變成了一朵朵刨花。他一只腳在前,一只腳在后,站在方子邊,雙手緊握著刨子,一刨子推過去,刨子的出口就吐出一朵卷成好幾圈,卷得很好看的刨花。
給方子換面時,他問,給哪個做鞋?其實(shí),他也只是隨便問問,應(yīng)該是本來并不想問,可嘴巴卻不大聽話,嘴一張,話也就出口了。
她呢,好像并不愿意跟他說話,隔好一氣才說,不給哪個做。姑娘家做針線,特別是做鞋,給哪個做,最好莫問,問也問不出來。要是她給自家人做,倒還好說,可要是給她心里頭惦記的人做,她咋會說呢?哪怕是自家人問她,她也不會說,更莫說外人。一個姑娘家,總有點(diǎn)把子自己不愿意說出口的話。這么一想,他就覺得自己不該多嘴多舌,心里頭就有一點(diǎn)后悔。
她當(dāng)然不會說鞋,說給哪個做鞋,可總得找點(diǎn)話說,問陳木匠他們那邊上工緊不緊,是不是也是經(jīng)常晚上開會,一開開到大半夜。
屋里很靜,好像只聽得見刨子刨方子的嚓嚓聲,甚至還聽得見刨花落地的聲音,可是,好像有人來了。
是的,這個晚上,袁家來了兩個人,都是鄰居,一個是隔壁的洪大海,一個是洪家隔壁的佘福來。他們跟袁青山坐在檐子里吃煙,喝水,話倒說得不多,有一句沒一句的。后來,洪大海問,屋里在做啥子?袁青山說,做一點(diǎn)小東西。佘福來問,在做木活?袁青山想,屋里做點(diǎn)夜活,也瞞不了人,就說,在做,也就是晚上做做,木匠早上還得趕回去上工。袁青山這么說,他們就不吭氣了。過一氣,他們到偏檐來,看了看陳木匠做木活。
屋里又靜了下來。
陳木匠又刨好了一個方子,在桌邊的椅子上坐下,順手拿起桌上晾涼了的茶水,咕咚咕咚一口氣喝了,卷煙吃。
陳木匠說,你哥好像出去了。袁青紅說,肯定在隔壁。陳木匠問,隔壁是哪一家?袁青紅說,姓洪,個頭矮一點(diǎn),年輕點(diǎn)的那一個就是。陳木匠又問,是不是隊(duì)長?袁青紅說,你咋曉得是隊(duì)長?高一點(diǎn)的是會計(jì),姓佘。陳木匠說,我肯定曉得,看一眼就曉得。袁青紅說,你是不是會看相?陳木匠說,藝多不養(yǎng)家,我可不會那手藝,不過,隊(duì)長總有隊(duì)長的樣子,倒是看得出來。袁青紅把針尖在頭發(fā)上很蹭幾蹭,還用小拇指撓撓額頭,小聲說,倒也是,隊(duì)長總有隊(duì)長的樣子,會計(jì)也有會計(jì)的樣子。
“——喀——嗨——”洪大海的咳聲又滾了過來。
陳木匠問,隊(duì)長成家沒?她說,你不是要幫著說媒吧?人家就是說不到媳婦,都要過三十歲了。他說,人家該不會打你的米吧?他這話真沒說好,她好一氣都不吭氣,吭氣也沒好聲氣。她說,哪壺不開提哪壺,你咋盡說不著邊兒的話?她這話一說,兩個人又都不吭氣了。
她發(fā)覺,他在看燈,不走眼地看燈。她想,燈有啥子好看?她也朝燈溜了幾眼,猛一下子就覺得這個罩子燈倒還有點(diǎn)看頭,上頭鼓鼓的,中間圓圓的,下頭的底座大大的,燈罩跟油瓶、油瓶跟底座中間,又是細(xì)細(xì)的,細(xì)的地方,細(xì)得好看,粗的地方,鼓得好看。
