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 偉
大半天的安全檢查,爬山臥嶺,終于過去了,人們?nèi)玑屩刎?,掄開后槽牙開始吃。
已經(jīng)是下午兩點多鐘了,算是午飯吧,準備得很豐盛。米鎮(zhèn)是個小市,縣級市,可在吃的方面并不小,你大城市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只要是人吃的,只要人能吃的,他們都敢吃,天上飛的,水里游的,山上跑的,地里蹦的,沒有不吃的東西,哪怕本地不產(chǎn),空運,海運,也給你運來,讓你吃個新鮮。吃個興奮。吃個明白?;V的這頓飯沒這么吃,也并不大肆揮霍,土特產(chǎn),魚、肉、蛋、山中野味,十幾個菜,擺了滿滿四桌,本地老酒,吃得他們滿頭大汗。雖說剛過完年,肚里的油水還很厚,也沒見誰的食量減少,還邊吃邊說:“今天真是餓壞了?!?/p>
副市長苗大慶也吃了不少,還喝了一些酒。大家都知道,苗市長是很少喝酒的,可他今天喝了,雖說喝得很少,臉卻很紅,那白白的一張臉,便有了鮮艷的色彩。這樣就顯得這個市長更可愛了。人就是這樣,特別是做領導的,你平時不想做的事兒,你今天做了,和底下的人打成一片了,底下的人就高興了,覺得你不牛氣,沒有官的架子,也就好溝通了。苗大慶今天喝酒,真是給足了礦長張萬明的面子。在這些人的眼里,張萬明就更顯得有本事了,有能力了。看看人家,不僅企業(yè)搞得好,領導關系處的也好,很是讓人眼熱。于是,張萬明便放量多喝了幾杯。喝完酒,一天的檢查工作也就結(jié)束了,老規(guī)矩,愿意洗澡的可以洗個澡,不想洗的就可以回家了??纱蟛糠萑诉€是回了家。市長苗大慶也想走,張萬明沒讓走,就到了礦長辦公室。
什么叫一方之主,從辦公室就能看出來。張萬明的辦公室有一般辦公室的六個大,就是他苗大慶苗市長也不行。苗市長紅著臉走進來,說:“張礦長,你是不是有點太腐敗了。”
張萬明說:“我這可不是最大的,你看看合資企業(yè),比我這還能大兩個,裝修的也好,我這已經(jīng)不行了,落伍了?!?/p>
苗大慶說:“你還想怎么樣,把市委市政府賣給你行不行?”
張萬明說:“市長,你還別說,我還真就想過這個問題。在咱米鎮(zhèn)城,最好的地角,就是市委市政府了。我想把它買下來,弄個小區(qū),再找個肅靜,大一點兒的地方,重新給你們蓋個綜合樓?!?/p>
苗大慶說:“點子倒是不錯。不過你小子是不是有點太狂,敢打領導的主意,做買賣做到市委市政府身上了?!?/p>
說著,有人敲門,張萬明說:“進來?!本痛蛲饷孢M來一個人,是個二十四五歲的姑娘。開始苗大慶沒注意到什么,當進來的姑娘為苗大慶泡了一杯茶,送到眼前的時候,苗大慶的眼睛當時就亮了。
杯是茶色的,顏色很深的那種茶色,看上去洗得很凈,沒有一點的污漬,茶和水放在里邊也看不出別的色彩。只有放在外面的那只手,那么白嫩,那么瑩透,那么纖細,筍一般的展現(xiàn)在他的眼前。本應該是接過那個杯的,可苗大慶沒有接,他坐在那里裝作什么都沒看見,很是不動聲色,可當杯子放在他眼前的時候,他還是很有禮節(jié)地說了聲:“謝謝?!币舱f不清是有意的還是無意的,張萬明介紹了這個姑娘,說她是辦公室小吳,叫吳美美,大學剛畢業(yè),英語專業(yè),是咱們花四萬塊錢買來的。還是一個很不錯的文學愛好者呢。苗大慶就又看了一眼,可能是姑娘難為情了,也可能是習慣動作,在苗大慶看她第二眼的時候,吳美美的那雙手正在她的頭上擺弄她那長而濃密的秀發(fā),于是,苗大慶的目光和思維就定格在了她的手上。
