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山冤案

趙承中

這宗發(fā)生于明朝的政治冤案，是政治腐敗的惡果，至今仍有警醒作用。

發(fā)生在天啟年間的“黃山案”又名“吳養(yǎng)春私占黃山木植案”，與“汪文言案”、“吳懷賢案”合稱“明末徽州三大冤獄”。這一冤案。不僅《明史》《明熹宗實錄》《國榷》《明史紀事本末》《明通鑒》等史籍有載，而且，在《魏忠賢小說斥奸書》《皇明中興圣烈傳》(坊刻本題《魏忠賢軼事》)《禱杌閑評》等明清的時事小說中亦有描繪。不過，史籍記載語焉不詳，小說描繪又頗多虛構，致使后人對它的詳情不甚了然。那么，這起吳氏家族內(nèi)部的財產(chǎn)糾葛又是如何演變成為政治大案的呢?

素封之家

吳養(yǎng)春，字百昌，歙縣溪南村人。溪南吳氏是徽州府著姓，“黃山多其世業(yè)”。他祖上正是以采賣黃山上的木材起家的。吳養(yǎng)春的祖父吳守禮又客居揚州從事鹽策，多年以后，遂資雄一方。

“求貴”，是古代一種普遍的社會心理。在明代，一般人通過科舉考試，釋褐入仕，然后改變原先的經(jīng)濟狀況，這就是通常所說的“由貴致富”。但那些素封之家要獲得政治身份，比較便捷的途徑則是捐納，即所謂“由富致貴”?；丈讨幸跃杓{來光耀門楣者，不乏其例。吳家也不能免俗。

吳家的捐納共有兩次。第一次約在萬歷之初。鑒于神宗皇帝初政，京師地震，南北多省迭遭旱澇災害，吳守禮主動捐銀20萬兩助賑，獲褒獎，并實授南京光祿寺屬官兩員。他的長子時修赴任去了，第四子時佐未做官，他承繼父業(yè)。“顧善任時，諸循海而煮，授計而出，轉(zhuǎn)轂于齊楚燕趙者，所贏得過當”，成為業(yè)鹽強宗。

第二次應在萬歷二十五年(1597)。其時，乾清、坤寧兩宮，皇極、中極、建極三殿相繼燒毀，援朝征倭戰(zhàn)事尚未結(jié)束，西南地區(qū)烽火復起，朝廷急需用錢。吳時修、時佐、時俸兄弟率子侄輩再次輸金30萬，于是“一日而五中書之命下”。吳家領中書銜的有養(yǎng)京、養(yǎng)都、養(yǎng)春、繼志、希元五人。其中養(yǎng)都是時修之子，養(yǎng)春是時佐之子。一日之內(nèi)出了五個中書，這不僅對吳家，就是在本朝也稱得上罕見的盛事了，一時間傳為美談。

300多年后，有人在整理這起冤案的史料時指出：吳家的兩次捐納，凸顯出一種“耀富貪貴”的心態(tài)。雖然滿足了一時的虛榮心，但“其欲免為世所嫉妒，魏忠賢所注目，殆不可矣。致禍之由，此亦或一端也”，把它看作是引發(fā)黃山案的原因之一。

其實，這種說法理由不夠充分。第一，吳家之富有，在當時當?shù)卦缫鸭矣鲬魰裕⒉皇且驗閮纱尉杓{才顯山露水的。第二，吳家的后一次捐納，距黃山案發(fā)尚有近30年的漫長歲月，而此時魏忠賢人宮未滿10年，還只是一個昏天黑地度日的小閹人，“逆賢日與(徐)應元、趙進教為嫖友，呼盧飲博，罔論晝夜”，根本沒有時間關心外廷之事。他日后知悉吳養(yǎng)春其人則另有更直接的來源。

