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雨
日月山
這是海拔最高的愛情
從東土大唐到西域吐蕃
4877米的高風(fēng)吹著,日月山聳立著
從日走到月,一雙繡鞋,幾轅車馬
使迢迢來路更遠了幾分
在最高的山巔上
小小的公主轉(zhuǎn)身回望東方
日月寶鏡里,大唐不在
長安已隨絲綢飄遠
母親的臉一閃而過
她望鄉(xiāng)的淚水倒淌著
使歷史發(fā)燙
這里只有猛烈的西北風(fēng)
吹著她小小的名字:文成
王朝、民族和男人的戰(zhàn)爭
都擋在她的身后
一點紅唇能否讓刀槍劍戟沒入荒草
日月山不知道,茫茫來路也不知道
那遍山的羊群中哪一只是她——
被命運牽領(lǐng)著,走向這最高處的祭壇?
然而一切都沉落于云霧之中
再邁出一步就是茫茫草原了
一件皮袍,一條燈芯,一環(huán)綠松石,一只鷹
照耀這遼闊的世界
她將恩澤于這更遼闊的每一片草葉
經(jīng)幡飄揚,在西域輝煌的神祉下
還空著一個少女的位置
一千三百年,風(fēng)中的神
用藏語喃喃地頌著:文成公主,白度姆——
她丟下的日月寶鏡
讓一座山有了愛和傷痛
天臺讀詩
——一千三百年前,著名的“唐詩之路”就從這里開始
此刻,最適合讀詩
窗外,應(yīng)該有雨,有霧,有風(fēng)
有大佛面壁千年,一杯碧茶龍井
熱氣環(huán)繞,暗香浮動
隱古來多少詩人的背影
潑墨擲筆,從此壯游
闊袖漸遠,飄逸千峰
有云遮霧繞的天姥山
一枝紅葉,顫顫,似空非空
煙云起處,山已經(jīng)看不清了
我只看樹,綠肥紅瘦
何處絕句,何處七言,何處小令
萬葉皆詩,萬綠皆醉,萬物皆朦朧
萬山只響著,一雙布鞋踏過的聲音……
此刻,最適合讀詩
應(yīng)該有月下剡溪
輕舟駛過,大水無痕
山勢漸緩
李白他們該是從這里登臨的吧
一支槳,便跨越了
初唐雄心,盛唐豪情,晚唐余韻
以詩鋪路,以詩架橋
以詩漂流向遠,以詩橫渡靈魂
從此,一代大好江山
千般歌哭,萬卷詩賦
都沉浸在史書和墨跡之中
隨日月東升,光華波涌……
而今重走唐詩之路
倒影還在,槳上的水珠還在,漁歌還在
一去千年,瞬間即是永恒……
遙望天姥,懷李白
遙望天姥,懷李白
夢回一千三百年前的秋境
那時候
山色絢麗,猿聲險絕,萬木生風(fēng)
一步一階一字
一字一吟一韻
這是哪首唐詩的哪一節(jié)哪一行啊
浩蕩接天處,我似見詩人
高吟低唱,跌宕起伏,聲奇險峻
大唐的半壁江山,如一滴墨色
垂落于蒼茫云海之處
漫山遍野
便都是團團點點的丹青
杖策披裘,高歌而攀
詩人李白啊,我尋你
乘青風(fēng)扶搖,又臥秋霜石枕
扯飛流直下的瀑布
做你的布衣
展波濤翻滾的白云
做你的書卷
你仰天大笑,壯懷激烈
寫不盡家國氣象
又把散淡的心情,晾曬在
懸湖釣桿上,濕漉漉的
一滴,一滴
垂下的都是唐詩遺韻
待到天高月小,夜色沉沉
在這天姥萬峰之上,才正好捉月
我學(xué)著你,掂起腳尖
斟一杯深不見底的酒吧
左一杯剡溪翠波
右一杯沃洲碧湖
都是波光粼粼,如泣如訴
山光水影全在詩中閃動
醉了,醉了,此處有大美
且把功名看淡,心情看重
李白,從此我追尋你,不去長安
只折一枝紅葉,淡出山徑……斑竹村
稻谷金晃晃地曬著
褪色的藍布衫和白發(fā)在風(fēng)中飄著
“再曬一次就該收倉了,這是最后一次晾曬”
滿意地笑著,喃喃著
耙稻谷的老婦人
她看見對面的天姥山下,大水上飄著竹筏
耕、種、鋤、割……