苗大慶的老婆姓田,叫田秀英,是苗大慶從鄉(xiāng)下帶到城里的女人。這么多年始終沒有工作,一心一意的操持著這個家,伺侯著丈夫苗大慶。這是個沒有念過書,只知干活的女人,只有干活是她最快樂的事兒,也只有干活是最幸福的。什么國際大事、國內(nèi)小事、交朋處友、審美愛好,她一概不知,在她的思維里,家里的四口人能平平安安、高高興興地過日子是她最大的奢望。
苗大慶回到家已經(jīng)是晚上七點多鐘,他的一雙兒女已經(jīng)上了大學,家中只有老婆一個人在等他回家吃飯。事實上老婆的這種等待,往往都是徒勞的,一個市的副市長是不可能天天在家吃飯的。盡管如此,老婆田秀英還是要等,自從兩個孩子上了大學,丈夫苗大慶就是他的惟一了。不管你晚上什么時間回來,只要不來電話,她就是要等待,哪怕等的效果不那么理想,她也心滿意足了。
今天苗大慶的心情很好,原因有兩個,一是滑石礦各個方面檢查的都不錯,無須牽掛;再就是他看到了那雙手,那是一雙多么美妙的手啊。他從滑石礦出來,心仍舊是飄著的,他的臉有著少見的少女般的潮紅,目光也那么奇異,軟軟的,柔柔的,透著一種得意和羞澀。他走著,并沒在意街面的繁亂,眼前總是懸著一雙手,仿佛鑲在了他的眼里,揮之不去,拔之不出。從滑石礦出來,苗大慶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去浴池洗了澡。事實上他的身子并不臟,如今像他這種身份,除了有人請吃飯,請洗澡的人也不少,想去的話,一天可以洗十次。吃完飯再洗個澡,也是一個必要的過程,光吃飯,不洗澡,等于飯白吃。光洗澡不吃飯,也等于澡白洗。洗澡有洗澡的妙處,吃飯有吃飯好處,好多事情只有在洗澡的時候才能進行。好多話只有在吃飯的時候才能說,酒杯一端,話語無邊;小澡一泡,可以胡鬧。苗大慶不會不知道其中的玄妙,自然去得就很少。只有關系確實不錯,才能應邀去玩玩兒。今天他誰都沒帶,司機也讓他給打發(fā)走了。他沒上大浴池,而是來到一家新開張的小浴池,既干凈人又少,不顯眼。雖說個別的認識,衣服一脫,形象也就變了,也沒了體面,看上去也就含含糊糊、摸棱兩可,心里想說話,嘴上卻不敢說,怕認錯了人,尷尬。
苗大慶把身子潛到水里,閉上眼,很舒服的泡著,那么輕松,那么愜意。自從當了領導,苗大慶的惟一愛好就是泡澡了。剛進城里工作的時候,他就覺著城里惟一的好處就是有個澡堂,而鄉(xiāng)下沒有。他在鄉(xiāng)下洗了近二十五年的河水澡,見到城里的浴池,就有一種上了天堂的感覺,很新鮮。他打心里覺著城里人是文明的,洗澡是在房間里,而且是個很大的房間,里面有衣箱、長凳、拖鞋,澡間還有淋浴。那淋浴淋到身上是很爽的,很像是小的時候光著腚子在外面淋雨,舒服極了。不像在鄉(xiāng)下,在大坑里洗澡,沒遮沒攔,光天化日的。
浴池里的人很少,剛剛過完年,人們還沒從年里走出來,或者說,衣服還是新的,身子還沒有臟,一切還沉浸在年的氣氛當中。過了一會兒,池子里只有苗大慶一個人了,他的手在水里有一下沒一下的搓著,身子很光滑,肉很多,想必是又胖了。當他搓到那堆肉物的時候,覺著軟塌塌的,于是就想,這個家伙已經(jīng)有好些日子沒有干活了。不知怎么,說不上從哪天起,它就很懶了,不愿動彈了,確切地說,沒干勁了,連自己的本職工作都不想干了,不負責任了,而且長長有逃崗脫崗的行為,就像一個公務員,提前內(nèi)退了。用他們鄉(xiāng)下人的話講,那個勺兒總也不想碰那個鍋,炒不成菜,做不了飯了。他覺著這個東西和人一樣,挑肥揀瘦,朝三暮四,吃著鍋里的,望著盆里的,消極怠工,很不服從領導了。
