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那場雪

那是八十年代一個初冬的傍晚。云,從西北天際鍋黑鍋黑地壓過來。壓得老爺嶺彎了脊梁。農(nóng)場九隊小山村瞬間就扁了。這大雪片子足足拍了一宿。

天剛蒙蒙亮,栓柱就給尿憋醒了。他胡亂纏上被趿著鞋片就往外跑。緊推兩把門,沒推開,急了,一膀子撞開一道縫。他驚呆了——好家伙,這大雪!奶奶地齊襠深。他酣暢地泄了尿,打個冷戰(zhàn),縮回屋里。他想,這天,該出去踅摸踅摸,這光景兒山上狍子一準(zhǔn)兒沒了伙食。想到這兒,他立馬蹬上褲子,扯過衣服,扣上狗皮帽子,摘下墻上的土槍,閃身出門,晃著膀子,扭著腚,嘎吱嘎吱走出村子。身后傳來一串細(xì)脆的女人聲音,他爹,早點兒回來……啊!

栓柱吃力地翻過饅頭山,眼前出現(xiàn)一片開闊地。說是開闊地,卻看不見土、草,簡直就是一大片潔白松軟的廣場。栓柱扔了槍,很愜意地在雪地上連連打了幾個滾兒。他拾起狗皮帽子,抓起兩把雪在臉上搓了起來。搓著搓著,指縫間閃過一個黑影。他定神兒一看是一只半大狍子從柞樹林子里跑出來。哪里是跑,分明是跳。每跳一下也就是三四步遠(yuǎn)。這時狍子也看到栓柱。小東西努足了勁兒向前跳。它想用最短的時間沖出開闊地,消失在對面的林子里?？墒?它還小,它想簡單了。哪里知道跳過一半路程就耗干了力氣。小東西跳不動了,它改成游了。蛙泳不是蛙泳,狗刨不是狗刨。準(zhǔn)確地說,那小獸就剩下在雪中掙扎蠕動了。栓柱走過去用手輕輕地?fù)崮χ笞拥男∧X瓜,說聲對不住了,一掰,小東西就斷氣了。

栓柱背起狍子繼續(xù)往前走。他一步一喘來到蛤蟆溪。剛剛?cè)攵?溪水深處尚未凍實,明水處散發(fā)著蒸氣。清清的溪水,汩汩地流著。遠(yuǎn)遠(yuǎn)近近幾株白樺樹,很是純潔地散站在溪邊,沐浴著水蒸氣,仿佛獵戶的女兒,眉睫上掛滿霜花。栓柱顧不上欣賞這般美景,他枕著狍子,一動不動。許久他才緩過勁兒來,輕輕地舒展一下腰身。這里靜極了,栓柱聽到自己心臟跳動的弦律和著小溪流水聲,是那的美妙。栓柱聽到水聲,下意識地舔舔嘴唇,覺得是該喝上幾口,填補填補剛才那身臭汗。他一骨碌爬起來,蹲在溪邊用手掬水,吸溜、吸溜地嘬,很不過癮。于是他就趴下去牛飲。借助水面波紋見一個小腦袋在水中影晃、搖曳。直覺告訴栓柱,這又是一只狍子,而且是一只成年狍子。他尋著水面上的影子望去,只見小溪對岸一只雌性狍子正用它那光禿禿的腦袋拱開溪邊的蒿草,小心翼翼踩著冰,貪婪的吮著溪水。紅唇上兩個鼻孔很有節(jié)奏地噏動著。它那光滑的皮毛給肥美的秋草潤色得那般質(zhì)感。如果用“鮮活的軟緞”來形容這毛皮,一點兒也不過分。栓柱端起土槍瞄了一會兒,他又放下了。他想這等上好的皮毛,給散彈打出若干孔洞可就賣不上好價嘍。想到這兒,栓柱躡手躡腳繞到蒿草后,突然,一個箭步?jīng)_出去,撲向狍子。那狍子聽到動靜后本能地向前一躍。栓柱撲了個空,趴在水里。他氣急敗壞地爬起來,見那狍子正在冰面上劈叉。前腿剛支起來,后腿就登空,后腿支起來,前腿又跪倒,如此反復(fù)。栓柱一折身又撲向狍子,一只手牢牢地鉗住狍子的一條后腿。反身將狍子壓在身下,他的另一只手慢慢地游移到狍子的喉嚨,鋼鉗般的手指,噗地一下就嵌了進(jìn)去。栓柱嘴里咕嚕著,小樣兒,跟我較勁兒,你還欠點火候兒。不一會兒工夫那狍子就耷拉頭了。