一千三百年就這樣過來了
斑竹村也這樣睡著、醒著、夢著
木板房歪斜,
墻皮上的苔蘚又厚了幾層
小石橋下
舊綠新痕,映誰的倒影
那時,一定也會有夜半雞鳴
叩門留宿,圍爐小飲
漁翁、商販、青石板小路上早起的行人
車輪、馬蹄、店鋪的吆喝
千年古驛道上戰(zhàn)火的烽煙
還有乘竹筏上天姥尋夢的、白衣飄飄的詩人
這么些年,唐詩都飄了幾千里路了
老婦人卻不知道,也不會背“天姥連天向天橫”,
她和唐朝,只隔著一丈暮色,在斑竹小村
風(fēng)吹著,一輪唐朝的太陽,從東到西
那陽光足夠把稻谷曬得金黃
足夠了
她用耙子翻曬她今生今世的糧食
她在唐詩里守候了一生……在村小學(xué)聽孩子吟誦古詩
雨打芭蕉,雨打刺桐
龍眼和芒果
此刻,都掛在早晨的枝頭上
青青的,沉沉的
有的睡著,有的剛醒
幾個孩子站在村小教室里吟誦古詩
一本淡藍色的吟誦課本
鋪滿了整個夏天
風(fēng)掀開書頁——
一個女孩半閉著眼睛
一個女孩手卷著衣角
一個男孩一會低頭,一會抬頭
用好聽的閩南方言
用抑揚頓挫的長調(diào)古韻
飛向高空或者潛入水底,誦、唱
五分鐘。沒有人能驚動他們
能聽懂的只有
唐朝的月光,宋朝的竹林
白日依山黃河入海山隨平野月涌大江……
他們沉浸、快樂,有一點點緊張
和更多的真誠……
他們沒有云彩和絲綢的衣裳
沒有繡花鞋,沒有五花馬
只有清脆的童聲
托著自己搖晃的小身體
托著他們身上的泥土味和青草味
緩緩地向上飛升……
屋檐上,一只鳥癡癡地聽著
而一顆顆雨珠兒,因為
心中的愛太沉重
紛紛墜落在這片詩意的土地上……
晉江鷗翔
晉江的波濤上,江鷗在飛翔
天水之間,一點碎銀,一道白亮的光
銜一滴東海的浪花匯入晉江吧
晉江也咸咸的了,喧騰著大海的渴望
一懷滿月,一匹駿馬,一條最東南的大江
早化為船隊的坐騎出海,向東、再向南方
快,抓住海風(fēng)那雪白的鬃毛吧,扶搖直上
迎向波斯灣的大潮,品異域神秘的芬芳……
瓷器的船隊、茶葉的船隊、
中國絲綢的浩大船隊啊
指南針直指亞非的哪一個大港
九日山上早刻下了這又一次英勇的遠行
延福寺里的海神也早已搖響平安的鈴鐺
屹立船頭的船長啊斗篷被大風(fēng)吹起的船長
你莫不就是那只江鷗,千年后又展開了翅膀
在你身下,你可曾看見今天
集裝箱的船隊正整裝待發(fā)
萬噸吊車正吊起一個二十一世紀的泉州大港
江鷗啊,快重新抖開那一條大海的絲綢之路吧
二千年了,日曬月洗,依然那么藍,那么亮……在軋鋼廠
——這里專門生產(chǎn)建筑“鳥巢”的變形彎曲的特種鋼條
在二十一世紀的入口處,在中國
在壯觀的跨海大橋、鳥巢狀的
體育場和正在升空的
銀灰色火箭背后,我看見
宇宙是球形的、拱形的、S形的、U形的
甚至是我們遼闊的、無邊無際的夢……
這里是軋鋼車間
高溫、熱浪、水汽、顫抖、巨大的轟鳴
所有的大錘、傳送帶、軸承、儀表、指針都喘息著
所有的鋼梁、鋼架、鋼板都緊張著
千鈞一發(fā)蓄力待發(fā)鋪天蓋地
等待捕捉那瞬間的鋼鐵的閃電
那轟然砸下的動地雷鳴
等待將那通紅的鋼錠的山
卷著漩渦的巖漿的河
移動、吞吐,反復(fù)地在傳送帶上
沖、撞、擠、壓、錘、揉、牽、拉……
此刻所有的動詞,都在傳送帶上濺出火星
都在燃燒、加壓、淬火、蒸騰、捕斗——
就像生活,汗流浹背又酣暢淋漓
就像愛,未及說出便燃燒欲焚……
十米、二十米、五十米……前進……
幽藍的力量和意志漸漸透出鋼板
然后,軋鋼機用巨大的陰影省略了一切
在天地大開大合之處,光芒暗謝
一枝柔軟的鋼鐵的玫瑰