苗大慶把眼睛睜開,池子里霧氣罡罡的,雖說,
身旁沒有洗澡的人了,可這里的味道都是那些光身男人的味道,只要一聞到這種味道,你就可以想象出那些赤身裸體的男人,或胖或瘦,或高或矮,清一色都是黃色的皮膚,光著的。在這里每個人都很自然,誰也不看誰,誰也不在意誰,好像走到了一個進化了的原始部落。
那雙手又出現(xiàn)了。
可以說那不是一雙普通的手,在他苗大慶的思維當中,那雙手是一件工藝品,一件不可多得的工藝品。手是應該有骨的,可那雙手沒骨,像是奶油做的,軟得沒有一點聲息,靜靜的,肉肉的,綿綿的。他很想摸上一摸,握上一握,他真的不敢想象,當他摸到那雙手的時候會是怎樣的感覺。無奈,他只好把思維轉(zhuǎn)移到那個只知干活兒,不知享受,形象上沒了姿色,行為上沒了浪漫,精神上缺少寄托的老婆。特別是想起了老婆的那雙手,他已經(jīng)很久沒摸了。那是一雙有著灰土的顏色,老樹皮般皸裂的手。由于類風濕而造成的強直,仿佛就是一雙鷹爪,既粗糙又恐怖。這么多年過去了,可以說他苗大慶對這雙手是痛惡欲絕的。也就是說,他苗大慶對這雙手有一種強烈的反應,甚至導致了他性功能的提早衰退。苗大慶心里明白,要不是為了進城,他絕不會娶有這樣一雙手的女人做老婆的。就是這雙粗糙而恐怖的手上攥著一個砝碼,一個地委書記的舅舅。那時他很需要這個舅舅,也可以說他今天的位置,是用那雙類風濕強直的手換來的。多少年來,他見過無數(shù)女人,跟女人握手的機會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可他謝絕了,回避了,以一個不近女色的高大形象屹立在人們的面前。他真的很怕那一雙雙女人的手,仿佛那一雙雙手就是他的一個個瘡疤,一處處隱痛,一段段歷史,他不想揭開,更不想提起。特別是近兩年,他有些漸漸的不想吃老婆那由類風濕而造成強直的手給做的飯了……
苗大慶失眠了,滿腦子都是手,仿佛他的整個大腦不是由腦髓組成的,而是由一雙雙手組成的,是手統(tǒng)治了他神經(jīng)系統(tǒng)的主要部分。那手就是他的靈魂,就是他的思想,就是他的細胞。后來,他勉勉強強在手的作用下睡著了,還作了個關于手的夢:是在一個夏天,一片草地上,一雙精美絕倫的手從草地上長了出來,苗大慶看見了,奔了過去,那手卻跑了,蹦蹦跳跳。的,像一朵粉紅色五指花兒,肉肉的很好看,還不停地向他招動,向他笑。他追著,攆著,他停,手也停,他跑,手也跑,直把他引到一個懸崖上,那手突然懸了起來,他不顧一切地撲了上去,抓到了。而且跟著那雙手也懸了起來,飛了起來,舞了起來,他高興了,樂了,笑了,笑出了聲。突然,那手沒了,他也從空中落了下來,掉到了萬丈深淵……苗大慶驚醒過來,心“怦怦地跳個不停。特別是當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牢牢地攥著老婆那雙手的時候,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
第二天,天氣依然很好,苗大慶由于昨晚夢到了那雙手,心情很是不錯。他今天沒有坐車,是走著上班的。春天就是好,空氣都是綠的。那綠色的空氣,就像春雨,喚醒了他這顆冬眠了幾十年的種子,拱破土層,見到了陽光。他的身子是舒展的,精神也很是振奮,他攥了攥拳,手也比以前有力量了,這是怎么了,仿佛又回到了三十年前。
