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山河

劉　浪

劉浪,70年代出生,詩歌、小說作品散見于《飛天》《佛山文藝》《青海湖》《四川文學(xué)》《陽光》《小說精選》《鴨綠江》《當(dāng)代小說》等期刊?，F(xiàn)為黑龍江作協(xié)會員,某周報(bào)副總編輯。

1

山是小興安嶺的余脈,但卻沒有名字。不要說全國地圖了,就是市縣地圖上,也不曾標(biāo)注。

這山自然就跟巍峨和雄偉不挨邊,但有幾分村野式的魁梧。特別是在早些年,山頂是一整片的森林,那種非人工種植的紅松,挺拔而大器,個別出盡風(fēng)頭的,要三個成年勞力才能合抱過來。山的邊邊角角長有白樺、椴樹、柞樹、水曲柳,還有榛棵、苕條以及于鐵丹一下子叫不上來名字的其它雜灌木。達(dá)紫香、芍藥、打碗花、耗子花、山蛋子、刺梅以及蕨菜、山蔥、山白菜、山蘿卜、貓爪菜、刺老芽……這些歷數(shù)不完的野花和野菜就不要說了,山雞、狐貍、沙半斤、刺猬、黃鼠狼、山燕子……這些小打小鬧的飛禽走獸也不要提了,于鐵丹記得,那時的山上還有山牲口啊,比如野豬和猞猁,還有張三兒和黑瞎子。

山大體呈南北走向。貼著山腳向南流去的水,叫靠山河,有順手拈來的隨意,就顯得不那么正式,但叫久了,也就都認(rèn)可了。四十年以后,確切地說就是去年剛開春那會兒,有個建筑開發(fā)商,喝了半斤酒,給這河取了個更加不著四六的名字,叫什么老黃狗,人們都認(rèn)為他這是哪根神經(jīng)搭錯了地方?？磥磉@河只能是叫靠山河了。如果一定要拉桿大旗壯下底氣的話,我們可以提到黑龍江,因?yàn)榭可胶拥拇_是黑龍江的支流的支流。黑龍江,才是靠山河真正的靠山啊。

靠山河右側(cè)的小村落,自然就叫靠山屯了。三二十戶人家的三二十棟房子,就那樣橫七豎八地隨性散落著,一碼泥壘坯砌的草屋,低矮,委頓,但冬暖夏涼,直接被黑土地厚重的地氣托著。而屋頂飄出的炊煙,是淡藍(lán)色的,有著慢鏡頭式的裊娜,有著溫情的感人光暈,如今只能飄散和隱匿在我們的回憶里了。

那時于鐵丹的家挨著王鳳香家。他家并不難找,門前臥著一條總是搖著尾巴的黃狗,院子里有一口壓井的那戶,就是。

在這個就要展開的故事的第二個自然段,我提到了張三兒和黑瞎子,可能有的人聽不懂。其實(shí),張三兒就是狼,黑瞎子就是熊。東北人就這么叫,好像背后都有那種不是太著邊際的傳說或者民間故事,但于鐵丹不知道。于鐵丹知道的是,在他小的時候,大人哄勸哭鬧的孩子,哄勸煩了,就會捧出張三兒這把殺手锏。你嚎啥?再嚎張三兒來吃你!只這一句,再鬧人的孩子也一下子就乖了。

而且,四十年前的于鐵丹不叫于鐵丹,而是叫于鐵蛋。

于鐵丹的名字是他上小學(xué)那年老師給改的。同時被改名的還有他的弟弟,不再叫于鋼蛋,而是叫于鋼丹。于鋼丹,就是后來給靠山河取名為老黃狗的那個建筑開發(fā)商,我在前邊已經(jīng)簡單提過了。

我沒提過的是,于鐵丹還有個姐姐,小名叫改子。在這兒,我還想啰嗦幾句,就是如今五六十歲的東北女性,如果她的身上只有姐姐而沒有哥哥,那么她的小名就很有可能會叫改子,或者是叫小換。父母給她們?nèi)∵@樣的小名,含義一目了然,就是改成兒子、換成兒子。說來也是有些神奇的,叫改子或者小換的她們,身下的通常真的就是弟弟。

姐姐有大名嗎?于鐵丹的記憶里是沒有。于鐵丹依稀記得,在他剛剛懂得人要有小名也要有大名的時候,他曾問過父親于學(xué)安。他說,我姐大名叫啥呀爹?于學(xué)安抽了口旱煙,喀的咳嗽一下,緊接著呸的一聲吐了口痰,說,丫頭片子,賠錢貨,有個小名就夠尿性的了。于學(xué)安說的尿性,是東北話,意思大概是好,而且是那種非同一般的好。

老師給他改名的時候,于鐵丹就想,要是姐姐也來上學(xué),老師指定也能給她取個好聽的大名?？墒?姐姐是不能來上學(xué)的,因?yàn)楦赣H不讓。就算讓,姐姐也不可能上學(xué)了。

