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的“翻臉”

偉人成事，個人意志第一，決不受情的束縛。這是大別于常人之處。常人受常理，特別是常情的束縛，往往過于自律、自貴，作繭自縛。偉人則不顧常理，不管常情，在別人無法理解、茫然、犯傻、妥協(xié)的瞬間，就一掌打下，一招制勝。簡言之，敢于翻臉，而毫無自愧。不自愧則不自責；不白責則無內傷，永是強人。常人則常自責、自律、自傷。愈是好人，就愈對別人負責，自傷愈重。他雖有理在手也不敢翻臉，循規(guī)蹈矩，坐失良機，或在自貴中自傷元氣。敢翻臉要有霸氣，這幾乎是天生的因素，學是學不來的。

毛澤東是大偉人，一生成大事無數(shù)，也翻臉無數(shù)。近讀史偶拾幾條。

“皖南事變”是黨史上的大事，共產(chǎn)黨、新四軍損失慘重。誰負其責?多少年來，項英幾乎是唯一的替罪羊。事實是1940年10月在重慶的周恩來根據(jù)馮玉祥提供的情況，電告延安，蔣有滅我之心。建議江南新四軍早做過江準備。毛回電周，不必擔心，蔣只是嚇唬一下，不會動真。后又有情況，毛仍不為所動，11月2日電項英要向國民黨討價，暫不過江，可拖一至兩個月。12月25日，毛還在通報中說蔣不會大打。第二天(26日)周重慶來電，明告蔣將有動作，中央才急命新四軍北移，項立即執(zhí)行，但為時已晚。14日全軍覆沒，15日毛即起草發(fā)出《中共中央關于項、袁錯誤的決定》把責任全推給項、袁，斥之為“喪失共產(chǎn)黨員立場”，“對中央的指示陽奉陰違，一切遷就國民黨”，要“在全黨、全軍的高級干部內宣布中央決定，開展反項、袁斗爭”(《炎黃春秋》2008年11期)。而這時項英、袁國平還生死不明，全黨正處在對蔣的痛恨和對我陣亡將士的痛悼之中。周恩來在重慶《新華日報》發(fā)表題辭：“千古奇冤，江南一葉，同室操戈，相煎何急?！?/p>

潘漢年是黨內做地下工作的大功臣。不知為黨提供了多少重要情報，團結了多少上層文化人士。出生入死，忠心耿耿。但有一件事欠妥，他做地下工作時，未經(jīng)請示見過一次汪精衛(wèi)。但并無辦什么錯事。解放后，他心里不安，向老上級陳毅匯報，陳說，沒什么了不起，從沒有人懷疑過你對黨的忠誠。并自告奮勇為他向毛澤東求情。沒想到毛立即翻臉批示逮捕，在獄中一直關押到死。

1959年廬山會議本是要糾左的。但就是因彭德懷的一封信，毛立即翻臉。把彭歷史上的舊賬全翻出來，好像彭從沒有做過好事，最后將彭打成一個反黨集團。全國打了右傾分子300多萬，毛與彭是同鄉(xiāng)，又是從井岡山、長征直到朝鮮戰(zhàn)爭共事最久的戰(zhàn)友，30年患難說翻臉就翻臉。而與彭個人的翻臉，終于變成與黨內高干，與忠心追隨他多年的干部的大翻臉，從此黨內鴉雀無聲。周恩來是和毛合作時間最長的，也是須臾無法離開的助手。1956年后，因經(jīng)濟思想有分歧，毛就大會小會批周，甚至借夸獎吹鼓手柯慶施的文章在眾人面前奚落周：“你是總理，你能寫出這樣的文章嗎?”并逼周檢查、辭職。

羅瑞卿是毛的安全總管，從一解放就任公安部長。羅為保衛(wèi)毛殫精竭慮，到了愿意以命換毛命的程度。毛要到長江中游泳，羅本不會水，便冒死到長江中學游泳。每次游泳就常隨身邊，指揮保護。但1965年，羅在云南開會。毛從上海派一架飛機接他，一落地突然逮捕。后來又打成“彭羅陸楊”反黨集團。

1956年時，毛公開表示不再當國家主席，要集中精力研究問題，并明確將擔子交給劉少奇，他就離京南下，作逍遙狀。但他仍沒有放權，他回京，發(fā)現(xiàn)劉的想法與他有分歧，毛大發(fā)脾氣，劉主持的會議已經(jīng)散會，他又把代表追回。這樣不給劉面子，心情可想而知。而到“文革”又重提劉的“叛徒”問題，把劉置于死地，而且死得很慘。劉和毛是很近的同鄉(xiāng)，又是在延安時就確定的接班人。有什么意見不可以談談，非得翻臉不可?

毛和黨外人士的關系有許多佳話。但也有大翻臉的事。共和國之初，任了許多社會賢達到重要部門，他們都是治國之才，有識之士。1956、1957年毛多次誠懇征求黨外人士意見。比如1957年4月30日他在最高國務會上說“明年我要辭去國家主席”。民主人士陳樞銘很認真地擁護這一決定，5月18日他給毛寫信說，這是“至美至喜之事”，順便提請今后注意幾點，一是好大喜功，二是喜怒不能自制，三是輕信匯報，四是過分鄙夷傳統(tǒng)。毛澤東收到信沒有表態(tài)，半個月后反右開始，7月14日《人民日報》突然發(fā)表這封私人信件(廬山會議上彭德懷也是一封表達個人意見的私信，突然印發(fā)全會)，陳被打成右派。(《作家文摘》2008-12-16)。而毛與陳曾有很深的交情。此為與黨外人士翻臉一例。而整個反右擴大化就是共產(chǎn)黨與黨外朋友的一次大翻臉，從此人民內部矛盾，特別是黨與知識界、思想界的矛盾加深。

突然翻臉的事例還可以舉出很多。無疑這些都是歷史事實，不能假裝不見。需要指出的是，毛的翻臉都是為大事而翻，是為不同政見。我們這里不討論政見的對錯，只討論性格的短長。而毛也無疑是20世紀中國首屈一指的偉人，于國家民族有大功，個人的德才也大有過人之處。我們既不能為尊者諱，那就要承認這種翻臉現(xiàn)象的確是偉人性格中的一個有機部分。陳獨秀也翻臉，他與胡適有生死之誼，但說翻就翻，孫中山也翻臉，稱為孫大炮；斯大林也翻臉，在俄語中稱為“鋼鐵”。他們翻臉可能干錯事、壞事，但更多地是成就好事。如井岡山時，毛與當時左傾中央翻臉，就是不奉命調回上海，而堅持農(nóng)村斗爭；解放初與斯大林翻臉，堅持民族獨立。雖然我們按常情總是希望不要非得翻臉才辦事，但你不得不承認，這確實折射出了偉人們堅強的個性、無情的決斷、唯我獨尊的意志、特立獨行的品格。

能一刀斷情，揚長而去，這確實是常人難及的。“無情未必真豪杰”，但從來不敢翻臉的人卻算不得豪杰，決成不了大事。歷史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