苗大慶來到辦公室,喝了一杯濃濃的咖啡,又很有興致地澆了澆窗臺上的花兒,邊澆邊想昨天晚上的夢。那夢真的很好,很有意思,心里也挺美,只是后面的情形他怎么也解不開,怎么飛著飛著手就沒了呢,是不是那個女孩子出了什么事兒。想了半天,怎么也想不明白。于是,就壯著膽子給滑石礦的辦公室掛電話,心想,要是那個吳美美上了班,就沒事了,不上班,怕是出了什么問題。電話接通了,正是一個女孩子接的電話,苗大慶怕對方聽出是他的聲音,就捏著鼻子問:“貴姓?”對方說:“姓吳,吳美美?!庇謫枺骸澳阏艺l?有什么事兒?喵大慶聽出是吳美美,心里一陣熱,覺著沒出什么事兒,也沒敢多說什么,就小心翼翼地掛了電話。
一連幾天,苗大慶沒心思工作,就是怎么也揮不去那雙手的影子,總是想找個機會再見一見吳美美,再看一眼那雙手。可對他來講是件很難的事兒,他是市長,是個有身份的人,沒有理由隨隨便便跟一個普通工人見面,特別是女孩子。他真的有些苦惱了,他突然覺著自己活得很累,很不自由,連見一個女孩子的膽量都沒有。
正想著,秘書走進來,送來一本《米鎮(zhèn)文藝》?!睹祖?zhèn)文藝》是米鎮(zhèn)市文聯(lián)自己辦的內(nèi)部刊物,沒有公開發(fā)行權,自籌資金,一年四期。剛剛過完年,第一期就出來了,機關工作的人手一冊。由于是內(nèi)部刊物,質(zhì)量也就一般,作者大多是一些剛剛起步的文學愛好者,沒什么大名,作品的水平也就可想而知了。不過雜志的內(nèi)容也算全科:小說、散文、詩歌、民間故事什么的,就是寫得不好,很難登上大雅之堂。苗大慶正閑得無聊,就抓過來有心無意地隨手翻了翻,看了看,當翻到第十三頁的時候,他的眼睛豁地一亮。
三天以后,苗大慶開了個企業(yè)安全檢查工作總結(jié)會議。會議上他總結(jié)了這次安全檢查的情況和以后應注意的幾個問題。最后突然宣布,在“五一”節(jié)前,在米鎮(zhèn)所有的工礦企業(yè)中搞一次“愛家鄉(xiāng)創(chuàng)文明企業(yè)有獎征文大賽”。
可以說這是在米鎮(zhèn)市工業(yè)企業(yè)當中,前所未有的一次文學活動,既突然,又讓人驚異。米鎮(zhèn)市轟動了,于是,一個以企業(yè)文明和企業(yè)文化為題的文學征文開始了。市長親自組織的活動非同小可,整個市的工礦企業(yè)全都動了起來,一些愛好文學的男男女女紛紛投稿,很是忙活了一陣子。參賽的作品雪片般飛向了大賽組委會。
為了搞好這次活動,苗大慶還親自掛帥成立了一個評審小組,自己擔任組長,成員由市委宣傳部部長,市工會主席,市文化局局長,市文聯(lián)主席市電視臺,市報社和一些專業(yè)作家組成,十余人。
滑石礦也行動起來了,礦長張萬明通過辦公室,向全礦進行了宣傳,號召全礦職工踴躍參加,爭取得到征文的第一名,為企業(yè)爭光,爭榮譽。為了鼓勵大家,礦長張萬明懸賞五百元,給一等獎獲得者。同時他還親自找了辦公室的吳美美,讓她寫報告文學,并親自命題《企業(yè)就是我的家》。
“吳美美,吳美美”,苗大慶閑暇時坐在辦公室的桌前想著,寫著,寫著吳美美的名字,時間長了,怕別人看出來,吳美美的“吳,字不寫了,只寫“美美”。后來,覺著寫“美美”也不好,一個大男人,寫“美美”干什么,干脆“美美”也不寫了,只寫“手”字,他真的很想那雙手。
這一天實在是沒什么事兒了,又想起那雙手,心一熱,就坐著車來到了滑石礦。
天兒,一天比一天熱,真正的春天來了。馬路兩旁的樹從朦朧的綠意中掙脫出來,綠得讓人神爽,就連你自己也是綠的了。
苗大慶下了車,將車放走。自己上了樓,來到礦長辦公室。事實上他是想見見吳美美,說實話,那個吳美美長得什么樣子,他真的很模糊了,他只記住了那雙手??梢赃@么說,是那雙手換醒了他對其他女人手的留意。