又一個晚上,他開始鋸板子,左腳緊緊踩住放在案頭的板子,左手抓住案子,右腳蹬地,右手拉鋸。她呢,在納又一只鞋底。納一氣后,她擱下針線,起身到他對面,蹲下。他停下鋸子說,想幫我拉鋸?她說,你要怕我拉不好鋸,我還是納鞋底。這么說,可她還是接了鋸子。她蹲著拉鋸,下鋸卻拉得吃力不討好。一塊板子鋸?fù)?他問她拉過鋸子沒。她說拉過,跟她哥鋸過柴,就是沒跟木匠拉過。他說拉鋸沒得巧,就是身子要坐正,力氣要用勻,叫她拿把椅子,坐著拉鋸。她拿椅子過來,坐下幫他拉鋸,說,怪不得先頭不順手。
板子鋸得差不多了,他坐下來歇?dú)?吃煙。她又開始納鞋底。她發(fā)覺,他又在看燈,看的時候,眼神兒發(fā)亮。其實(shí),她也在看,可她看,隔一隔,眼神兒才悄悄溜過去一下。雖然只是溜一下眼神兒,可她好像能在燈身上看見他看燈的樣子。
隔天晚上,陳木匠看見洪隊(duì)長又來了,在門外跟袁青山坐著歇涼,拍經(jīng)。拍經(jīng),就是拉家常。
有點(diǎn)奇怪的是,這個晚上,陳木匠并沒聽到洪隊(duì)長咳。
又一個晚上,袁家屋里來了一個女客,女客能說會道的樣子,跟袁青山嘰嘰咕咕說話。女客很說了一氣才走。
客人才走不久,在廂房里頭屋里,袁青紅竟和哥哥袁青山小聲吵了起來。袁青山憋著聲音把妹妹狠狠教訓(xùn)了一頓。袁青紅哭了,哭了很久。盡管她始終憋著哭聲,可斷斷續(xù)續(xù)的哭聲還是從里頭屋里悄悄溜到了偏檐這邊。陳木匠這才隱隱約約明白,袁青山托人說媒,給他妹妹找了婆家,袁青紅要嫁人了,先頭那女人好像就是替男方來為女方報(bào)婚期??稍嗉t卻像不想嫁人,不愿到她哥給她找的人家去過日子。
這天晚上,袁青紅沒到偏檐來做針線,針線簸上有一雙做好了的燈草絨布鞋和一只才開始納的鞋底。
這一陣子,陳木匠覺得在袁家做木活有點(diǎn)憋得慌。袁家人說話輕言細(xì)語,就連咳一下都憋著聲氣,生怕人家聽見屋里有一點(diǎn)點(diǎn)大的動靜。這么一來,他也不敢大聲說話,就連敲敲打打的活路也怕弄出大的響聲來。他想早點(diǎn)做完這里的夜活。
后半兒放工回來,袁家始終沒人說話,也沒人跟他搭腔兒。夜飯吃得早,也吃得快。他們一吃過飯就走,走得很急,像怕誤了工。他們一出門,他就聽到外面有人喊叫開會,人好像都在朝袁家大屋門前場子上集中。他怕有人進(jìn)來,把門插了起來。
第二天晚上,他發(fā)覺袁家屋里好像出了啥事,沒人吭一下氣。接下來幾天,他一直都沒看到袁青山的爺爺。
陳木匠已在袁家做了十多個晚上夜活,袁青山要他做的幾樣?xùn)|西差不多要做完了,明天再做一天,晚上他就可以挑起木匠擔(dān)子回屋了。今天他回隊(duì)上上工,已找隊(duì)長請了明天的假。
晚上,他當(dāng)袁青山說,木活明天就可以做完,他明天晚上走。袁青山問他,這幾天,你們那邊的漆匠能不能過來?他說,我們那邊有個老漆匠,姓周,就想偷偷溜出來摸點(diǎn)夜活做,換點(diǎn)糧。袁青山說,那就叫他晚上來做。
