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小孩叫我“媽”(外三篇)

王明玉

克里斯蒂娜跟我說：孩子是天使，他們投生以前。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樣俯視著人間，挑選著他們未來的父母。所以說被他們選中，成為他們的父母是多么幸運(yùn)和幸福啊!克里斯蒂娜有五個孩子，兩個孫子，他們的照片洋洋灑灑地占了她半個辦公桌?？死锼沟倌纫呀?jīng)58歲了，在我們公司做一份很普通的辦公室工作，她的丈夫原先在海軍服役，現(xiàn)在一家醫(yī)院工作。夫妻倆工資都不高，前年才買了一套不大的房子。孩子們性格各異，志趣不同。一會兒我聽說她的兒子開了個餐館，報紙上一個高高瘦瘦的金發(fā)男孩在餐館前傻傻地笑著：一會兒又聽說她的女兒考進(jìn)了桑塔克魯斯大學(xué)，白白胖胖的女孩有著眼她一樣的淺灰色眼睛：一會兒又告訴我他的二兒子要搬回家來住，原因是他不僅失業(yè)。還跟女友吹了。女孩不僅帶走了所有的財物，還找律師討要生活費(fèi)。男孩心情不好。在高速公路上超速被警察抓住后因?qū)斐鲅圆贿d被拘留，需交2000美元才能把他保出來?？死锼沟倌日f她沒用2000美元干這種事，他應(yīng)該自己做事自己當(dāng)。當(dāng)然她知道她的丈夫無法忍受兒子在拘留所里受驚嚇，會馬不停蹄地趕去營救……對克里斯蒂娜來說，孩子是她生命中很重要的部分。因為他們，她愛、她擔(dān)憂、她喜樂、她憤怒、她勞作、她滿足。

讀了不少新潮文章，很為那些不要孩子的人惋惜。他們有這樣的算式：孩子=填不完的時間黑洞+壓迫得喘不過氣來的責(zé)任+(需要)馬拉松運(yùn)動員的體魄+可能有可能沒有的快樂(摘自《讀者》2004年第12期《孩子和新衣服》)。我雖然不愿隨意評論他們的選擇，但我個人無法不對這樣的公式感到不悅。人們最終會意識到。在過于強(qiáng)調(diào)自我價值的同時，往往會否定甚至丟失自我。當(dāng)我們深深地墜入愛河。你是否在每一個熱吻后面掐算它們的代價?當(dāng)你與最親愛的人共建愛巢，你是否可以捂上耳朵，拒絕那個愛的天使的叩門聲9當(dāng)孩子的第一聲哭啼撞到我們的心上，我們的愛怎能不化為洶涌的潮水，把我們沖刷、洗滌、拍打。讓我們在愛的沉浮中體味人生的繁榮?自我意識與自私有很模糊的界限，愛和功利卻是涇渭分明。從“養(yǎng)兒不再防老”掐算到“僅孩子奶粉錢的一項支出就可以請一個很好的鐘點工”(《孩子和新衣服》)，這樣的人不做父母也罷。

自從有了兒子，我發(fā)現(xiàn)了一句讓我歡喜無比的話：“有個小孩叫我‘媽!”經(jīng)常喜氣洋洋對家人念叨、對兒子念叨、對同事們念叨，從中國念叨到美國，從中文念叨到英文。兒子如今已經(jīng)是大四的學(xué)生了，每當(dāng)我念叨這句話時。他都嘿嘿一笑。

“多么寓意非常的話啊!”丈夫樂呵呵地把我擁到胸前。

克里斯蒂娜對孩子和父母之間關(guān)系的比喻讓我覺得新鮮。很感動。每次我抬頭仰望天空?？吹椒毙情W爍，再看看天空下面華燈璀璨的城市，心里想的是：此刻又是哪對兒幸福的人兒被選中呢?

螞蟻、蜜蟲和菊花

我們蹲在菊花前面看著來來去去的兩隊螞蟻。向著菊花進(jìn)軍的一隊。由菊花底部的主干處兵分?jǐn)?shù)路，分散在那些趴滿蜜蟲的葉片上。博愛的兒子為難了。螞蟻、蜜蟲和菊花要保護(hù)哪一方呢?