致禍之由

黃山案的真正原因有兩個。

一是吳養(yǎng)春與胞弟吳養(yǎng)澤的構訟。吳養(yǎng)澤是時佐次子，太學生。析產(chǎn)時，吳養(yǎng)春分得了2400畝黃山山場地和淮揚、天津、仁和等處的鹽務。吳養(yǎng)澤不甘心這些黃山山場地讓吳養(yǎng)春一人獨占，因此與兄長對簿公堂。這場官司的年月和經(jīng)過，史無記載，其間的是非曲直也無從評說。其結(jié)果是萬歷四十四年(1616)前后，巡按直隸監(jiān)察御史駱骎曾以吳家隱報黃山官稅為由，擬將黃山山場地的一半沒收人官，但上奏皇帝的題本一直留中未發(fā)。從司法程序上說，判決雖已形成文字，但未曾獲得批復，手續(xù)并不完備。不久，吳養(yǎng)澤去世，他一手撫養(yǎng)長大的家仆吳榮起了黑心，不僅私吞了主人家產(chǎn)，還占有了主人小妾。吳養(yǎng)春便告到縣衙，要求將吳榮置之重典。本以為此事已算了結(jié)。可是，他低估了這位對手。吳榮本非等閑之輩，當然懂得破財消災的道理。果然，他很快獲釋出獄，潛逃于外。這就為黃山案留下了一條禍根。

二是吳養(yǎng)春與族人吳孔嘉的恩怨。吳孔嘉，字元會，號天石，也有稱文石者，萬歷十六年(1588)生于歙縣溪南村。這一宗支在宋元間曾經(jīng)“派主宗盟，奕葉榮顯”，后來雖漸式微，但仍經(jīng)常參與族中事務。一次議事時，吳孔嘉的父親與吳養(yǎng)春意見不一，“眾辱之，文石之父因郁郁死”。俞正燮《癸已存稿》卷14《蘆城評話敘錄》也說：“其實，孑L嘉父以弱病死?！睂δ暧资р锏膮强准巍丘B(yǎng)春是照顧有加，從飲食起居、贍養(yǎng)母親，到讀書趕考，一應費用都由他供給。然而，令他始料未及的是，吳孔嘉還是把父親之死歸怨于他。成年后，吳孔嘉寄居黃山祥符寺發(fā)憤攻讀，6年間竟在帳上寫滿了“死”字，借以渲泄內(nèi)心的仇恨。

天啟五年(1625)，吳孔嘉題名金榜，舉一甲第三名進士，授翰林院編修。翌年，即參與編修臭名昭著的《三朝要典》，由此巴結(jié)上了魏忠賢，成為他的義子。清華之地的尊榮，未能清除他內(nèi)心的陰影。此時，他意識到報父仇的日子不會太遠了。

變生意外

就在吳孔嘉高中探花的這一年，燒毀近30年的三殿重建工程終于被提上了議事日程。九月，刑科給事中霍維華提議采取黃山木材，供殿工使用。吳養(yǎng)春聽說這個消息后大為不安，吩咐家人吳文節(jié)持親筆書信一封，趕赴京師疏通關節(jié)，以期打消采辦黃山木材的旨意。

吳文節(jié)于次年三月二十日來到天津，因吳家派駐天津作鹽的吳逢元、方中凡都回徽州去了，便讓留守在此的吳君實取了3萬兩本金，隨同他進京，下榻于箔子街吳蹇叔寓所，由吳蹇叔、程夢庚、許應章、許應薦、茅培等人拿著這筆銀兩四處打點。程夢庚是監(jiān)生，在京師熟人較多，居然活動到了內(nèi)閣首輔馮銓府中。

百忙之中，吳文節(jié)未曾忘記去拜訪族中新貴吳孔嘉，可萬萬沒有想到會在那里遇上尋找多年不見形跡的吳榮!他頓時血脈賁張。緊抓著吳榮要去見官，只是礙于吳孔嘉的面子才不得不作罷。臨走還恨聲不已。吳榮這些年來行蹤飄忽，居無定所，前不久聽說吳孔嘉已成為京師有頭有臉的人物，才來投靠他的。當夜，吳榮以見證人的身份繪聲繪色地講述吳養(yǎng)春“殺死”吳孔嘉父親的那段往事，借以激發(fā)他埋藏心底的舊恨。第二天，吳孔嘉果真去訴求于閹父魏忠賢，懇請為自己作主。這對大權在握的魏忠賢來說，無疑是區(qū)區(qū)小事。他笑著安慰道：“吾得財，汝復憾，吾義兒固孝子也!汝使吳榮來，吾為殺文節(jié)。”