只是那些手都不行,太簡單,太平庸無奇,簡直就是一支臂膀的盡頭,長著幾根會動的肉棍。就像缺少養(yǎng)分的土地長出的莊稼,很不成樣子,很不耐看。跟吳美美的手相比,那簡直就不算是手,不值一提。
無論是從大小、形狀、膚色都不行。特別是他自己的手,就更是不行了,傻、大、黑、粗,他都擔心將來一旦跟人家握上去,會不會損傷了人家,玷污了人家。特別是他每天洗臉的時候,并不把主要精力放在臉上,而是放在手上,臉可以不用洗面奶,手不能不用。苗大慶長了一雙很肥碩的手,這雙手在男人當中是只福手,手掌很厚,很有肉??伤⒉幌矚g,他嫌它太大了,太粗糙了,太笨拙了,有點像大蒲扇子。遺憾的是,小是小不了了,只能是保養(yǎng)保養(yǎng),勤抹些護膚的東西,讓它細膩一些,質(zhì)感一些,好看一些。
來到礦長辦公室,敲了敲門,沒反應,又敲了敲,還是沒有聲音,就用手去推。門兒鎖著,礦長不在家。他又去敲旁邊副礦長辦公室的門,還是沒人。沒辦法只好往回走。剛下一層樓,想起去辦公室問一問,打聽打聽礦長干什么去了,這樣就可以看到那個吳美美了,也就可以看到她的那雙手了。
辦公室在一樓。苗大慶下了三樓,來到一樓,找到辦公室,敲門進去,辦公室只有一個老女人,苗大慶不太熟,好像是過去見過。可老女人一眼認出了他,并叫了一聲苗市長,苗大慶答應著,邊問礦長張萬明哪里去了?邊瞅老女人對過的辦公桌,他知道,這個辦公桌一定是吳美美的,他看到了桌子上放著一條折疊得方方正正的白色圍巾,還有一個白色的發(fā)卡,他認識,那個發(fā)卡就是吳美美的。頓時他覺著那發(fā)卡有一種手的肉感和洗發(fā)香波的味道。只是人不見了。老女人說:“礦長去賓館了,來外賓了,和小吳他們一起走的?!泵绱髴c含含混混答應著,退了出去。退的過程中,那白色的圍巾在他的眼里狠狠地涮了那么一下。
與其說苗大慶是從辦公室退出去的,倒不如說他是逃出來的,他出了辦公室的門,頭也不回,老女人送他也不理會,幾步就走了出去,有一種猖狂而遁的感覺。
出了大門口,苗大慶很是失望地出了一口氣。他想,他這是在干什么,是找礦長,還是在找一個女孩子,怎么了?他定了定神,瞅了眼遠方,街上的行人很多,也很亂,各種車輛拖曳著刺耳的汽笛聲,擁擠著,怪叫著,埋怨著:“擠什么,媽的,這么寬的路還擠,性急躁啊?!泵绱髴c看著,心里說,是啊,你性急躁啊,你是個市長,知道嗎?
苗大慶往回走,先是沒有要車,他想散散步,好好想一想,整理一下思緒??僧斔氲嚼吓苏f的礦里來外賓的時候,不由得一激靈,吳美美也去了?她去干什么?于是,一種不祥之兆襲上來,他本想回市委,沒回,徑直去了賓館。
米鎮(zhèn)市的最大賓館是府外賓館,比市政府的招待所大,條件好,級別也高,三星。米鎮(zhèn)市沒有五星也沒有四星,三星賓館是最好的賓館,好多單位來的高檔客人,都住在這里。
苗大慶想一個人去賓館走著去不好,就跟司機聯(lián)系了一下,這時他已經(jīng)走到公安局的門前,工夫不大車就來了。在車上,苗大慶就跟張萬明礦長聯(lián)系,怎么也聯(lián)系不上,越是聯(lián)系不上,他的心里越急,想的事兒就越多,越復雜,不由得汗就出來了。
十幾分鐘,車來到了府外賓館。苗大慶下了車,直奔了前臺,問滑石礦來的外賓住哪個房間,服務員告訴他說在508房,苗大慶就乘著電梯上了五樓,來到508房門前,剛想敲門,又停住了,他突然問自己來這里干什么。于是就將手放了下來,越想越不應該來。本來嘛,人家來客人沒請你,你來干嗎?
