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地壇》是一篇值得人反復(fù)吟讀的優(yōu)美散文,作家史鐵生以極生動深邃的語言講述了自己的經(jīng)歷和所思。全部講述所圍繞的核心是有關(guān)生命本身的問題:人該怎樣來看待生命中的苦難。從某種意義上說,史鐵生對生命的沉思屬于他個人的心境內(nèi)容,表現(xiàn)了一個有著獨特生活經(jīng)歷的人對生命的深邃獨到的思考,也向我們展示了一首深沉、凝重的生命之歌。
整篇作品有兩條線索,一是作者與地壇的那種難以割舍的獨特關(guān)系,也可以說是人與景觀。第二條線索是作家對地壇生活場景中一些人物的觀察、描寫和思考。在作者與地壇的關(guān)系這條線索中,地壇對他來說不是一般的人文景觀,地壇進入了作者的生活和內(nèi)心世界,作者也走進了地壇,把他作為自己的精神家園,他在其中感悟到賴以支撐自己生命的人生哲理和情思。地壇在作家筆下,突出的是這種物我交融的隱秘的精神默契。因此作家沒有對地壇的歷史、面貌等做細致的描繪和刻畫,而是地壇在表面上的沉寂、荒涼、蕭瑟、幽深之外,蘊含著深沉凝重、超然博大的歷史滄桑感和喧囂不已、生生不息的生命意識。
在第二條線索中,作者以鏡頭攝取式的視角,勾勒了一些十五年來伴隨著他、伴隨著地壇的滄桑變化而的人物。首先是他的母親,大部分是用細節(jié)刻畫來描寫的,也通過大量的反思表現(xiàn)了他的交織著痛苦、理解、懊悔和慰藉的復(fù)雜心理。然后是一對夫妻,他們無論春夏秋冬風(fēng)霜雪雨都要到園子里來散步,相依相偎。接下來是一位唱歌的小伙子,與作家曾互致問好。再之后是一位堅強的長跑者,不管命運如何不公,始終堅持不懈,他們互相勉勵,也是整個地壇中與作家走的最近的一個人。還有一對兄妹,他們從小就在園子里玩,美麗的少女竟然天生弱智。此外作者還十分簡潔地勾勒出了飲酒老人、捕鳥漢子和樸素幽雅的女工程師。這些人物的出現(xiàn)并非偶然,是十五年來作家在公園來來往往的人群中精心選取的角色。對這些人物的觀察、描寫和思考,正對應(yīng)著作者對母愛、對命運、對生命乃至對生與死的深沉的思考和闡述。在文中他們雖然沒有說一句話,而他們的命運、他們的悲歡、乃至他們的內(nèi)心世界,我們卻感覺得很近、很真實,因為在他們身上作者寄予了太多的關(guān)注與沉思。
作者的沉思大致是歷經(jīng)了前后兩個階段。在最初的那個階段中,觀察和反省個人的遭遇,漸漸地看清了個體生命中必然的事相。這是在地壇里默坐苦想出來的,感悟到自己心里與這荒園產(chǎn)生了神秘契合,“在滿園彌漫的沉靜光芒中,一個人更容易看到時間,并看見自己的身影”。從此他幾乎天天都要來到這里,搖著輪椅走遍了園子里的每一處角落,他在這里度過了各個季節(jié)的天氣,專心致志地思考著生命的難題。置身于“這樣一個寧靜的去處”,人或許就漸漸達到了物我合一的從容,于是“這樣想了好幾年,最后事情終于弄明白了:一個人,出生了,這就不再是一個可以辯論的問題,而只是上帝交給他的一個事實”。這樣的結(jié)論便引出了無法反抗的命運的觀念:人生就是一種不可捉摸的命運的造就,包括生命中最不堪的殘酷與傷痛也都是不能選擇的必然,人對于由超越個體生命的外在力量所設(shè)定的事實顯然沒有任何改變的余地。
接下來,史鐵生將視界稍稍越出自身的范圍,寫到來這園子里的其他人,去看看別人都有什么樣的命運和活法。先是寫到他的母親。他自己的不幸在母親那里是加了倍的,她兼著痛苦與驚恐祈求兒子能好好地活下去,“可她又確信一個人不能僅僅是活著,兒子得有一條路走向自己的幸福;而這條路呢,沒有誰能保證她的兒子終于能找到”。母親完全是在這苦難的折磨中度完了她自己的命運,史鐵生傷心而怨恨地想,“莫非她來此世上只是為了替兒子擔(dān)憂”。他在園子里又遇到一個漂亮但卻是弱智的少女,再一次感受到“就命運而言,休論公道”,這就是一個因苦難而有差別的世界,如果你被選擇去充任那苦難的角色,“看來就只好接受苦難——人類的全部劇目需要它,存在的本身需要它”。不幸的命運已經(jīng)為你規(guī)定了承受苦難的角色,那么你還能有什么別的方式來度過你的人生呢?問題的關(guān)鍵就是在于那個想不透的方式:人到底應(yīng)該怎樣來看待自己的苦難。
然后史鐵生個人的問題其實變成了人生共同的問題的思考,“一切不幸命運的救贖之路在哪里呢?”,作者看到了包容任何孤獨的個體生命在內(nèi)的更大的生命本相。底下一直到文章結(jié)尾是一段絕好仿若天成的文字,寫出了自我的三種不同樣態(tài):剛來到人間時是個“哭著喊著鬧著要來”的孩子,一見到這個世界便成了“一刻也不想離開”的情人,而在時光的流逝之中,他又變成“無可質(zhì)疑地走向他的安息地,走得任勞任怨”的老人。在時間中的自我就是這樣處于稍縱即逝的無常,但是這無常卻又仿佛太陽永遠的輪回往復(fù),“它每時每刻都是夕陽也都是旭日。當(dāng)它熄滅著走下山去收盡蒼涼殘照之際,正是它在另一面燃燒著爬上山巔布散烈烈朝輝之時”。
由個人嚴酷的命運上升到生命永恒的流變,作者終于超越了個體生命中有限的必然,把自己的沉思帶入到了生命全體的融會之中,因為個人已不僅僅是個人,個人的局限也已不再成為問題,個人的苦難都已為全體存在所包容。與此同時,有關(guān)于怎樣活著和怎樣達到自我救贖的困擾,也終于為所有生命永恒的欲望所滌凈。當(dāng)投入到永無終結(jié)的生命之舞中時,對于個體苦難以及一切不幸命運的自我超越就都變成了一種必然。這種執(zhí)著與超越是我們面對命運和苦難的時候,應(yīng)該感悟和領(lǐng)會的。
張世超,教師,現(xiàn)居黑龍江大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