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貓站在馬桶蓋上

童馨兒

一

第一次見到喬段，毛拉脫口就來了句，破貓站在馬桶蓋上。眉頭還緊皺著，眼神很怪。

這一天喬段穿了件淺粉的襯衣，配米白的休閑褲，發(fā)型很時尚，長長的劉海斜斜地遮在眉上。

喬段自詡文化水平頗高，但還是被毛拉的那句話震倒了。一整晚他都在琢磨從那個瘦不拉嘰的女孩嘴里蹦出的那句話，到底哈意思。

這其實是一場同城聚會。來的都是在八卦論壇上混得不錯的兄弟姐妹。他記得毛拉這個ID，什么七七八八的都愛侃，沒想到是真名。

他看到她和別人猜拳，五，十，十五，二十。輸?shù)臅r候N多，然后小臉漲得通紅，咕嚕著，破貓站在馬桶蓋上1他按捺不住，磨到她身邊，那個，我?guī)湍愫纫槐?，你回答我一個問題行不?她斜他一眼，把杯子遞給他，他接過杯子，迫不及待地問，破貓站在馬桶蓋上，啥意思?她說，咦，你不是博士嗎，這都不懂?他被她說得還真有點慚愧起來，真不懂。他說。她瞇瞇眼睛笑，湊到他耳邊，意思就是，破貓站在馬桶蓋上，她停頓一下，鏗鏘有聲地說——靠!

喬段一口酒差點噴了出來，這什么歇后語?他敢保證什么孔子老子魯迅老舍，他們的才情都遠遠不及眼前這個毛丫頭!

毛拉上上下下地瞅他，很百思不得其解，博士怎么可以打扮得這么娘娘腔?還劉海，你以為你吳尊啊。還有，博士怎么可以混八卦?博士怎么可以和網(wǎng)友見面?

喬段沒好氣，博士還吃喝拉撒呢。

毛拉笑著，我以為博士只吃不拉呢。

真粗魯。

喬段心想。但是她的笑聲煞是動聽。他去別的桌子找美女喝酒，可耳朵情不自禁地立著，尋找來自她的聲音。

有點見鬼。喬段想。她不過是一個百貨大樓的售貨員，賣的還不是什么一線品牌的化妝品。

散的時候終究忍不住，假裝淡淡地說，留個電話吧，下次給女朋友買化妝品也好找你打個折扣。

他從兜里掏出手機來。

毛拉眨眨眼睛，不動聲色地說，我說，你二弟的外套掉了。

啊?

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她朝地板努努嘴，他垂下目光，地上赫然躺著一只杜蕾斯(編者注：安全套的品牌名)!

他連脖子都紅了。

毛拉轉(zhuǎn)身走的時候，喬段又聽到她在喃喃說，破貓站在馬桶蓋上!

喬段又羞又怒，突地想起來，今天穿的褲子并不是自己的，而是哥們兒韋韋上周跑來過夜，穿走了他的褲子，而留下了自己的。

她不了解情況，憑什么亂靠他?喬段憤憤不平地給她發(fā)短信，須臾，她回過來，這一次，破貓站在馬桶蓋上，她仍舊停頓一下，是——OH，MYGOD(哦，老天爺)!她很無辜地辯解，我沒靠你啊。

喬段哭笑不得，發(fā)過去又問，敢情這話還有這許多潛臺詞啊。那么第一次，你看到我的第一眼，是嗎?

破貓站在馬桶蓋上——雷死個先人!

毛拉迅速地回復過來。

喬段湊到鏡子前，仔細打量自己，哪一點雷了，還雷死先人!喬段忍不住自言自語，破貓站在馬桶蓋上——靠!

說著自己便扯扯嘴角笑起來。

說真的，見慣了所謂的名門閨秀，他真覺得毛拉好新鮮!

二

后來喬段便明白了，那根本是毛拉的口頭禪。他問她，誰教你的?她說，純屬原創(chuàng)。他又問，破貓為哈要站在馬桶蓋上?

他的問題很多。毛拉覺得這人有點奇怪。聽說是復旦的博士，年方二十有八，長得不錯，前程更是看得到的不錯，為啥天天纏著她這個技校畢業(yè)的小小售貨員?

