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端剛,在全國各類報刊發(fā)表作品100多萬字,著有中短篇小說集《午后陽光》、《像魚一樣自由》,長篇兒童小說《別把我當病貓》、《迷失在玩偶城堡》等,部分作品被翻譯到國外?,F(xiàn)為某刊物編輯。魯迅文學(xué)院第八屆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xué)員。
蘇寧拿起話筒聽到第一句問話“蘇寧在么”的時候就知道,是甜。甜姓田,蘇寧喜歡叫他甜,好記還好聽。甜東拉西扯地瞎聊一氣,聲音小得像蚊子叫。蘇寧耐心地聽著,難得甜能夠打一個電話來。說來說去、繞來繞去,甜終于說了:“幫我個忙好不?”甜的聲音溫存得叫蘇寧無法拒絕。甜說:“幫我找點發(fā)票好不?上次去的賬現(xiàn)在我才想起來報,票都弄丟了。”蘇寧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我猜你就有事求我?!碧K寧為自己的判斷正確頗為得意。電話那邊的甜被蘇寧笑窘了,一個勁兒問:“好不?”蘇寧感覺甜好像就站在自己旁邊,晃著自己的胳膊孩子般撒嬌。蘇寧爽朗地笑著說:“給你找就是了。”而后蘇寧饒有興趣地問,“有什么好處?”電話那頭答道:“你想怎樣就怎樣?!碧K寧聽著味道有點不太對勁,問:“你什么意思?”電話那邊的聲音更小了,“你那邊人多么?”蘇寧笑著不答,笑聲穿過話筒打在甜的耳朵上。甜又問,“人多么?”蘇寧答:“不多?!薄皫讉€?”蘇寧又笑了起來,感覺甜有點像地下工作者,神神秘秘的,蘇寧大大方方大聲回答:“一個?!碧鹩謫柫?聲音快隱匿到電話里了,“我說話他能聽見不?”蘇寧哈哈笑了起來,仿佛宣戰(zhàn)似的叫:“說吧,說吧?!碧鹩指`竊地問:“他能聽見不?”蘇寧對著電話笑啊笑,就是不答。同事此時推門出去,后背上是鼓鼓囊囊的書包。蘇寧這才收起笑聲,對著話筒說:“快說吧,走了。”甜又問:“都走了?”蘇寧想起小時候上自習(xí)課,同桌縮著脖子把頭埋在書本里問蘇寧老師走了沒有?!岸甲吡恕!碧K寧說完,甜才把縮著的腦袋探出來,聲音也大了起來,重新人模狗樣地說:“我……”蘇寧沒聽明白“我”什么,那邊的聲音溫柔地穿破電話兩頭的重重阻隔,悠悠地躺在了蘇寧的心窩里。“我以身相許?!边@句話的溫存還沒有晾涼,蘇寧就已經(jīng)笑得腦袋仰到了椅子背后?!肮?哈哈哈?!碧K寧覺得自己快要笑翻過去了。電話那邊默不作聲。然后蘇寧像開了閘的水使勁傾倒:“搞笑,搞笑,你開什么玩笑?你以為你是人猿泰山啊!”可是水流又叫蘇寧的笑聲堵截了。那邊卻依舊溫柔,認真地說:“現(xiàn)在不是,可進了你的屋子我就是了?!碧K寧不敢笑了,怕自己笑趴下。接茬問:“你以為你是十五六歲的情竇初開的小姑娘?說這話,笑死笑死。”那邊卻始終沒笑。蘇寧突然覺得這個話題讓自己有點尷尬,蘇寧總覺得在她和甜之間不應(yīng)該有這些夾雜纏綿的東西。蘇寧停住了笑聲。那邊輕柔的聲音說:“我還記得那個晚上。再次,我一定不會放過你?!碧K寧一下子被擊中了,聲音低了下來:“你還記得那天干什么?又沒有什么?!碧鸬穆曇粝袼拿忠粯尤攵?蘇寧在此看見他無辜真誠的眼睛,“我記得啦,永遠記得啦?!碧K寧恨恨地說:“記得又怎樣?就是給你你敢要么?”“我會啦,一定會啦。”蘇寧的心猛然抽緊了,“你胡說什么?你要在我面前,我拿棍子敲暈?zāi)??!蹦沁叺脑捜岬孟裉K寧每晚用的潤膚霜,能夠揉進皮膚里,“你要小心,最好進了你的屋子再敲暈我,免得我在大街上把你剝光?!碧K寧聽得心里難受了,像是受到了威脅,又像是此刻就面臨著如此的困境,匆匆地敷衍了幾句,掛了電話。
蘇寧突然害怕,害怕甜會再來北京。蘇寧決定,無論怎樣,不能再讓甜踏進自己的屋子,蘇寧害怕,害怕得很。