太陽出來得早,陽光從房頂上的小天窗外面射到屋頂?shù)氖呱?給西邊屋頂?shù)那嗍呱腺N了一幅金晃晃的畫。這時候,陳木匠也畫了一幅畫,把五屜柜合攏了。五屜柜有大半人高,分兩個部分,左邊從上到下有五個跟條桌抽屜差不多大小的屜子,右邊是一個用來掛衣裳的立柜,柜門上安著一塊玻璃鏡子。他把五屜柜抱到墻邊,靠墻擱好,在五屜柜對面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拿手巾擦把汗,點(diǎn)根煙,把五屜柜巴骨巴肉地看一眼。他好像看見袁青紅把柜門打開,從里頭拿衣裳出來,又把柜門關(guān)上,可他卻從五屜柜的玻璃鏡子里頭看到她眼里閃著淚花花。
射進(jìn)屋來的陽光像一個刨得锃亮的木方子,那方子的一頭搭在天窗上,另一頭搭在墻上。
天氣熱得厲害,陽光像火一樣烘烤著袁家大屋。隊(duì)上開始在早飯過后歇晌。
陳木匠橫躺在床上,上床就困著了。不曉得是啥時候,迷迷糊糊中,他隱隱約約聽見很多知了在拼命鼓噪,感到自己的右手被哪個逮著,按在啥東西上頭。那個地方怪怪的,叫他忘了自己的手是在哪里。逮他手的那只手既光滑又粗糙,好像還有鋤頭把磨出來的繭子。
他完全清醒過來,恍惚記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個怪夢。這時,在知了煩人的吵鬧聲中,袁家大屋靜得出奇,歇過晌的袁家人又都上工去了。他想,先頭是不是有人在他困覺的床上也歇過晌?是不是也像他一樣,橫躺在床上,腳放在地上?要不,自己的手咋會由人逮著?
“——喀——嗨——”天一撒黑,洪大海大咳幾咳后,大聲喊叫開會。
其實(shí),陳木匠的木活已差不多做完了,只要再用袋把兩袋煙工夫,他把活路了一下尾,再跟家長袁青山交代一聲,他就可以挑起木匠擔(dān)子和幾十斤苞谷回屋了??赏砩详?duì)上又要開群眾會,看來,他只有等到散會后才能走。
木活徹底做完了,外面也開始開會了,陳木匠能聽到會場上的講話聲。
他坐在桌邊,看著罩子燈吃煙。有一下子,燈罩里輕輕地響了一下,燈火跳了一下火花。這個火花跳得好,陳木匠心里頭也跳了一下。他拿出做木活畫圖用的本子,在桌上攤開,拿鉛筆在左邊一頁畫個罩子燈,在右邊一頁畫個穿裙子的姑娘。他把兩幅畫比較著看,猛然覺得罩子燈像姑娘,燈罩是胸,鼓肚子油瓶是屁股,底座是裙擺。
這時候,他的身子猛地一抖,有人輕輕敲了一下后門。他有點(diǎn)緊張,走到后門旁邊,小聲問是哪個。
他沒想到會是袁青紅悄悄溜了回來。進(jìn)屋,她就把門閂倒了下來,把門插了。
她看嫁妝,一樣一樣地看。她把五屜柜的屜子一一抽出來,又塞進(jìn)去。在五屜柜的玻璃鏡前,她站了一氣,像是在看自己,又不像是在看自己。他卻看不出來她對他做的東西滿不滿意。他問,你看啥,是不是東西沒做好?她笑一下,卻沒吭氣。他說,你們隊(duì)上三天兩頭開會,會開得比我們隊(duì)上還多。她看到他畫的罩子燈,眼睛一亮,小聲問,你會畫畫?那我問你,燈罩像啥,燈又像啥?他說,不曉得。她說,你畫都畫出來了,還說不曉得?他說,我說出來你可莫怪我。她叫他說。他說,燈罩像女人的奶子。她臉就紅了,扭頭說,你有點(diǎn)壞,那中間那個鼓肚子呢,又是啥?他就不吭氣了。她想了想,說,是不是像屁股?不過,這話,她只是在心里頭悄悄說的。
她站到罩子燈前。她的身子擋住了燈光,燈光為她畫了一幅畫,這幅畫,比他先頭在本子上畫的畫還要好看。他頭一回覺得,一個姑娘家的身子在燈光中還會有這么好看。