因?yàn)榻憬阋呀?jīng)死了,死在了靠山河里。

2

靠山河如今真的不能稱之為河了,勉強(qiáng)能算是一條水溝而已,就算是個八九歲的孩子,也能一步就跨過去,連助跑都省了。這水溝狹窄也就算了,它偏偏還格外污濁,漂浮其上的綠蘚和藍(lán)色、灰白色的塑料方便袋,盡了責(zé)也盡了力,但根本掩蓋不住蒸騰著的臭氣。

四十年前可不是這個樣子。

那時的靠山河起碼要十幾米寬。站在河邊,隨手折下一根葦草,叼在嘴角,看著三五只黃肚皮、黃腦門的黃鳥或者紅肚皮、熊貓眼的懶大膽鳥在河面上嬉戲,人的心境都跟著輕盈和敞亮啊。

那時的靠山河水清澈到什么程度呢,我們可以舉個例子。于鐵丹的鄰居王鳳香家做飯時,要是趕上缸里沒了水,王鳳香的媽媽就左手提著只木頭水梢,右手拎著個水瓢,小跑著到靠山河邊來提水,回到家就直接倒進(jìn)飯鍋。事實(shí)上,王鳳香家的水缸里,盛裝的本就是靠山河的水。

王鳳香的媽媽姓李,叫李什么紅還是李紅什么,于鐵丹如今已經(jīng)記不起了。王鳳香的媽媽當(dāng)時至多三十七八歲的樣子,但人們都叫她老王婆子。那個時候,東北人好像只要一到四十歲左右,就被劃入老年了,男人就叫老王頭或者老孫頭,他姓什么就成了老什么頭;女人呢,就叫老什么婆子。這里的“什么”是姓,不是她本人的姓,而是她丈夫的姓。這樣的稱謂真是簡單,有些不負(fù)責(zé)任,但不由分說,其中的親切也是熱騰騰、鼓溜溜的。不像現(xiàn)在,要叫先生、女士。還有更過分的,比如于鐵丹的妻子,眼瞅著奔五十歲使勁的人了,還時不時自稱“我們女孩兒”,讓于鐵丹的體溫大幅度地忽高忽低。

而且,那時的靠山河里也沒有苔蘚和方便袋,而是有魚。草根、鲇魚、白鰱、鯉子就不用說了,還有白票、柳根、穿丁子、老頭魚、嘎牙子。父親于學(xué)安說他自己小的時候,常來河邊撈魚。說是撈,其實(shí)是拿一把笊籬直接在河里盛。每一笊籬下去,都能盛上來三五條魚,大的有筷子那么長,小的也要比手指大。棒打狍子瓢舀魚,野雞飛進(jìn)飯鍋里。這是描繪黑龍江風(fēng)土的一句著名民謠,在當(dāng)時,不過是實(shí)話實(shí)說罷了。

這樣的情景,于鐵丹沒有趕上。但他小的時候,我剛剛歷數(shù)的那些魚,靠山河里也還都有,不過是數(shù)量相對少了一些。上小學(xué)之前,或者說是他們一家搬離靠山河之前,于鐵丹和弟弟于鋼丹,曾經(jīng)背著父親于學(xué)安和姐姐改子,偷偷去靠山河的上游撈魚。至于他們?yōu)槭裁匆持赣H和姐姐,我過一會兒再細(xì)講。我先試著講講撈魚的經(jīng)過。

小哥倆當(dāng)時一個九歲、一個八歲,每次去撈魚都要叫上鄰居王鳳香。其實(shí),小哥倆都不怎么喜歡王鳳香。用于鋼丹的話來說是,小丫崽子,整天抓啦抓啦的,硌硬死我了。于鋼丹說的“抓啦”和“硌硬”都是東北土語,“硌硬”的意思是討厭、招人煩,“抓啦”則是形容一個人的嘴特別能說,而且語速很快,還說不到要害之處。

就是再討厭王鳳香,他們也得帶上人家,因?yàn)槿思铱梢蕴峁启~的工具,就是一張窗紗。窗紗大約一米見方,糞水上多了的那種蔥葉的墨綠色,由魚線編織而成,很是密實(shí),但左下角已經(jīng)破了一個洞,王鳳香的媽媽老王婆子,就用一只無法再縫補(bǔ)的舊襪子的襪腰將它補(bǔ)上。這窗紗,原本是釘在王鳳香家的后窗,用來阻擋蒼蠅和蚊子的。王鳳香偷偷將它摘下,于鐵丹和于鋼丹就能用它當(dāng)作魚網(wǎng)來撈魚了。

三個小伙伴來到了靠山河的上游。要是沒有王鳳香的話,小哥倆準(zhǔn)是脫得一絲不掛,但有了王鳳香,他倆只好把褲衩留在了身上。小哥倆下到河里,于鐵丹在里,于鋼丹在外,兩人分別攥著窗紗的兩個角,彎下腰來,將窗紗伸進(jìn)水底,同時要注意窗紗的上端要露在水面之上,否則兜住的魚就又跑掉了。小哥倆小心翼翼地頂水前行,每走兩三米遠(yuǎn)就將窗紗抬出水面,每次都能撈上來一兩條甚至七八條小魚,多是白票、柳根,也有黃瓜香、穿丁子和刺刺魚、老頭魚、嘎牙子,當(dāng)然還有轉(zhuǎn)手就扔掉的草蝦。魚都不大,寸把長,小哥倆將它們倒在岸邊的沙灘上。