這一夜苗大慶又沒有睡好,他的腦海里總是出現(xiàn)一張外國人的臉,長長的黃色汗毛,藍眼睛,大鼻子,還有吳美美那雙讓他摘心摘肺的手。他總是覺著那手在摸那張臉,或是說那只手在摸老外那厚厚的胸毛。
可以說這一夜苗大慶沒有睡,也沒有上床,而是在屋內(nèi)來回的走動,很有些像動物園里的那只狼,在籠子里劃8字的那種走法。上半夜他還可以忍耐,九點左右,他想,這個時間吳美美一定是跟他們的礦長還有那個老外在一起吃飯,他們一定喝了好多的酒。按習慣他們不應該喝白酒,而是應該喝果酒,果酒不傷身子,外國人是很懂得養(yǎng)生之道的。那么吳美美也一定是喝果酒了。苗大慶不知道吳美美能不能喝酒,他在想,如果能喝少喝點兒也行,不能喝的話,千萬別喝,喝醉就不好辦了。過了十點,苗大慶又想,飯應該是吃完了,這會兒不是在洗澡就是在歌廳。他知道那些老外是很愛玩兒的,而且玩得很花,很開,很放肆。這樣,苗大慶的心就毛了,沉不住氣了,他真想立刻出現(xiàn)在他們的面前,看看他們到底都玩了些什么。十二點了,正是夜籟人靜的時候,也正是人們休息睡覺的時候。苗大慶又在想,他們在干什么?都回家了嗎?礦長張萬明回家了嗎?吳美美回家了嗎?那個老外不能回家,一定是回賓館了,是不是吳美美在陪他。苗大慶知道,現(xiàn)在的女孩子都很放得開,特別是大學生,更是開化得很。苗大慶的心更亂了,可以說亂成了一鍋粥,亂成了一團麻,亂成了——說不好亂成了什么,反正躺不能躺,坐不能坐,站也不能站,那就是坐立不安吧,就是心情煩躁吧,真是有一種要打人毀物的感覺了。他從不抽煙,也把煙翻出來了,點燃,叼在嘴上,來到窗前,拉開窗簾兒,往外望。窗外是市府廣場,這個市府廣場是去年新建的,投資三千多萬,取名為文化廣場?,F(xiàn)在無論什么都要靠到文化上,一個大字不識的企業(yè)家硬要出一本書。一個沒有電影院沒有大書店的城市,也要取個文化商城的名字,裝文明,裝文化,裝古老,附庸風雅。苗大慶看著,沒心想這些虛假又無聊的東西。他仍舊在擔心著那個吳美美。他很想給那個張萬明礦長打個電話,電話號碼在秘書那兒了,于是就拿起手機往“府外賓館”掛,要508房間,掛了一通沒人接,他就更起疑心了,是不是在床上玩兒興奮了,不想接電話。他知道,現(xiàn)在的賓館夜間的電話很多,大多是性服務的,不接電話也很正常。于是,他心生一計,不管你接不接,十分鐘打一次,讓你玩兒不好,讓你睡不著覺,讓你提心吊膽,讓你不得安生……
第二天苗大慶在家睡了半天覺,中午才醒來。醒來后的第一件事,就給滑石礦礦長張萬明掛電話,問人家昨天干什么去了。礦長張萬明說去省城五礦了,沒回來就在那住了一夜。苗大慶剛想問都什么人去的,一想不合適,人家本單位的事你管得著嗎,也就咽了下去。轉(zhuǎn)話題說:“這次征文,你們可要爭第一,我想趁這次機會好好宣傳宣傳你們。企業(yè)不能只是有效益,文化方面也不能缺少,精神文明嘛,都要抓。號長萬明礦長說:“謝謝領導的關心,精神文明,沒問題,我們的最大寫手吳美美寫報告文學,肯定拿一等獎?!币惶岬絽敲烂烂绱髴c就放心了,于是順水推舟,說:“好,就讓她得一等獎?!?/p>
每一年的這個時候都要召開一次總結(jié)表彰大會,不是本年度的,是前一年的。也說不清什么原因,前一年的工作非要挺到下一年來總結(jié),年年如此。按理這樣大的會議應該在市委市政府召開,可今年苗大慶硬是決定在滑石礦召開,說是想擴大滑石礦的影響。開會的前一周,苗大慶就跟礦長張萬明通了話,說了要求,說了規(guī)模,什么人參加,如何招待等等。張萬明就很是高興,打心里感激苗市長,覺著苗市長為了他們做了不少的工作。也決心把這次會開
