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立堅守中的選擇與放棄

呂天琳

與標榜先鋒、新銳寫作不同,姜樹臣依然選擇的是對傳統(tǒng)的堅守。近年來,姜樹臣似乎有意嘗試回到“一個人”的情境之中,其詩歌寫作也逐漸轉(zhuǎn)向內(nèi)在的書寫,從淺表狀態(tài)向深層的柔性過濾,使姜樹臣的詩歌呈現(xiàn)出一種平實的理性色彩,他的視域更加開闊而放達,跨越了平面的鄉(xiāng)土,思考更加厚重沉雄,經(jīng)常有某種回歸后的清醒和獨特的美學發(fā)現(xiàn)。

詩人雷抒雁說,詩的選擇不同于歷史,詩的細微常常是一片草葉、一道擦痕甚或一條逝去的波紋,讓人們認識時間在心靈里留下的真實足印。姜樹臣擅長通過這些“細微”的生長表達內(nèi)心的感應(yīng),他的詩意空間并沒有遭到壓縮,詩歌讓姜樹臣學會了坦誠地思考個人命運在時空中產(chǎn)生的局促和焦慮,他認識到,美是一種現(xiàn)實的存在,思想的局促和焦慮不僅促進人的改變——因為人已經(jīng)成為習慣美的勢力——這就是審美的力量。

說姜樹臣獨立堅守似乎并不準確,因為大凡許多優(yōu)秀的詩人差不多都處在這樣的狀態(tài),只不過大家各自堅守的文化觀念存在差別,信念卻是相同的。詩人寫詩是因為愛詩,只是指向上各有側(cè)重。姜樹臣近年來的詩歌創(chuàng)作至少是實現(xiàn)了對自己的一種超越,他更傾向于通過價值判斷表達內(nèi)心的向往與關(guān)切。他尋訪拉丁美洲的一些詩篇多是將一位中國詩人的“本土意志”整合成對“當?shù)亍钡乩砦幕妥匀痪坝^的一種詩性維護。從個人地理的角度講,他到過的每一個地方,因為他投放了自己的人子情感和詩人情懷,從而變成了自己的故鄉(xiāng),因而那里本來存在的全部陌生瞬間就變得親切起來,仿佛兒時家鄉(xiāng)的山林與河流……

我用東方黑土地的語言/觸摸你的浪花你默默無語/少了瑪瑙斯少女的火辣與奔放/熱帶叢林的風沒有野性悄悄/繞過身邊輕輕滑向黑色的水面/藍天綠樹白云黑水/我的目光一時有些迷茫/不知所措的情感隨波逐浪/……

在這首《亞馬遜河》中,“東方黑土地的語言”在亞馬遜河“黑色的水面”上翩翩起舞,這讓我忽然想到聶魯達的一句詩:“南方,像一匹白馬。正以緩慢的樹木和露珠加冕。”

姜樹臣特別注重營造詩性氛圍,他的筆觸具備一種慈祥的關(guān)注與溫暖的善意,他是通過屬于自己的語言方式為那些閃動的意象輕輕加冕。注意這樣的詩句:你的眼睛像一根釘子/把我釘在一個世紀的途中/從此,我將失去自由……是誰的眼睛孵化出一柄刀/刺進這如幻如水的夜/我的夢里流出殷紅的血(《眼睛》)

任何文學藝術(shù)作品都在不遺余力地表達愛和恨這個核心主題,其實這兩種情感總是在互相轉(zhuǎn)換,很難說得清楚。詩在表現(xiàn)它們的時候相對比較理性和客觀,連恐怖的表達都讓人感覺到一種超現(xiàn)實的唯美。它不像電影,情節(jié)是直觀的,觀眾容易進入現(xiàn)場;也不同于音樂,旋律進入身體的時候很像是扎進來一根刺,觸及靈魂后所有的痛感已經(jīng)被美感取代了,所以詩的語言比眼神和行為更具備“安慰”的效果。

姜樹臣的詩不乏這種效果,因為他太善于感受這種人性中的諸多情感了,他很性情地抓住了詩歌這種“療傷”的方式散布自己的情緒,所以他的詩中總是帶有一種不露聲色的懺悔與憂傷。