閏六月初一日，魏忠賢具疏題奏，稱徽州小民吳榮到東廠狀告吳養(yǎng)春，隨差旗尉王應元等將在京吳君實、吳蹇叔、程夢庚、許應章、許應薦、茅培等人拘押在鎮(zhèn)撫司獄?，F(xiàn)供認：一、“吳養(yǎng)春家資巨萬，交結(jié)縉紳，霸占黃山，盜賣木植。近聞黃山取木之旨，挾資打點，希求停侵”。二、私創(chuàng)崇文書院，不遵旨拆毀，“巧立名色”，“招聚朋黨”；三、“有弟吳養(yǎng)澤，因家財不均具告撫按成仇，養(yǎng)春父子將親弟弟養(yǎng)澤謀死，后將七歲孤子嗣鵬鴆死，希圖鯨吞”。對“為惡多端”的吳養(yǎng)春等徽州府涉案人犯，他請旨刻日前往緝拿，被他玩弄于股掌的熹宗皇帝應允了。

七月間，吳養(yǎng)春、吳繼序、吳繼武父子，及

吳用譽、吳邦宰、汪時胤、吳逢元、方中凡8名欽犯坐上檻車，在錦衣衛(wèi)千戶王蒞民所率緹騎的押送下抵達京師。吳養(yǎng)春顧不上道途勞頓，帶著“就逮時賣數(shù)萬金，隨王蒞民至田爾耕家，張筵劇飲，意圖續(xù)命”。他以為這些饋遺已有足夠的份量使天平向自己傾斜。然而往昔屢試不爽的經(jīng)驗在這位掌錦衣衛(wèi)事的左都督、魏忠賢的“大兒”田爾耕身上全然失效了。他仍被拖進了鎮(zhèn)撫司獄。

經(jīng)過幾次嚴刑拷問，當堂質(zhì)對，到九月間，此案就審結(jié)了。坐“吳養(yǎng)春贓銀六十余萬兩”，“程夢庚等贓銀十三萬六千兩”，“其山場木植銀三十余萬兩，工部即差官會同撫按估計變價解進，以助大工”。吳養(yǎng)春父子都未能聽到這一判決。由于經(jīng)受不住鎮(zhèn)撫司的非人折磨，當理刑官還沒有來得及從《大明律》中找到可供比照的律例為其量刑時，父子三人就已命歸黃泉了。為平息議論，閹黨徒眾將吳養(yǎng)春列入了東林黨人黑名冊《盜柄東林夥》和《東林同志錄》。后者還特地在他名下注上了“東林府庫”幾字，把他編造成一個專門為東林黨提供經(jīng)濟支持的幕后人物。就這樣，黃山案變成了事關東林黨禁的政治大案，吳養(yǎng)春是死有余辜了。而魏忠賢以緝獲有功，則得到了銀兩、鈔幣和蔭敘弟侄的獎賞。

殃及徽揚

奉旨前往徽州追繳“贓銀”，變賣黃山山場木植的是工部營繕司主事呂下問。這年十二月，他攜帶著妻妾家人30余口浩浩蕩蕩進駐這座富足的皖南府城。

然而，事情的進展很不順利。

吳養(yǎng)春的父輩“派分五支”，自己這一代又有弟兄多人。祖父吳守禮積聚起來的家業(yè)，幾經(jīng)分割，到吳養(yǎng)春手中已非外界傳聞的那般殷實了。他那幢號稱“十二樓”的宅第，加上鹽價典本遠不足60萬之數(shù)。從他留在原籍的兩個兒子繼階、繼節(jié)處也只追得五六千兩銀子。呂下問有些按捺不住了。他先把目光盯上吳氏族黨親友，繼而又擴大到通邑富民商戶，甚至波及到巖寺鎮(zhèn)，向他們派贓強賣，還私闖內(nèi)宅，非法拘人，用苛刑催逼，鬧得怨聲載道?；罩葜f程因無法履行守護地方之責，自劾求罷，又候旨不下，便懷著愧疚的心情棄官當和尚去了。