蘇寧活了二十五年,只有兩個男人在自己的床上躺過,一個是蘇寧以前的男友,另一個就是甜。不同的是,蘇寧把自己給了男友,而且自始至終只給了他一個人。而和甜,什么也沒發(fā)生。說起來令人難以相信,可是那一晚,的確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那是三四個月前的事情了。人和人之間有時候很奇怪,明明不相識的兩個人,竟然會碰到一起。
大約是半年前的一個下午,蘇寧一個人坐在辦公室里,百無聊賴,電話響了,一個陌生的聲音找蘇寧的一個同事,那是一個已經(jīng)離開這個單位很久的同事。現(xiàn)在想起來,蘇寧還覺得奇怪,甜怎么會在那樣一個下午打來電話找自己的那個同事呢?蘇寧問有什么事?如果是工作上的事,蘇寧可以解決。聲音就說很久以前約那個同事寫過文案,現(xiàn)在想問問他還能否再寫?蘇寧就說,那就跟我說吧,我也行。就這樣,蘇寧認識了甜的聲音。在那個百無聊賴的下午蘇寧跟甜絮絮叨叨說了很多,后來連蘇寧都記不得那次到底跟甜說了什么。
后來,蘇寧就把自己做好的文案發(fā)到了甜的電子信箱里,然后,過了不久,錢就在蘇寧沒有想到的時候寄來了。蘇寧從沒想過電話那頭的聲音長的什么樣子,在蘇寧看來,那只是一縷聲音而已。
甜打電話說他第二天要到北京的時候蘇寧有點煩。年底了,到北京出差的一撥又一撥,不是請?zhí)K寧代買火車票就是讓蘇寧代訂機票,無論認識的還是不認識的,都沖著蘇寧的爽朗熱情打過來電話,蘇寧又是那種從不會說“不”的女孩,所以,聽到甜到來的消息的時候蘇寧沒有任何感覺。
相約在地鐵口見面。蘇寧一向不準時,這一次也不例外,她悠悠地悶在屋子里洗了襪子,還差十分鐘到七點的時候才匆匆跑下樓。她有些倦怠,不是倦怠甜,而是倦怠這種見面,這段時間,這種見面著實太多了。
蘇寧當然知道,甜等著呢,所以,蘇寧一路小跑過去,就連接甜的電話的時候也是氣喘吁吁的??斓降罔F口的時候蘇寧才放慢了步子。甜說他不高,帶著眼鏡,手里拿著兩本送給蘇寧的書。
蘇寧近視,一眼就看到了一個個子不高、捧著一本書埋頭苦讀的男人,就悄悄地靠過去,快走到那個男子背后的時候,蘇寧才發(fā)現(xiàn),那是個衣衫不整,頭頂“雞窩”的男人。蘇寧退縮了,有種想逃的欲望,可是又不得不逼著自己向前,很有點英勇就義的味道??墒翘K寧突然站住了,朝著地鐵口里面走去,她想也許不是這個人?這次,她才真正看見了甜,真是個小個子,戴著帽子和眼睛,握著兩本書,活脫脫的像個學(xué)生。兩個人這才握手相認,邊聊邊向前走。
在蘇寧眼里,甜真的像個孩子,走在一起低蘇寧一頭。順帶說一句,蘇寧,女,身高一米六五,穿上高跟鞋足有一米七,體重一百斤。蘇寧險些把甜猜成了八十年代出生的孩子,交談之間才知道,甜比自己大了許多許多。
陌生人之間交流的最好去處是麥當勞?蘇寧不知道,反正,面對這個可愛的小個子,蘇寧態(tài)度保守,她先請?zhí)鹪邴湲攧诤鸵患抑胁宛^之間選擇,然后又提議去了麥當勞。其實,蘇寧有自己的小九九,因為,蘇寧口袋里只有一百塊錢,那個中餐館蘇寧去過的,一百元吃不了一頓飯的。蘇寧要了一個兒童套餐,一則實惠,二則蘇寧看上了贈送的玩具,蘇寧畢竟還不算大,童心未泯。甜要了自己的東西,然后和蘇寧面對面坐下。沒有了高度的差別,談話也自由多了,蘇寧饒有興趣地聽甜講自己的故事。是的,從甜的故事里了解到自己這個行當?shù)陌l(fā)展和自己即將遇到的難題是蘇寧最感興趣的事情。
甜從自己的少年開始講起,蘇寧靜靜地聽著,不時往嘴里塞兩根薯條。這頓快餐是蘇寧付的賬,所以蘇寧吃得很自在。她一向不習(xí)慣讓別人掏錢請自己吃飯,她覺得那樣的女人不獨立,很沒品位。
蘇寧聽著甜的故事,就像聽著另一個世界的故事。蘇寧從小生活在蜜罐里,哪里了解甜所講述的那些酸甜苦辣。
聽著聽著,蘇寧就對甜崇拜起來,仿佛學(xué)徒對師傅,這里面,不僅包含著幾分敬佩,還包含著幾分恭維。對于陌生人,蘇寧常常這樣,為的是掩飾自己的孤傲。