《夜的那邊》流露出來的“互聯(lián)網(wǎng)批判”意識看似輕描淡寫,實際上很有普遍性。網(wǎng)絡(luò)讓所有的人顛覆了自己現(xiàn)實中的文化身份。劇中人?夢中人?前些年有一位網(wǎng)友在網(wǎng)上制造了這樣一句話:“你看得見我屏幕上的字,卻看不見我掉在鍵盤上的淚?！卑?虛擬多么動人。詩人實際上是最理智的人,也許我們都是這位煽情網(wǎng)友的對象方,只不過我們的反應(yīng)就是“那個夜晚我睡的很香/但醒了幾次”罷了。

詩歌是最敏銳的哲學,它總是試圖告訴人們什么樣的真實更接近真理,或者真相。它傳達給我們樸素的精神,像一種簡單的犒勞和獎賞。好的詩歌決不是煽動或慫恿,也不是說教和指責,好詩是一種撫摸或推動,是在我們慌亂的時候及時伸過來的一只有方向感的手……

樸素不是“土”,“土”也不一定就是樸素,這是姜樹臣詩歌的一個根本性的認知模式。在《用白紙寫詩》中,姜樹臣就用最平實的語言,最“土”的語調(diào)揭示了一個最簡單的行為方式,寫詩要堅持走自己的路,亦步亦趨與拾人牙慧不是詩人所為,他堅定地指出,我們要學小溪流,進不進大海不重要,重要的是保持獨特性。它像是一個真情告白,率真中透著執(zhí)著堅守的純凈與可愛。

姜樹臣近年的詩更加注重表達真情實感,他努力把自身的現(xiàn)實最大化,和盤托出自己,而且不用思想來偽裝。有人說,思想是最性感的器官。沒有思想,詩就沒有看點。詩人也許是最不輕信“思想”的。說出我們的內(nèi)心就足夠了,也許,這,就是思想。詩的看點表面上看在于詩人的時代性,其本質(zhì)還是詩人的文化立場以及他是否具備一顆悲憫的詩心。詩人的心之所以高貴就在于他是不是愿意和普通甚至卑微的人們的心臟同時跳動,是不是同樣流著會贊美會同情會洗滌會燃燒的血……

《雄山雞》依然對應(yīng)的不是單純的個體,那里面有對全體的憂患。姜樹臣繼承了我們文化傳統(tǒng)中現(xiàn)實主義重視“普遍意義”的文脈,這里,他依然選擇“細微”——對一只雄山雞所處險境的現(xiàn)實觀照——深切地表達了內(nèi)心深處對生命本能的熱愛。關(guān)注周圍就是關(guān)注自我,人類對自身生存環(huán)境的守護理應(yīng)得到應(yīng)有的關(guān)切。姜樹臣向內(nèi)的審視中沒有回避對人性“惡”的袒護,這當然需要勇氣,更重要的是良知。在現(xiàn)階段,這兩樣東西是最需要提醒的,而現(xiàn)在,它由一個詩人來完成。

一只火蟈蟈爬上金黃的/麥芒瓜就熟了/八月鄉(xiāng)村天空有幾朵云/鄉(xiāng)村是苦的瓜是甜的/那年我錯過了人生的瓜季/在玉米的田邊走失/總忘不了那片瓜地/那個看瓜的窩棚和老人

如果我們錯過了這首《瓜地》,但不應(yīng)錯過其中這句話:“鄉(xiāng)村是苦的,瓜是甜的?！彼械目酀坪醵伎梢栽?但這句看似漫不經(jīng)心的“回憶”是很有想法的,它不容忽略。長期以來,中國鄉(xiāng)村的現(xiàn)實處境怎一個“苦”字了得呀,農(nóng)民的生存壓力讓我們無法和“甜”聯(lián)系到一起。姜樹臣不僅看到了,而且也設(shè)身處地地體察到了。他竟然在這樣一個簡單的反差里發(fā)出了自己顫動的強音,點燃了高遠的憧憬,我們從這樣的詩句里體會到的不只是苦澀,還有努力讓鄉(xiāng)村變“甜”的希望。