斜倚在五月的掌上……
最后,我看見
一位軋鋼工人——這盛大的爝火者
正用一個指頭平靜地操作著按鈕
他的工作服上有燒焦的小洞……
紅屋頂
紅屋頂,天邊的朝霞或晚霞
遙遠的,像夢……
這些鋼水般沸騰又流動的紅屋頂
這些散發(fā)著鋼鐵般灼熱的紅屋頂
只看一眼,就讓人心動
像雨后洗凈又晾干的孩子的積木
散發(fā)出陽光和肥皂的香味
它們用展翅欲飛的紅色
噴濺著小小的火苗,歲月的火苗
昭示著鋼城曾經(jīng)的日子和苦樂
它們用高高低低的紅色,提醒我們
什么是鋼鐵的美和靈魂
在鋼城,大片大片的紅屋頂是快樂的
它們肆意開放在綠蔭深處
蜜蜂在燃燒的花海中趕路,采紅色的蜜
隨意潑濺給行人
而在湛藍的石漫灘水庫的倒影中
是誰把一聲鳥鳴丟進湖里
讓斜斜的紅屋頂
碎成無數(shù)紅裙子、羞怯的紅色的魚
和漫天漫地赤腳奔跑的
光影
為一切微小的事物感動吧
一莖爬山虎或一縷銀色的月光
左邊的雨,右邊的風(fēng)
拉上窗簾,點起小燈
兩杯晃動的葡萄酒
在紅屋頂小心翼翼的呵護下
誰知又隱藏起多少
煉鋼工人和園林女工的
甜蜜的愛情……
龍泉仗劍行
“借問寶劍何處尋
牧童遙指龍泉村”
在龍泉村
我是白衣飄飄的仗劍人
那懷中劍匣,像歷史一樣滄桑
從千度的冶鐵爐中直瀉而下
一道通紅鐵水,燦爛成
中原的黃土,豫中的麥浪
一柄金光四射的龍泉寶劍,薄刃、寒光!
再淬清冽冰冷的龍泉之水
一滴滴飛起,直指
浩瀚銀河、滿天星辰,北斗天狼!
一懷孤月,三杯烈酒
嵩岳千山,黃河風(fēng)浪
拔劍四顧
何處是我夢繞魂牽的中原故鄉(xiāng)
于是我仰天向東南,那是垓下的悲愴
劉邦項羽,烏江激浪,一劍定楚漢乾坤
于是我打馬向西北,那是鎧甲的邊關(guān)
旌旗獵獵,沙場大風(fēng),仍聞寶劍的鏗鏘
英雄柔腸血氣方剛千年中華大夢
都鳴響在一柄縱貫歷史的青鋒刃上
而今,龍泉還在,鐵還在,人還在
請看礦山巍峨礦石滾滾煙塵漫天
請看高功率電爐仍流出爐爐好鋼
在龍泉村,中原大地依舊是麥子熟了太陽高照
而我是白衣飄飄的仗劍人,我尋夢舞鋼
一只燕子飛來,使我的夢
帶有鐵器的芳香和叮當(dāng)……
在二郎山山路上
踩著一路飛瀑、鳴泉、濃蔭
在二郎山蜿蜒的山路上
與一位農(nóng)民擦肩而過
這位普通的中原農(nóng)民
他的懷里抱著一個孩子,熟睡的孩子
他的女人扶著他的腰
手里提著孩子小小的塑料涼鞋
小心地一步步邁下陡峭石階
他晃晃悠悠的身影,他飄飛的衣襟
宣告了他一場農(nóng)事的緊張和疲憊都已結(jié)束
他用穿著解放鞋的大腳
一路拍響心滿意足的歡樂:
“二郎神……”“二郎神……”
厚嘴唇的野草撫摸著他們
敦厚慈祥的小花簇擁著他們
我知道,山下云開處就是他們的家
他們的家里有麥子剛剛收過
三遍碾壓、三遍晾曬
此時,已袋得滿倉滿屯
他們的家里有小板凳、有水井、
有雞、有狗、有咸菜缸、
有炊煙、有籬笆織成的柴門……
與剛剛路過的高大威武的二郎神像不同
這個普通的中原農(nóng)民
他沒有托搭和神戟
也沒有第三只眼睛
他只有兩只眼睛
只能看清豐收和歉收
他黝黑粗糙的大手上
托著他收獲的最沉的麥捆——一個孩子
有時候,幸福就像麥捆一樣簡單
在二郎山越盤越低的山路上,我看見
一輛沾著麥芒、汗?jié)n和山風(fēng)的小小農(nóng)用車
——這幸福的一家三口,轟隆隆地
正一步步從天上走到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