諾貝爾物理獎獲得者理查德，費(fèi)曼(RIchard Feynman)，曾用放大鏡觀看在常春藤上的螞蟻。他看到螞蟻用腳在蜜蟲身上輕輕地拍啊拍的，蜜蟲便分泌出蜜汁，然后螞蟻將這一球蜜汁舉起、咬破、咕嘟咕嘟地喝了進(jìn)去。螞蟻受甜美蜜汁的誘惑心甘情愿地為蜜蟲服務(wù)。冬天把蜜蟲的卵保存在自己的窩里使其安全過冬。天暖后，螞蟻又把蜜蟲從地下搬到植物上，讓蜜蟲從葉片上汲取營養(yǎng)，分泌蜜汁。當(dāng)這片葉片枯死時，螞蟻又會把蜜蟲搬到另一片新鮮的葉片上。當(dāng)蜜蟲遇到危險時，螞蟻會挺身而出。為保護(hù)蜜蟲而戰(zhàn)。蜜蟲為了報答螞蟻的恩情，就不斷地分泌蜜汁。這樣的讓心柔軟的甜美故事彌漫在兒子和我的心間，看著忙碌的螞蟻和安靜的蜜蟲我們一時無語。

在我們家，螞蟻的地位可不一般。螞蟻一高興就舉家造訪，兒子從無微詞。甚至一兩只“誤入”禁區(qū)。他也耐心地將其引到紙片上，送到“安全地帶”。衛(wèi)生間發(fā)現(xiàn)螞蟻，我大叫。兒子平靜地說：“別打擾它們，它們是來汲水的?！弊屑?xì)一看，可不，小小的身體胖得近乎透明，看著那小細(xì)腿飛快地馱著箱般的身體回家，不忍下手。廚房發(fā)現(xiàn)螞蟻，我又在叫。兒子又說：“下雨了，它們家里肯定灌水了，就讓它們避一避吧。。天晴了，螞蟻走了。我逗兒子：“它們沒來。是不是在家忙著曬被褥?”

我們的菊花也不是一般的菊花?？纯茨莵y哄哄一大蓬自由自在生長的樣子就知道主人對它有多么嬌寵。兒子堅決反對“整枝打杈”，更對把花枝剪掉插入瓶中的做法深惡痛絕。所以除了“亂哄哄一大蓬”不算，那些去年的花朵還吊在枝頭。當(dāng)年為了保護(hù)這盆菊花，兒子可是眼我們作了不懈的戰(zhàn)爭。三年前喬遷新居。這盆菊花正處在它生命的低谷。不僅沒有半片綠葉，而且也找不到任何生命的跡象。家雖無萬貫卻也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乩耸畮总?。我和丈夫堅決反對帶上這盆“干草”，對兒子的請求不再理會。最后一車時，樓上樓下不見了兒子，當(dāng)我焦急地走到我的車前，但見兒子坐在裝滿家什的后排車座上，懷里抱著這盆可憐又幸運(yùn)的“干草”。兒子的理論是：“如果是人病了，也要丟棄不管?”沒想到幾個月后，這盆菊花竟發(fā)出了新芽。以后每年花兒不斷。不是很漂亮的花，卻感覺那是一種感情的報答。

保護(hù)菊花就要殺死螞蟻和蜜蟲，憐惜螞蟻和蜜蟲就要犧牲菊花。這自然界的“戰(zhàn)爭與和平”，讓我們束手無策。哲巴的故事

TGIM(Thank God it“Monday,感謝上帝，今天是星期一!)看到這個句子時，剛剛放下哲巴的電話。我馬上又打過去，告訴他這個新版本的流行語是多么迎合他現(xiàn)在的心情。“感謝上帝，今天是星期一!我可以去工作了”，這也是哲巴在電話中的主要話題。

哲巴是俄羅斯人。我過去的同事，畢業(yè)于莫斯科大學(xué)。物理學(xué)博士。四年前，被公司解雇。記得那天，天下著小雨，當(dāng)聽到他和另外一位德國人的名字在解雇的名單上時，他們都臉色慘白。德國人走進(jìn)我的辦公室嚴(yán)肅地說：“Amy，記住，這就是美國!”然后鉆進(jìn)他銀色的奔馳，頭也不回地走了。哲巴默默走進(jìn)他的辦公室，關(guān)起門來，半天沒有動靜。我有些擔(dān)心，就在他的辦公室前走來走去。望進(jìn)去。他低頭坐在桌前。一動不動。一個高大英俊博學(xué)沉穩(wěn)的男人，此時此刻更顯出讓人揪心的凄涼。我敲敲門：“哲巴，如果談話能讓你好受些，你知道我總是很樂意的?！闭馨痛蜷_門，大顆的淚珠從他的臉上滑落。他摟住我的肩膀，我感到他的手冰涼，身體在顫抖。在中午的告別午餐上，他強(qiáng)作笑顏，但什么都沒有吃。我們都知道他的情況：他不僅僅只是丟了一份工作。公司正在給他辦綠卡，也就是說綠卡的事也泡湯了。如果他不能很快找到另一個公司，他的簽證到