栓柱站起來,搓了搓手,緊了緊腰帶,背上小狍子,拖著大狍子又開路了。走著走著腿就有些不聽使喚,分不清是汗水,還是溪水,弄得棉襖、棉褲都結(jié)了鎧甲。胳膊、腿兒一拿彎兒,就有撞擊聲,嘩啦嘩啦,實在影響前進(jìn)速度。栓柱有些惱火。有心將這兩件心愛的物件就地埋起來,改日來取。轉(zhuǎn)念一想,不成。出村時分明看見二刁蛋家門口也牽出一串腳印,可不能便宜了那貨。栓柱咬牙堅持,堅持,再堅持。他連拖帶撈,跟頭把勢的終于挪到野梨溝。他急忙丟下狍子,倚在樹上 氣兒。自言自語道:媽……媽……媽的,沒有肋條擋著,這心臟非…非…非飛出來不可。靠夠了樹,他折些干枝,踢出一塊平地。他準(zhǔn)備架起篝火,先把衣服烘干,順便烤一塊狍子肉充充饑。這時他已經(jīng)饑不可耐了。他忙得手腳有點兒不協(xié)調(diào)。就在這時,對面山后傳來清脆的槍聲,震得樹枝上的積雪噗噗直落。頃刻,嘩啦一聲從樹叢后躥出一只肥碩的公狍子。就見它油光奶亮,體態(tài)勻稱,頭上一雙秀角賽過玉筍,造化得如此絕倫,白腦門上嵌著兩顆琉璃般的眼睛,爍爍發(fā)光。簡直就是梅花鹿的縮寫。那家伙打著響鼻兒,警惕地看著栓柱。栓柱看傻了,他打了多年獵,還是頭一次見到這等漂亮的狍子。栓柱手癢癢,心更癢。他想我要是把這家伙弄到手獻(xiàn)給隊長,過了年一準(zhǔn)兒給我調(diào)到機務(wù)排開拖拉機,省得見天跟著一幫家屬老娘們扛著鋤頭修理地球。想到這兒,栓柱自己都樂出聲來了。他脫去棉襖,甩掉狗皮帽子,挽了挽袖管,大喊一聲:呀——呔!伙計接招兒!便撲向狍子。狍子轉(zhuǎn)身就跑,差點兒給樹墩子絆倒。那家伙急忙調(diào)整好方向,一躍,彈出老遠(yuǎn)。接著一彈,一彈,每次落入雪中,濺起雪花四射,在陽光下五彩斑斕煞是好看。栓柱也不含糊,緊追不舍。他碼著狍子蹚出的雪溜子往前追趕。一縱一縱,額前那綹濕頭發(fā),叭噠,叭噠,一下,一下地打著腦門兒。前邊那獸,機械地彈著。后邊這人,機械地縱著。也不知道追了多少時辰,眼見紅紅的日頭就銜山了。天色有些朦朧,遠(yuǎn)遠(yuǎn)看去,兩個活物猶如兩顆棋子在艱難地接近。從五六十步,到四五十步,二三十步,再到十幾步。那狍子頻頻回頭,極度恐懼。它想說,老兄,別追了,你這是何苦呢!這樣追下去,咱倆全完蛋。栓柱更覺得兩條腿掛了秤砣,怎么也提不起來。他怒視狍子,他想說,小子,別跑了,我能輸給你嗎?我栓柱是誰呀,也不打聽打聽,我從小什么奶都吃過。嘴硬歸嘴硬,倆家伙還是 著氣兒,雙雙杵在一棵野梨樹下,前后只差三步遠(yuǎn)。這一停下,栓柱可就犯了困。他心想,可不能睡,要命。想歸想,這時眼皮咋能聽他指揮,照樣撂門簾。栓柱眨眼就睡著——他夢見妻給他包了一鍋狍子肉餡餃子,熱氣騰騰擺了一桌子,還燙了一茶缸子小燒。他急赤火燎地吃完飯,一腳把桌子踹到炕梢兒,就和妻鉆進(jìn)了被窩。他先是摸著兒子滑膩的小屁蛋蛋,隨后就把手滑向了妻的臀。妻嬌嗔說:你整個兒是孫悟空托生的,猴急!說罷搶過被子把自己裹了起來。栓柱急了,哎!給我一半兒呀!卻怎么也拽不著被子,周身這個冷啊……

第二天,隊長沉著臉說:你們機務(wù)排出一臺拖拉機,掛上爬犁去野梨溝。拖拉機壓著栓柱的腳溜子緩緩地開著。隊長臉色鐵青,沿路撿起小狍子,母狍子,又前行,再拾起栓柱的棉襖和狗皮帽子,順著零亂的足跡,一直尋到野梨樹下。眼前的一幕給隊長造傻了——栓柱和狍子只差三步都鑄在了雪地上。狍子勾著頭,栓柱弓著腿雙方對視著。不同的是,狍子一臉苦相,兩顆晶瑩的淚珠掛在眼角邊;栓柱卻笑容可掬,雙手向前伸著。隊長說:唉,這扯不扯,抬到爬犁上去,麻利點兒!農(nóng)工問:隊長,狍子咋辦?隊長說:你潮啊!拉回去誰能吃得下,埋了吧!

二十年后一個清明。一個后生腋下夾著一卷冥紙,杵噠、杵噠來到野梨溝,給他爹栓柱上墳。余火燃盡,后生叩了三個頭,站起身來要回。忽見身后圍過來三個小狍子,傻傻地瞅著他,個頂個白腦門兒。后生佇立良久,嘆了一口氣,丟過去幾塊供果喂小狍子。三個小狍子嗅了嗅供果,看了看后生,蹣跚走向密林深處。后生揉揉眼說:奶奶地,還記仇呢!

作者簡介:顧景江,男,1957年生人,現(xiàn)就職于牡丹江軍馬場,從事企業(yè)管理工作。早年涉足文學(xué)并有多篇作品發(fā)表。其中小小說《那橋》曾獲1990年10月黑龍江省文化廳主辦的“我愛黑龍江黑土地杯”征文一等獎。另有多篇作品在地、市級文藝副刊中獲獎。輟筆15年,近期復(fù)耕。

責(zé)任編輯 晨 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