好。
米鎮(zhèn)市的企業(yè)百余家,既然是年度總結(jié)大會,參加人自然也不少,省內(nèi)省外,市內(nèi)市外,算起來一百二三十號人。副市長苗大慶頭一天就來了,按常規(guī)他是不應該來的,派個秘書安排安排就行了,可他卻親自來了,在張萬明看來,足以說明市長的重視。
苗大慶是臨到中午來的,張萬明礦長匯報了會議的安排情況,看看市長還有沒有什么指示,苗大慶又簡單地補充了幾點,就到了吃飯的時間。
飯是在食堂的包間里吃的。由于只有苗大慶和張萬明兩個人吃飯,自然吃得要好一些,豐盛一些,什么海參、鮑魚也都上來了。吃飯的時候,礦長張萬明從老板桌里拿出一瓶“五糧液”對苗大慶,說:“我知道您不喝酒,今天破個例,讓我好好表現(xiàn)表現(xiàn),請請市長,看你這兩天工作都累瘦了?!泵绱髴c很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臉,不僅瘦了,眼窩也塌陷了,說:“好,今天補一補。”兩個人就喝了起來。邊喝邊聊,越嘮越投機,酒也就越喝越多,直把苗大慶喝了個迷迷糊糊,也沒有吃飯,苗大慶就不行了,說要休息,礦長張萬明就把他送到了礦內(nèi)的貴賓休息室。
滑石礦的貴賓休息室是給外賓專用的,沒有外賓的時候也就空著,里面的條件是按三星賓館裝飾的,席夢思雙人床,二十八寸彩電,空調(diào),內(nèi)設洗澡間、衛(wèi)生間,一般的人是進不來的。
苗大慶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真的有了睡意,想這些日子為了那雙手少睡了不少的覺,漸漸地也就有些朦朧了。正在他要睡還沒睡的時候,房間的門開了,走進一個人,腳步很輕,聽聲音是個女的,苗大慶就很是警覺地將已閉上的眼睛睜了一條小縫兒,朦朦朧朧地往外看,果真是個女的,穿著一套白色西裝走了進來,當走到近前的時候,才看清是吳美美。于是,他慌忙地閉上了眼睛,心跳就有些加速。他在想,這個時候她進來干什么,是礦長張萬明安排的嗎?還是她吳美美自己來的,礦長安排的一定有陰謀。如果是她自己來的,想跟我上床怎么辦?是拒絕,還是不拒絕?拒絕以后可就沒這樣的機會了。不拒絕,萬一傳出去,可不是開玩笑的,我是市長,熬到今天容易嗎?正在苗大慶胡思亂想的時候,吳美美站到了他的身旁,先是用手在他的額頭上摸了摸,苗大慶心就一抖,沒動。他只覺得那只手有些軟綿綿的發(fā)涼,可能是他的頭太熱了。吳美美沒說話,又轉(zhuǎn)身小心翼翼地來到了洗浴間,放水洗什么,工夫不大又走了回來,將一塊熱毛巾敷到市長苗大慶的頭上,苗大慶頓感心里一片熱,此時他的心都要跳出來了。他感到活這么大今天是前所未有的幸福,家里的那個老婆一天只知道干活,是不會心疼人的。于是,在吳美美轉(zhuǎn)身離開的時候,苗大慶的眼淚流了下來。
躺了一會兒,苗大慶再也躺不住了,好像是經(jīng)過那手的一摸,酒也醒了,也不困了,就來到了張萬明的礦長辦公室。
張萬明沒在辦公室,只有吳美美在收拾著辦公室的房間,吳美美見苗大慶進來了,就微微地一笑,走了出去。苗大慶也朝她一笑,那笑既含著一種感激,又含著一份心愛。他坐在了沙發(fā)上,工夫不大,吳美美端了個果盤兒走了進來,苗大慶這一下可把吳美美看了個徹底,要說苗大慶第一次見吳美美是感性的初級的,那么這次見面就是理性的高級的了,他很不客氣,很大膽地讓吳美美在他的眼里暢游了一遍。