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莉莉?qū)?/p>
那條裙子時常侵入我的夢境。
它應該是黑色的,黑底上漂浮著游離不定的紅色圖案;或者是紅底上盛開著大朵大朵的黑色罌粟,給人隱秘的美感。它具有優(yōu)秀的絲的品質(zhì),墜重而優(yōu)雅。它在黑夜中款款現(xiàn)身,懸浮在它上方的一張臉龐精致而魅惑,黑長的眼睫毛像扇子一樣打開又合上。它包裹住的身體無比玲瓏,腰肢處纖細,胸部飽滿。身體裸露的部分無不像白玉一樣閃光。
我尋找這一條裙子已有數(shù)年之久。我在大街小巷穿行,有幾次,我以為我已經(jīng)找到了它。我看見它穿在一個塑料人的身上,斜倚在一間漂亮的櫥窗里,無比嬌媚,似乎隨時都會被某一個女人取走。我滿懷喜悅地將它穿在自己身上。但失望地看見鏡中之我一如既往的平凡。鏡中之我說,不是它,不是這一條。
很久以前我并不喜歡這樣艷麗的絲裙。我喜歡純潔的棉布裙子。我鐘愛了棉布裙子許多年,直到有一天它背叛了我。那一天,鏡中之我對我說,棉布裙子已經(jīng)背離了我。我看見身上的棉布裙子已與我格格不入,我們向兩個方向走開,它去尋找少女的青春及天真神情;我向另一個方向?qū)ふ?尋找與成熟、與半凋零狀美麗相匹配的夢幻之裙。
棉布裙子是最早叛離我的事物。隨之離去的是一個景泰蘭的發(fā)夾、一只棕色的木鐲和一些繁復的掛飾。它們依舊停留在我的妝臺上,但已與我形神分離。它們的目光穿越我,拋向遠處。有一天,我的筆直長發(fā)也離開了我。也許它早有離開的打算,但它一直保持緘默。直到有一天,一位發(fā)型師俯下身來聽到了它的聲音。發(fā)型師側(cè)耳聽了一會說,你不可以再留直發(fā)了。我的心里格登痛了一下。那天,走出理發(fā)店的我,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滿頭直發(fā)離我而去,取代它的是波浪一般的陌生卷發(fā),鏡中之我也隨之變得陌生,我們相互對視,一時無法對話。有時我在街上走過,會看見我的直發(fā),我的棉布裙已經(jīng)依附在某個少女身上。是誰偷走了我的棉布裙子、我的棕色木鐲、我的一頭直發(fā),是誰偷走了我整個的少女時代,是誰在過著我從前的日子,肆無忌憚地穿著我的衣服招搖過市?
我需要我夢中的裙子來挽救我今世的美麗。我在大街小巷穿行。我走過了東湖路、大橋路以及濱江中路,甚至走到另一座城市的著名街道。我在數(shù)百上千條裙子中尋找著它,滿懷虔誠。時間逐漸過去,我找到它的希望也愈加渺茫。有那么一次,我真的遇見了它。我將它穿在身上,好像是一個咒語忽然生效,鏡中之我忽然光芒四射,美麗至極。但很快我從鏡中走出,發(fā)現(xiàn)這只是夢境對我的又一次哄騙。
我的衣柜每天向夢幻之裙敞開。但我?guī)Щ丶业闹皇且恍┶I品。有一些裙子,自從進入衣柜之后就再也沒有得到我的垂青,它們像一些被冷落的嬪妃,在衣柜里張望和等待著我,最終無望地老去。
也許有一天我會不再等待,那時任何一條夢幻之裙都已無法將我挽救。我將在時間的利斧下憂傷地倒下。我的目光在最后一刻投向我曾鐘愛過的一切人與事物。與他們告別。
春天,離開
我想給正在進行的春天一個交代。給牛仔褲、溪邊的桃樹、寂寞的墳墓以及2003之前的愛情一個交代。
我的牛仔褲是一種天空的藍色,卷起了一截邊,是春天的牛仔褲。牛仔褲掀開我的一種心情,讓我想要呼吸。我好像已經(jīng)窒息了很久。我穿上天空藍牛仔褲,邁向房門,渴望走出、離開、沖破。我與身邊的人一起無語地活著,像兩個繭,各自包裹。日復一日,心變得堅硬,想要觸及柔軟。什么能復蘇我的柔軟?是春天、是天空的牛仔褲、溪邊的桃樹、寂寞的墳墓、還是2003之前的愛情?