姜樹臣的詩歌語言不明快,而且缺乏節(jié)奏感,但它們決不是小調(diào),像獨自一人的哼唱,他用自己的心跳為自己伴奏,因此又是不缺乏尊嚴的聲音?！饵S鶴樓》里的深思令人傷感,在用今天和歷史的對照中,“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的原在意境似乎浮現(xiàn)出來了,物化的社會環(huán)境麻痹了人們感悟生活的能力,詩人的內(nèi)心不免生出崔灝那樣隔世的悲涼……

月亮月亮里的嫦娥/喝桂花酒一襲白裙/婀娜著酒香十五的夜晚/有一雙眼睛如醉如癡/輕輕地撫一下手掌/月色灑了滿地夜色漸濃/忽而雨來一片云/有一片雨在頭上走/我知道回家的時候到了/明天明天以后還有很多事情/比如我的女兒約我/去草地看一只蝴蝶飛舞的表情

我很欣賞《放棄》這首詩中營造的那種迷離的幻境,放棄后羿的嫦娥實際上并不是個好女人?！版隙饝?yīng)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這是詩人美好的猜測。放棄愛情和家園的嫦娥走進月亮也并沒有得到什么幸福,她偷去的“靈藥”變成了地老天荒的后悔藥,其警示意義不言而喻。這首詩的高明在于,詩人沒有明白告訴你放棄什么,但他的確透露了什么該放棄,什么是不該放棄的。這樣的表現(xiàn)手法在過去姜樹臣詩歌中是很少見的,這一點很有些李商隱“身無彩鳳雙飛翼”的味道?！盎丶业臅r候到了”,意在引出下文,引出“明天的事”——比如我的女兒約我/去草地看一只蝴蝶飛舞的表情(《放棄》)。在所有不該放棄的東西中,“責任”是潛隱著的一個核心語匯,比如,從社會責任到家庭責任,等等,如果讀者無法從中讀出這樣的意味來,顯然不是詩人和這首詩的問題了。

學會放棄必須首先學會擔承,學會甄別和選擇,恰好姜樹臣又寫了一首名叫《選擇》的詩——

放棄是選擇的一種疼痛/走在風雨人生的路上/擁抱大地祈禱白云分享陽光/一株玉米在夜晚拔節(jié)/秋天是實實在在的看南去的大雁/有些憂傷看河邊落日/不知不覺想到了天堂/幾朵小花在秋風中搖曳/沒有停息的意思繽紛著/而我累了在一座大山的腹部/感覺到了大山的顫抖/一切那么自然而又離奇/順著河流的方向看到了大海/站在大海邊我的目光有些迷茫/我突然想起了那幾朵小花/在秋風后的日子一切可好

“放棄是選擇的一種疼痛”。在這里,“是”依然表明一種判斷,在選擇中放棄,這樣的“疼痛”在所有人的經(jīng)歷中都能找到,自然是因人而宜了。玉米放棄胚芽時期的溫暖而選擇拔節(jié),你說這是不是一種“痛”。大雁放棄安逸而選擇遷徙翔集于天的漫漫苦旅自然也是痛苦的?；ǘ浞艞壚_紛的招搖而選擇紅碩的果實。河流放棄涸聚一隅而選擇流淌奔向大?！獦涑肩娗橛谕ㄟ^營造意境來表情達意,這不僅避免了空洞和蒼白,更重要的是,他真正理解了詩歌究竟應(yīng)該怎樣表現(xiàn)內(nèi)在的豐盈。詩歌需要詩的元素,而“非詩元素”正是需要我們必須唾棄的。

有人評價蔣方舟,說她是非80后顛覆傳統(tǒng)寫作的新旗手,思想大于才華。姜樹臣不想當什么旗手,自然也并不是因為他“思想小于才華”,他只想安安靜靜地釋放心中的全部美好和善意。詩人不是政客,沒必要培育野心,所以還是老實點好。我突然想起王立純的一篇文章,題目叫《圣光里的凡鳥》,文字雖落點于巴黎圣母院上空聒噪的麻雀,想說的到底還是對平凡生靈的由衷贊美。我不想把姜樹臣的詩意人生比喻成凡鳥的啁啾或歌唱,但他沐浴在人性的圣光里,所以他的詩歌才令我們欣喜和感動,藉此,他的生命才更顯出華美和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