天啟七年(1627)三月初一日，一場反對呂下問放縱衙役，逼辱婦女的民變爆發(fā)了。來自歙縣、巖寺的萬余士民打著“殺呂安民”的旗號沖擊監(jiān)察院公署，砸門而入，舉火焚燒呂下問居住的那座新建樓房，打死兩名妄圖阻撓的衙役，焚毀其尸。呂下問僅與貼身家人倉皇逃竄，“夜奔二百里至績溪，投空府中，蹲伏梁上者累日”。他的妻妾們翻越后院矮墻，避難于同知署中。憤怒的人群在歙縣知縣倪元珙的好言勸諭下才慢慢散去。

丟盡臉面的呂下問不能再在徽州立足了。四月初二日，朝廷在接到巡按直隸監(jiān)察御史楊春茂關于這一事件的奏報后，又將正在揚州追贓的許志吉調(diào)去接替呂下問。

許志吉是徽州府歙縣本地人，萬歷朝文淵閣大學士許國之孫，以祖蔭歷大理寺寺正。他在揚州不足一月，已多次傳喚眾商戶到堂，兩廂盛列刑具，手持偽造的黃封冊籍，“厲聲稱說魏上公欽定各各贓數(shù)”，妄加指派。眾商戶不堪忍受，幾致罷市。這次調(diào)任剛好使他從行將失控的危局中體面地脫身。不僅如此，還實現(xiàn)了他“衣錦還鄉(xiāng)”的多年夢想。為在鄉(xiāng)人面前炫耀自己的權勢和能耐，許志吉處處以肩負圣命的上官自居，趾高氣揚，并不惜使出比前任更為肆虐的手段，“羅織巨室，不避戚黨，徽人切齒”。他的兒子許鳴皋、仆人林子章也乘機納賄勒索，魚肉鄉(xiāng)里。

正當遭遇雪上加霜的徽州士民準備再度聯(lián)袂驅(qū)暴的時候，形勢發(fā)生了戲劇性的變化。

平反昭雪

這一年的八月，熹宗皇帝駕崩，其弟信王朱由檢承繼大統(tǒng)。他果斷地剪除了元兇巨惡魏忠賢，慘死多命的黃山案遂告結(jié)束。吳養(yǎng)春恢復了原官，發(fā)還了家產(chǎn)，但他父子三人早已杖斃詔獄，妻子汪氏也自縊身亡。其余涉案的十二人中，惟吳用譽、吳逢元、吳邦宰三人劫后余生，得以重返故里。這起冤獄的責任者則受到了應有的懲處。許志吉于十二月從徽州撤回，即交由撫按提問正罪，追繳其父子主仆所得的贓款助餉。接著，又與呂下問、吳孔嘉相繼革職為民。到了崇禎二年(1629)三月，“詔刊布中外”的欽定《逆案》，分七等定罪。三人又俱列名其中。許志吉人第三等“交結(jié)近侍”，案由為：黃山一案“矯旨派贓，附逆流毒”，依律“斬，秋后處決”。吳孔嘉人第六等“交結(jié)近侍又次等”，案由為：“登第即工通內(nèi)，黃山慘殺多人”，依律“減二等，坐徒三年，納贖為民”。呂下問因“黃山一案，同許志吉激成徽州民變”而補人“逆案漏網(wǎng)”，視同“贊導，從重擬罪”。吳孔嘉回到歙縣后，居住在曲水園，長年閉戶不出。于清康熙六年(1667)死去，終年80歲。至于那個惡仆吳榮，到東廠出首后，又不敢與吳養(yǎng)春照面，悄然離開了吳孔嘉。曾任黃山案案發(fā)地父母官的倪元珙和曾“查吳榮原供之案，魏珰羅織之疏”，并“進諸人證于庭，面為查勘”的揚州府推官王征，不約而同地奏請緝捕吳榮歸案，繩之以法。但遲遲不見下文。王征并沒有放棄。不久，他終于打探到吳榮藏身于直隸順德府邢臺縣一個縉紳家中，立刻派出兩位干練差役，將吳榮秘密鎖拿回揚州，親自提審。吳榮對犯罪事實供認不諱。王征唯恐節(jié)外生枝，連夜起草了一份題為《擒解叛奴吳榮一案》的報告。誰知還是晚了一步!這份擬呈撫按的報告尚未送出，速解吳榮來京的刑部揭帖已到。他不由得感慨系之，無奈地嘆息道：“若是吳榮者，神通亦可為廣大矣!”

后吳榮不知所終。

(作者單位：無錫市廣播電視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