春天總是在不該雨的時候雨,不該風的時候風,不該熱和冷的時候忽然變熱變冷。春天是少女,可以任性和野蠻,并且依然被寵愛。我叫了一輛舊福特,非法駛向春天。
田野的顏色真好。大片的綠讓我的眼睛感覺舒適,如果能常常遭遇這樣的綠,我的眼睛不會變得模糊,不會看見四條眉毛長在路人的臉上。黃也很好。油菜花的黃只能用燦爛來形容,多么深刻的憂傷都會被這種燦爛沖淡。紅也很好。但紅只是我的猜想,我是色盲,從小就無法看見綠色山嵐上的映山紅。許多年前,玩伴們訝異的聲音還在耳畔,你怎么看不見,怎么看不見?我看不見。那時,我多么著急,我順著同伴的手指,向山上遙遙望去,但看不見同伴嘴中這里一簇、那里一叢的紅。為什么別人的鮮艷在我眼中卻是灰暗?我沮喪無比。
溪邊的桃樹還在那里。去年,我曾經(jīng)在一朵桃花下面站立了很久?,F(xiàn)在我仍然站立在一朵桃花下,它跟去年那朵長得幾乎一模一樣。但是站在桃樹下的心情,也許不再一樣。不可以仔細打量一朵桃花,會被它無比嬌嫩的美迷惑。那么素潔的五片花瓣,那么害羞的粉紅,卻組合成一種絕色,在誰的目光中輕輕顫栗,使人為之魂銷。長在高高樹枝上的花都是美的,因為她們不為誰所有,即便委棄在風塵里,也讓人憐惜。那些可以養(yǎng)在家里的花,雖然出身高貴、姿容迷人,卻無法和山野之花抗衡。只因無法采擷,所以無比美麗。
我沒有去拜訪去年的墳墓。沒有很大的必要走近墳墓,說明我是個幸運的人。墳墓是寂寞的,但我也寂寞。有時我也如同墳墓,靜靜的等待。2003之前的愛情已經(jīng)進入墳墓。愛情,在2003之后,已經(jīng)成為一種想象。連小說,時常翻閱的小說,也抗拒愛情的發(fā)生。大家都用一種熟諳一切的調(diào)子描述愛情,大家都盡量顯得理性。只有韓劇里才生長大片大片愛情。失去自我地愛另一個人,這種愛情似乎不再真實。生活教會我現(xiàn)實,一切不必深究、不能深究,忽略裂縫、疤痕、虛假、欺騙,對無法改變的事物說無所謂,生活才能繼續(xù)。
不過,我站在桃花之下,桃花允許我有片刻的離開。允許我任性、野蠻。允許一個懷抱時刻等待,胡髭輕觸面頰。允許柔軟復蘇、純真復蘇。閉上眼睛感受歡欣如潮。桃花粉紅,開滿我的胸懷。
是什么將我喚醒?一個電話,一句責備,或者是我心中的一條繩索。睜開眼睛時,春天已經(jīng)消失。什么東西在瞬間消逝、隔絕。一切都已不能變更。我的牛仔褲、我的溪邊的桃樹、我的寂寞的墳墓、我的2003之前的愛情沒有力量。我的離開沒有力量。
沉和浮
我總是在兩種狀態(tài)間流動。沉或浮。
我對沉下去的那個我懷有一種遙遠的敬意。我常??匆娝┻^辦公樓長長的走廊,頭發(fā)隨便扎在腦后,其中一綹蓬亂地垂下,灰色調(diào)的衣裙隱沒在背景之中。她噔噔地穿過走廊,目不旁視,腦子里裝著被稱之為工作的一些瑣事。這些瑣事使她面容焦慮而憔悴。她一次次被它們奴役,被迫在某一個時限前追趕并完成它們,而忽略事件背后的價值。說白了,有時她所做的事情并無長效意義。但她無法抗拒,因為這是她人生濃墨重彩的一部分。她的青春在此過程中漸漸流失,這是一種命定的規(guī)律,使她感到痛惜卻又無可奈何。