期后就可能被迫離開美國。

幾個月很快過去了，我們都沒有哲巴的消息。突然一天，他打電話過來說需要我們做他的reference。我問他這么久也沒來電話，干什么去了?他說他剛剛從醫(yī)院出來，做了心臟搭橋手術(shù)。我手頭剛好有一份專利文件需要他這位專利發(fā)明人簽字。我和克里斯廷決定去看他。他顯得很激動，連連說：“快來、快采啊，我很想你們!”

兩個多小時的路程讓我們感慨萬分。哲巴為了避開每天的交通堵塞，早上不到七點就趕到公司，晚上七點才離開。而且路上要花費(fèi)近五個小時!從未聽到他有任何怨言，可見他多么重視這份工作。哲巴的家坐落在叢林掩映的桑塔克魯斯。剛剛拐進(jìn)那條通往他家的小路時，就看到他和太太已經(jīng)站在門前等我們了。見到他。我們都大吃一驚：他足足縮小了一大圈!原來的那個挺拔瀟灑的英俊男人，如今已顯出了蒼老。他的太太很漂亮很溫存。她抱出很多相冊給我們看。美麗的俄羅斯。美麗的女人，可愛的孩子。慈祥的老人，她說她非常想念家鄉(xiāng)。他們惟一的兒子現(xiàn)在在加拿大。英俊健美一如年輕的哲巴。

哲巴的太太在附近的一個花店工作，工資比較低，也沒有很好的福利。鑒于哲巴的健康狀況，醫(yī)療保費(fèi)高得驚人。每月要交近兩千美元。他的太太憂心忡忡地告訴我們：哲巴身體一直很棒。不知為什么會病得這樣突然。除了心臟外，還發(fā)現(xiàn)他的肺部有兩塊陰影，需要做另一個手術(shù)，但他現(xiàn)在身體還很弱…，哲巴輕輕地吻了一下他的太太說：不要擔(dān)心。一切會好起來的。在家里，哲巴仍然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我不禁想起那天在辦公室他凄涼悲傷的樣子和午餐時強(qiáng)裝的笑顏，暗想該是多么大的壓力狠狠擠壓著這個原本健康的男人，致使他的心臟已不能再承受，不禁眼睛一熱……

從哲巴家里出來，克里斯廷一邊擦著眼睛。一邊說：“我們再來一次，好嗎?讓我們?yōu)樗矶\。祝愿他手術(shù)順利!”

認(rèn)識哲巴時是我剛到美國不久，英語反應(yīng)很慢。他跟我講話總是出奇的耐心。而且絕不放過我的任何錯誤。我問他：“是不是俄羅斯人都這么認(rèn)真?”他愣了愣，紅了臉，說：“噢，對不起。如果我顯得太挑剔，請你原諒，那不是我的本意。我剛到加拿大時。是多么希望有人給我糾正英語啊!”由于父母的原因，我很喜歡俄羅斯的文化和藝術(shù)，喜歡跟他談柴可夫斯基、談肖斯塔科維齊、談葉賽寧，還告訴他少年時是如何偷偷愛上了保爾·柯察金，是如何偷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一我說：“我們中國人的哲學(xué)是中庸之道。崇尚謙和容忍，這些在你身上都有過之而無不及。很新奇。”他問：“何以見得?”我說：“那次談《天鵝湖》，我出口說成了鴨子湖。你不僅沒跟我急。還一筆一劃地把Swan寫在手心上給我看。換成我。要是誰碰了我心中的偶像，我嘴上即便不說，臉上也會表現(xiàn)出來?！彼笮Γ骸癆my，我喜歡你的率真!”他拿出一盤磁帶，說：“這是我為你錄的?！痹瓉硭拇筇崆倮梅浅：?，磁帶上有他拉的圣桑的作品和一些我喜歡的俄羅斯民歌。老實說，那些俄羅斯民歌與我在中國聽到的有很大的不同。

誠信的憂思

朋友“潔癖”。道德方面的“潔癖”。垂頭喪氣的他告訴我他做了這樣一個試驗：他把一種電腦配件用每組10個的單位放到eBay上賣。在發(fā)貨時故意多放一個。結(jié)果這個多出來的配件并沒有引起任何反應(yīng)，也就是說十幾位購買者中沒有入表示多收到一個配件。盡管半數(shù)以上的人給了他好的評價(feedback)。這讓他很傷心：“誠信”哪里去了?