她帶他去她家，很小很簡陋的屋子，卻很奢侈地裝著馬桶，她脫了鞋，踩到馬桶上，伸手到吊柜上拿出一封信。

他迷惑地盯著她。這樣的角度看去，瘦瘦的她驀然變得曲線玲瓏了，讓他的呼吸陡然有些急促。

他說，那是什么?

我收到的第一封情書。她說。還有，我最喜歡的香水——不過只是空瓶子。我最喜歡的一本書。這里擱著的全是我心愛的寶貝。

他還是好奇，為什么放在那?

她說，要努力才拿得到。這些珍貴的東西，必須努力才能得到。哪怕是需要站在馬桶上。

他對她有點刮目相看。這個姑娘，一天比一天讓他覺得與眾不同。

他說，原來你是只破貓啊。

她沖他狡黠地眨眨眼，像我們這種人，做貓最好，有九條命，再累再苦都不怕。

她從來不自卑。哪怕一天在柜臺站足八小時，對著客人不停地笑，還要忍受肥胖主管的百般挑剔。她像哲學家一樣告誡他，自己覺得好就是好，人生短暫，快樂和舒服最重要。她很樂意向姑娘們推薦最適合她們的化妝品，告訴她們女人可以美一輩子。

他似笑非笑地瞅著她，目光有點溫柔。她的臉便紅了。

她做蛋炒飯給他吃，告訴他要用剩飯才會好吃。她有點苦惱的樣子，你知道得太多了，我得想想，怎么封你的口。

他想也不想就說，來，我教你。

他趨近前去，用唇封住了她的嘴。

他們滾在她的小床上，床的質(zhì)量應該不是很好，一直在吱吱歪歪地叫哼，毛拉很是擔心。

毛拉的身體意想不到的柔軟，喬段的手指輕輕劃過她的肌膚，他聽到毛拉低低呢喃，破貓站在馬桶蓋上——我要死了啊。

喬段聽得熱血沸騰，糾纏著毛拉不放，直至倦極睡倒。

醒來時有剎那的失神，窗外漆黑一片，毛拉抱著雙膝坐在地板上看電視。

他聽到毛拉清清喉嚨，平靜地說，那個，其實我只是想試試博士的味道。

他又驚又怔，回道，我也就想嘗嘗售貨員的滋味。

摔門離開，走到樓下，喬段情不自禁地抬頭張望，那么高大一幢樓，他還真分辨不清，哪一扇窗，是屬于她的。

他想吸支煙，伸手摸摸口袋，才想起，火機落在了她家桌上。

三

毛拉基本上是個相信命運的姑娘。一個人的命好和不好，得多少失多少，一早就是天注定的了。她從來沒想過要和一個博士，而且還不是個書呆子談戀愛。她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充其量就是株蕨菜，而喬段愛吃的，始終是海鮮。他也就是，海鮮吃多了，難保有點膩味，偶爾用蕨菜漱漱口罷了。

喬段沒有打來電話，她當然也不去找他。哪怕站在柜臺里，心神始終恍惚。

她有點想去相親。表姐也說，二十五歲，考慮結(jié)婚的事也很應該。她只不過稍稍提了一下，希望對方的文憑……表姐的眼睛便像刀子一樣剜了她一下，她的話便咽下了喉嚨里。

也是，自己牙齒黑怎么可以嫌人家的不夠白。

喬段再次出現(xiàn)，是臂彎里挎了個小妞，看上去像90后。毛拉有點痛心，這小子太不講道德了。牛太老了，其實不應該吃嫩草，一點惻隱之心都沒有。

小妞嬌滴滴的，要潔面乳，要面霜，要腮紅，要眼霜，七七八八的大小瓶子，堆滿了柜臺。

毛拉忍不住說，小姐其實你的皮膚很好，不需要太多化妝品。

小妞橫起眉來，我樂意!喂，我說，你是不是賣東西啊，有人買還不樂意?

毛拉動了動嘴。

喬段看得出來，她一定又在說那

句話了。

開單的時候小妞叫了起來，怎么多了那么多，我只買了這幾樣。

毛拉心平氣和地說，這位先生上次拿了東西還沒開錢，這次一塊兒開了。

她丫她憑什么啊。她能要毛拉就能要。

毛拉說，不信你自己問問他。

小妞狐疑地看看喬段，喬段摸摸鼻子，只好說，唔，是的。

他們前腳剛走，表姐的電話就到了，晚上七點，金港餐廳。毛拉咬咬牙，好。

掛了電話，眼前多了個人，分明是剛才那90后妞。她說，我不想要這個了，給我退貨。

毛拉怔了半響。

她提著那半袋子化妝品出了門，喬段就靠在車邊，大聲問，嗨，破貓，你去哪?