蘇寧聽累了,就拆開麥當勞叔叔送的玩具,一個騎自行車的史努比。蘇寧挺高興,把甜的苦難生活扔在了一邊,兀自在小小的桌子上玩起了史努比。甜笑著,說,你真是個小姑娘。蘇寧感覺挺好,就又要跑去要一個兒童套餐,甜站起來,說我去,蘇寧正玩得高興,就由著甜去了。甜端回來的套餐里竟然還是一個史努比,蘇寧不滿意,要去看看有沒有別的玩具。甜好像對于這個問題也很感興趣,就拿著這個沒拆封的史努比去了,可惜,回來的時候還是握著它。蘇寧不滿地白了一眼新的史努比,甜卻饒有興致地遞過來,說:“挺好么,有伴了?!?/p>
在離開麥當勞之前,蘇寧一臉笑容,因為甜握著的史努比和她的史努比不停地比賽,在小小的桌子上跑啊、追啊,一會兒翻倒,一會兒撞車,一會兒賠禮道歉,一會兒表演車技,就像一個小男孩在哄小女孩開心,所以,蘇寧也一起開心起來。
因為蘇寧請?zhí)鸪粤他湲攧?所以甜邀請?zhí)K寧去酒吧,甜說:“我一個大男人叫一個小姑娘付賬,多沒面子。這樣吧,我請你去酒吧吧?!碧K寧看看手機才八點,就同意了。
蘇寧不常去酒吧,雖然熟悉三里屯這個地方,但是當甜問蘇寧去哪家的時候蘇寧蒙了,只得說,我們先走走看。于是,一高一低兩個身影開始在閃閃爍爍的燈光間挪動。蘇寧很高興和甜這樣走著,因為甜能告訴她許多東西,關(guān)于專業(yè)和工作上的東西。蘇寧覺得這些很有用,上班這么久了,沒有一個人肯告訴她怎樣做才真正有助于自己的發(fā)展。聊著走著,蘇寧的興致很好,甜的聲音依舊那樣溫情,兩個人竟然就這樣走到了酒吧一條街的盡頭。看到一個男子穿著筆挺的軍裝立在一個古怪的建筑前,蘇寧好奇,走上去問這里是哪兒。軍裝正言厲色回答:“摩洛哥王國,你需要什么幫助?”蘇寧頑皮地吐了吐舌頭,孩子般跑回了甜的身邊。甜笑著,眼鏡里的黑眸亮亮的,手臂自然而然地環(huán)到了蘇寧的腰后,仿佛不經(jīng)意地摟住了蘇寧的腰。因為甜的弱小,蘇寧沒有感覺到來自他的手臂的壓力,就好像一個孩子撒嬌,攬了母親的腰走路。蘇寧沒有躲閃,也沒有介意,感覺中電話里的聲音正溫溫柔柔地貼著自己。
往回走的時候,蘇寧出了個主意,蘇寧一米六五,那么,就一起走一百六十五步,最后一步走到哪家就進哪家。結(jié)果,一直走了兩個一百六十五步,才選定了一家酒吧。蘇寧連酒吧的名字也顧不得看,就笑著跳著鉆了進去。甜就笑著,和蘇寧一起數(shù)啊數(shù),像兩個調(diào)皮的孩子數(shù)星星,數(shù)完了就跑進屋里一起去玩過家家。
這是家靜吧,人不多,舒緩的音樂幽暗的燈光。服務(wù)小姐晃著碩大的菱形耳墜走了過來。蘇寧很高興,畢竟好久沒有出來玩了,甜又是這樣一個小孩子樣的可愛人,叫蘇寧不設(shè)防的開心。
蘇寧嚼著苞米花,聽甜講自己的生活。蘇寧這才知道,這是一個男人,一個結(jié)了一次婚,生了一個孩子,又離了婚,帶著孩子又結(jié)了婚的男人。蘇寧心里有點那個,她不喜歡離過婚的男人,她喜歡從一而終,無論對自己對別人,都一樣。然而,甜講著自己的故事,眼里滿是真誠,語調(diào)輕柔,仿佛在夢中,讓蘇寧無法想象他的痛楚和遺憾。只有在最后,提到自己的孩子,甜的眼睛閃了又閃。蘇寧感覺他要哭了,忙打住了他的話,開始講述自己的故事。
蘇寧說:“我從不跟人講自己的事情,可是既然你講了你的故事,而且全告訴了我,那我就也把我的故事講給你吧?!闭f著,蘇寧伸手去抹甜快要落下來的淚花,“你怎么會全告訴了我呢?看,都快哭了?!碧痦槃菸罩K寧的手,目光直直的落在桌子上燃著的紅燭上。蘇寧抽出手,拍了拍甜的后背,講起了自己的故事。
蘇寧的故事很長,很長,以至于講到最后蘇寧的眼淚也下來了,兀自趴在自己的手臂上哭了起來。甜抱著蘇寧的臂膀,輕輕地說:“一切都會好的,會好的?!?/p>
責(zé)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