首先是吳美美今天穿得很是時尚,白色皮鞋,白色職業(yè)裝,里面襯著一件黑色襯衫,長長的秀發(fā)很簡單地擰了一個勁兒,被一個白色的發(fā)卡吻著,貼到腦后,像一只蝴蝶落了上去,整個人一下子麗質(zhì)高貴了;再看看那雙手,油汪汪,粉嫩嫩,多一分太長,少一分又太短,指甲飽滿,指肚紅潤,特別是那兩道眉,不高不低不張揚,不濃不淡不俗氣,一雙睡眼,不笑如靜水,一笑便蕩漾。那張臉也好,白凈凈的,沒經(jīng)過任何風霜雪雨的嬌嫩。苗大慶看了,激動了,猛地站了起來,吳美美嚇了一跳。剛想說什么,礦長張萬明進來了,苗大慶裝作拿水果,吳美美也順勢送上一杯茶。只聽礦長張萬明問吳美美:“你的征文作品寫得怎么樣了?”吳美美紅著臉,說:“快了,礦長。寫完后您給指點指點?!睆埲f明說:“這個我可不行,到時候還是請苗市長給你指點吧,苗市長大學畢業(yè),寫材料在我們米鎮(zhèn)市是一流的,不僅愛好文學,對哲學、書法、繪畫都有研究,我可不敢班門弄斧?!庇终f,“你可得好好寫,苗市長還指望你拿第一名呢?!泵绱髴c覺著張萬明的話里有話,忙說:“哎,可不是我,是你們的張礦長,張礦長總表揚你,說你能干,人長得又漂亮,文筆又好。好好寫,給你弄個一等獎?!睆埲f明說:“是啊,好好寫,將來讓苗市長給你調(diào)到市里當秘書去?!泵绱髴c說:“是個人才,就怕你這個礦長不能割愛呀?!睆埲f明說:“只要市長需要,要什么給什么,我現(xiàn)在的最大愿望就是進二級企業(yè),到時候我就是全國人大代表了。喵大慶說:“好辦,就這么定了,你可別后悔呀。行不行?小吳,給我當秘書去?”吳美美的臉更紅了,就瞅了眼礦長張萬明。
征文一共持續(xù)了三個月。三個月中有一百多人參加了征文大賽,報告文學三十多人,小說四十多人,散文三十多人,詩歌二十多人??梢哉f是全市有史以來面兒最廣,參賽人員最多的一次征文大賽。
苗大慶特意從財政撥了五萬元錢搞這次活動,并親自進行獎勵的分配:一等獎三千元,四名;二等獎,兩千元,八名:三等獎,一千元,十二名。而且是現(xiàn)金,還有獎狀,紀念品,頒獎那天與會者還要大吃大喝一頓。
國慶節(jié)的前一天,米鎮(zhèn)市的“愛家鄉(xiāng)創(chuàng)文明企業(yè)征文”獲獎頒獎正式開始了。會議是在米鎮(zhèn)市政府賓館的大禮堂舉行的,會場內(nèi)張燈結(jié)彩,樂曲悠揚,與會者七十余人,他們精神飽滿,情緒高昂參加頒獎。主席臺前擺放著大小不同的獎狀和紀念品,主席臺上坐著主管工業(yè)的副市長苗大慶、市宣傳部部長、市工會主席,市文化局長還有市文聯(lián)主席等十多個人。
會議的第一項,由米鎮(zhèn)市的經(jīng)貿(mào)委主任,做這次征文目的和意義的說明,以及這次征文籌備情況的介紹,第二項宣布獲獎名單并頒獎。頒獎是從三等獎開始頒的,接下來是二等獎,最后是一等獎。一等獎一共四個,分報告文學、小說、散文、詩歌,頒獎的順序和頒獎人是事先安排好的,報告文學由副市長苗大慶頒獎,小說由市宣傳部部長頒獎,散文由市工會主席頒獎,詩歌由市文化局長頒獎。當市文聯(lián)主席宣布一等獎獲獎人員上臺領獎的時候,隨著進行曲歡快的奏起,全場暴起了熱烈的掌聲,頒獎進入了高潮。苗大慶站起來,眼看著吳美美笑盈盈地走到自己的面前,心里一陣發(fā)熱,他也跟著笑了,而且笑得很開,很甜,很厚道,很燦爛,當他正想把手伸向吳美美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電視臺的攝像機對準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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