她把袋子摔過去，吼，什么鳥人。你這蠢貨。

他笑，今天相親認識的。不就花點錢認識一個人嘛。

她還是恨，你有錢拿給我花好了。

他說，好啊。

她就愣住了。

她轉(zhuǎn)身要走，他說，你去哪啊，我送你。

她硬邦邦地說，不用。別煩我。

他趕上來，湊到她耳邊好奇地問，剛才，唔，破貓站在馬桶蓋上的潛臺詞是什么?

她頭也不回地說，粗話。他媽的。

他愣了一下，大笑起來。然后在她臉上親了一下，我認輸了，破貓，別去相親了。

四

最近幾天，毛拉心里一直念叨著，破貓站在馬桶蓋上——那個“囧(窘)”!很“囧”!

千不該萬不該，讓喬段再次上了她的床。她咬緊牙，得，到此打住。同樣的河流里栽了兩次，萬萬別栽第三次。

她不想接他的電話，不想給他開門，但他在門外，乒乒乓乓地使勁踢門，倒像無賴，哪里像高知分子。

上次表姐介紹的那個小開，雖然長得有點矮，有點胖，也就一個三流大專生，但是，和她確實有點門當戶對的。表姐也這么說。

她把喬段晾在屋里，給小開打了個電話。

喬段笑瞇瞇地說，好，你就放心地玩去吧。

毛拉和小開去看電影，嫌他笑得太大聲。燈光下瞅他，人胖，還敢穿淺色褲子。

回來的路上，小開一只手開車，一只手就搭在了毛拉的大腿上。毛拉全身汗毛都豎起來。

她幾乎是連滾帶爬地逃出車外。

回到家，喬段好端端地倚在沙發(fā)上，兩腳伸到茶幾上，美滋滋地吃著開心果。

毛拉說，說了一百遍，我們不合適。我不喜歡談這種沒有好下場的戀愛。

喬段說，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們沒有好下場?

毛拉眨眨眼睛，我誠實善良，不愛慕虛榮，不做發(fā)財夢，長得不錯，性格開朗，我念過書，有上進心，現(xiàn)在還在念電大，我會做咖喱飯東坡肉，屋子雖小但被我收拾得很干凈，我的優(yōu)點這么多，你哪點配得上我?

喬段說，就是。所以我要跟你在一起，努力把自己培養(yǎng)成和你一樣優(yōu)秀的人。

毛拉斬釘截鐵地說，聽著，我不喜歡你。

喬段豎起根手指，噓，親愛的，明天情人節(jié)，別說這么無情的話。他上前一步，摸摸毛拉的臉，試試嘛，親愛的。

毛拉退后一步，好吧，假如明天你能送我一份讓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情人節(jié)禮物的話!

喬段說，好。

結(jié)果毛拉一整晚沒睡好。她有點后悔，要求好像高了點。她問柜臺里的姐妹，情人節(jié)，男人一般會給女人送點啥?

答案N多。比如玫瑰花、鉆戒、項鏈、昂貴的時裝、皮包、化妝品、限量版的手表、進口鞋、車子房子銀行卡……

毛拉暗暗叫苦。哪里還有什么想不到的東西?

中午十二點整，喬段出現(xiàn)了。

他手里拎著個小小碎花袋子，那樣子像是去菜市場買菜。

他走到毛拉的柜臺前，神情坦然地從袋子里取出一樣東西，毛拉，咱戀愛吧。戀愛完了就結(jié)婚。

那坨亮晶晶的東西吸引了所有人的視線。姐妹們湊近來，擠在一堆笑。

毛拉也吃了一驚。

說真的，她還是第一次看到金磚。是的，就是一坨方方正正的金磚。

毛拉忍不住喃喃自語，破貓站在馬桶蓋上——餓滴神(我的神)喲!

不管怎么說，現(xiàn)在的世道好像不是很好，什么都比不上金子實在!毛拉含著淚撲進了喬段的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