有時她坐在電腦前。手指與鍵盤快速撞擊,進入一種冥思狀態(tài),她的眼睛神經(jīng)質(zhì)地緊盯屏幕。如果你在此時向她發(fā)出一聲詢問,她會抬起頭用驚嚇的眼神望住你。你的語意在她的大腦皮層之外徘徊,數(shù)秒鐘后才使她獲得回應。
有時她會半臥在床上捧住一本書。能使她沉下去的文字一定是晦澀難解的,如同一座小徑交叉的花園,或者一道文字組合的迷宮,她用盡全力但只能解讀其中的80%或是更少。她對玄妙、精辟甚至怪戾的語言有種過分的癖好,她鐘愛語言華美的外殼,以及一些最為陌生的敘述,這使她的閱讀趨向狹窄。
沉下去是一件很疲憊的事。我常常看見她面容蒼白,一雙眼睛微微浮腫,臉上彌漫一種夢一般的神情。這種神情使她有時具有某種少女般的天真。而她確實具備一種不諳世事的天賦,與老謀深算、八面玲瓏這一類品質(zhì)相去甚遠,使她在世俗生活中常常面臨碰壁、誤入歧途這一類傻事。
在另外的一些日子,她偶爾會浮出水面。一般由她的某一個閨中膩友將她解救。她們通過一條短信或一個電話向她發(fā)出邀請。然后她們的汽車在她的樓下等待。在喇叭聲中她款款走下樓去。其實她對穿衣服有自己獨到的見解。她知道怎樣使自己優(yōu)雅地去參加某一些聚會,臉上的妝容淡雅而不失分寸。但也有些時候,她會懷著一種破壞的欲望穿上暴露的裙裝,頭發(fā)吹成夸張的大波浪,戴上張揚的飾物,以沖擊自己身上固有的端莊。這種時候,她多半與閨蜜們在某一個酒吧小坐,或在一個包廂里鬧騰。她已經(jīng)習慣了與同性的相處。這由她十幾年的經(jīng)歷決定。她讀了女校并進入一個女人的集體。跟異性的相處會使她覺得失措,她已經(jīng)不知道該如何把握這種相處的尺度,以及什么是遠、什么是近。
與同性相處是一件多么放松的事呵。她們在某一個KTV包廂里開始真正的放縱,互相灌酒,爭搶話筒,跳長達半小時的迪斯科。她不用去考慮自己是否優(yōu)雅,行為舉止有否失當。那時她完全浮出水面。她大口的透氣。臉上洋溢笑容。
在某一些假日,她會讓大把大把的時間在床上花掉。一個人攤開在床上。什么也不做?;蛘呖匆恍┎恍枰钏嫉臅?。這樣的時間過起來飛快。轉(zhuǎn)眼一個上午過去,然后是中午和下午。然后第二個白天又這樣過掉。
漂浮著是一種輕。長久的輕會使她從骨子里慢慢透上來恐慌。當她回到一個人的長夜里,竟然輾轉(zhuǎn)不能眠去。心中的那根鞭子開始一下下地抽打著她,毫不留情。她被房間的恒溫、床褥的柔軟等一切硌痛。終于她騰地坐起來。急急忙忙地尋找那本隨身的筆記本。她的筆嗖嗖地在白紙上留下些許凹痕。那時她頭發(fā)零亂,重又進入一種沉下去的狀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