我嶄新的Lexus在自己辦公樓前的停車場被人倒車時刮傷。很明顯，這樣明顯的傷痕駕車的人是不會毫無感覺的。公司的保安查出了肇事的車輛和車主——是與我朝夕相處的同事。保安問我：“你要去問她嗎?”我說“算了?！奔热凰龥]有主動承認(rèn)，我已經(jīng)沒有興趣去查問了。車的傷痕可以修復(fù)，但忽然之間誠信動搖了，尊重減弱了，難看的傷痕移到了心上。

兒子到一個公司去面談，雙方都很滿意。來了，兒子補(bǔ)充說：“我計劃一年后回學(xué)校繼續(xù)攻讀下一個學(xué)位?！睂Ψ揭宦犠匀皇栈豲ffer。我對此很不以為然，認(rèn)為兒子根本不應(yīng)該畫蛇添足。兒子說：“這是事實。公司的項目都是有計劃和連續(xù)性的，這樣他們可以做好安排。至少我不能騙人家啊!”盡管你出自名校、盡管你身懷絕技，盡管你滿腔熱情。誠信的代價是沒有人買你的帳!我勸他以后人家沒有問，你根本不用聲明。他固執(zhí)地認(rèn)為這是一個誠信問題。天真的他原打算工作一年，積累一點實際經(jīng)驗，再回校繼續(xù)攻讀更高的學(xué)位。現(xiàn)實并沒有給他的“誠信”多少祝?！辽俚侥壳盀橹故沁@樣。

為參加一個征文比賽，打算翻譯一篇我的舊作《Wife 1，0》。那是我在1997年用中文寫的。這篇文章投稿數(shù)月后，我偶爾在上海的一本雜志上看到了。但作者的名字卻不是我。給該雜志去信也一直沒有接到回復(fù)，我自己也就懶得再傷神了。由于當(dāng)時我的一些詩歌也同樣被剽竊，我索性關(guān)掉了我的網(wǎng)站。九年后的今天。我好奇地上網(wǎng)Google了一下《Wife 1，0》，英文版的不僅已經(jīng)存在，而且遍及整個互聯(lián)網(wǎng)，其鏈接高達(dá)14.000.000處(截至08／3I／06)其中一些原版(報歉，只好這樣稱呼了)上用的撲克、集郵、啤酒、泡吧之外，還加上了足球、賽馬等等。五花八門!而我這個1，0版本的女朋友(girlfriend 1，0)也升級到了7，0了。面對這樣的汪洋大海。我已經(jīng)不能再使用那篇原本出自我手的文章了!你要追究事實，你要講求誠實嗎?如果你不想毀掉你的心情，你的peace ofmind，那么你就閉嘴吧、你就繳械投降吧!

記得大約二十年前，媽媽到德國進(jìn)口一套設(shè)備。兩個公司競爭得很厲害，價格基本相同。性能不分上下。但是問題出在了談判的人身上。一位極力宣揚(yáng)自己公司的產(chǎn)品，貶低競爭公司的產(chǎn)品。而另一位在宣揚(yáng)自己公司的產(chǎn)品的同時，不僅沒有貶低對方，而且還指出對方比自己優(yōu)勝的地方和解決方案。最后的結(jié)果是選擇了后者。狹路相逢“誠信”勝!這個故事一直影響著我的判斷力。可是，現(xiàn)在是怎么了?不想妥協(xié)的結(jié)果是越來越多的傷痕劃到了心上。

朋友本打算給這些購買者一個提醒，企圖喚醒沉睡的“誠信”，但他最后還是放棄了。他怕看到更不誠信的事情。誠信是保持這個世界干凈的基本道德準(zhǔn)則，他說：你在文章里提過“Eyesfrom above”，而心中的眼睛呢?它們還在注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