罩子燈猛然滅了。他好像聽見她說,你過來一下。她說話的聲音很好聽,他還從來沒聽到過這么好聽,而又叫他不曉得該咋辦才好的話。他摸索著過去,她好像看得很準(zhǔn),一下子就抓住了他胡亂摸索的手,把他一下子拉到她身上,叫他胸脯子觸到她鼓鼓脹脹的奶子。她一手摟著他肩,一手摟著他腰,摟得緊緊的。
黑暗中,他們的身子輾轉(zhuǎn)到了厚厚的散發(fā)著木料馨香的刨花上。他要點(diǎn)燈。她說燈沒油了,可還是叫他把罩子燈點(diǎn)著了。
燈一亮,她就害羞了,勾著頭,兩手把玩著辮子梢。她曉得他要看她,把腿夾得緊緊的,不要他看,可她也只夾了那么一下。他還從來沒看過女人的身子。他看,那里里一圈,外兩圈,真像一朵刨花,不過這朵刨花卻跟浸在水里一樣。他猛地想起來,今兒歇晌時,他的手好像就摸過這朵刨花。
他發(fā)覺自己身上脹得厲害,竟然尿濕了褲頭,他可從沒這么尿過。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他猛地醒悟過來,就覺著洪隊(duì)長和佘會計(jì)要進(jìn)屋了。接著,馬上就有人要把他們捆起來,亂棍打死。
他不能害她,得趕快走,走得越快越好。他趕緊收拾木匠擔(dān)子,把袁家給他稱好了的苞谷擱進(jìn)擔(dān)子。
他挑起擔(dān)子出門,從后門走。他沒想到她又?jǐn)f了上來,把一樣?xùn)|西擱到后邊一頭擔(dān)子。他放下?lián)?正要跟她說話,她卻跑了。
她給他的是一雙布鞋。
陳木匠得從袁家大屋前頭過身。
前頭說過,袁家大屋的西廂房是隊(duì)屋。隊(duì)屋門開著,門前坐滿了人,天井和天井外頭的大場子上都是人。天井靠袁家大屋大門那方擺著三張條桌,每張條桌上都點(diǎn)著一個罩子燈。洪隊(duì)長正坐在條桌里頭講話,會開的是斗爭會,正在斗爭人。不過,這次斗的不是袁青紅的爺爺,而是她的哥哥袁青山。袁青山正躬著腰,站在洪隊(duì)長面前。她的爺爺享福去了,找他兒子去了。他的兒子,是前年投河死的。
那晚,隊(duì)上開群眾會,陳木匠困覺了,袁家人都還沒回來。第二天天沒亮,他就回鷂子埡去上工。差不多正是他才走過后,她爺爺?shù)纳碜右迅吒邟煸诹撕颂覙渖稀j?duì)上給她爺爺定的罪名是,偷偷摸摸為孫女兒打嫁妝,破壞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挖社會主義墻腳。那天,袁青山跟袁青紅草草掩埋了爺爺,還不敢耽誤上工,還要表現(xiàn)出人人都很習(xí)慣看的樣子,低眉順眼的樣子。
她爺爺綽號叫袁大漢。袁大漢身強(qiáng)力壯,蓋了袁家大屋,卻掙了個富農(nóng)成分,吃盡了苦頭,還叫后人也跟著吃盡了苦頭。陳木匠的伯當(dāng)陳木匠說過好多回,說袁大漢力氣大得很,能挑四五百斤重的擔(dān)子。
下弦月慢慢從黑暗中摸出來。陳木匠只能隱約看見袁青紅那細(xì)溜溜的腰身,可這竟然是他看她的最后一眼。幾天后,陳木匠竟聽說,袁家那個有一根大辮子的姑娘家人也走了,找她伯跟爺爺去了。
責(zé)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