王鳳香負(fù)責(zé)拾掇魚,同時她的嘴巴也沒閑著,她在唱:

王二姐坐北樓哇好不自由哇哎哎咳呀

我二哥南京啊去科考一去六年沒回頭

想二哥我一天吃不下半碗飯

兩天喝不下一碗粥

半碗飯一碗粥

瘦得二姐皮包骨頭

這胳膊上的鐲子都戴不了

滿把戒指打出溜哇……

是二人轉(zhuǎn)單出頭《王二姐思夫》。春節(jié)時,有個二人轉(zhuǎn)班子在距離靠山屯十幾里地的王家莊演出,于鐵丹、于鋼丹、改子、王鳳香都去看了,王鳳香就學(xué)會了這一段,也不知唱詞是什么意思,反正唱得下來。

最后一網(wǎng),小哥倆一下子撈上來了十二條魚,還有三只大拉咕。于鋼丹高興得跳了起來,結(jié)果河水像只大手,出溜一下褪掉了他的褲衩。于鋼丹就松開了窗紗,急忙蹲在水里,但王鳳香已經(jīng)看了個正著。

于鋼蛋真磣!于鋼蛋真磣!王鳳香不唱二人轉(zhuǎn)了,跳腳大喊,一邊喊一邊還用右手的食指一下下地刮自己的臉蛋。

于鐵丹本來沒覺得這事有什么好笑的,但有了王鳳香的叫喊,他就也哈哈大笑起來。

你笑啥笑?于鋼丹猛地站起身,雙手往于鐵丹的臉上揚(yáng)水。他襠間的小部件,再次暴露在陽光下。

于鐵丹笑得透不過氣,顧不上為魚和拉咕跑掉而可惜。

于鋼蛋真磣!于鋼蛋真磣!王鳳香又開始叫喊。

于鐵丹家的黃狗不知什么時候也跑來了,撒著歡地兜圈跑,一邊跑一邊還沖著于鋼丹汪汪汪地叫個不停。

于鋼丹不得不再次蹲在河里,他的眼中滿是淚水。

3

待到吃魚時,三個小伙伴就把于鋼丹走光事件忘了。

于鐵丹的姐姐改子說過,王鳳香干活很剎愣。“剎愣”只是記音,標(biāo)準(zhǔn)寫法我不知道,只知道它的意思是利索、快速。于鐵丹兄弟二人撈魚時,她不但把魚拾掇出來了,還在河邊撿來了干枯的樹枝、樹葉,備著用來烤魚。

王鳳香拾掇魚,先是擠出魚的五臟,再去掉腮,鱗就留在上面了。接下來,她還要把魚穿在小木棍上,穿成一根根魚串,每串上面穿上四五條魚,再將魚串用河水沖洗一遍,瀝干水,最后撒上一點(diǎn)鹽面。鹽也是王鳳香從家?guī)淼?。那時的鹽都是鹽粒,個頭超過成人的拇指指甲,王鳳香背著她媽,先用斧頭將鹽粒砸碎,再用搟面杖將其搟成粉末。

我在前邊反復(fù)說過了,魚是白票、柳根、黃瓜香、穿丁子、刺刺魚、老頭魚、嘎牙子。但后三種魚,他們不吃。刺刺魚肉少、刺多而硬,不吃是可以理解的。老頭魚和嘎牙子,他們也不吃,而是喂了黃狗。也不知道因?yàn)槭裁?那時候的人不吃這兩種魚,好像誰吃誰就不會過日子,臉就丟盡了。

接下來就是烤魚了。用鐵力牌子的火柴點(diǎn)燃樹葉,樹葉又引著了樹枝。三個小伙伴本來每人能分得四串魚,但于鐵丹的一串被黃狗一口叼跑了。于鐵丹攆出了三四十米遠(yuǎn),但兩條腿怎么跑得過四條腿啊,也就由它去了。

按說烤魚應(yīng)該等到樹枝的明火落下,剩下火炭時才烤。但于鋼丹已經(jīng)等不及了,他將魚串舉在明火之上,快速地翻轉(zhuǎn)幾下,也不管是沒烤熟還是燒焦了,就緊忙塞到嘴里,吧唧吧唧地嚼了起來。這下,于鐵丹和王鳳香也忍不住了,也把手中的魚串舉到了明火之上。這種烤魚的制作工藝真是過于粗放了,但卻好吃得讓于鐵丹如今不再吃魚了。最近這幾年來,成了建筑開發(fā)商的弟弟于鋼丹,帶他去過幾十家高檔酒店,這些酒店的招牌菜都是魚,但沒有一家的魚香得過他們小時候的烤魚。

吃完烤魚,于鐵丹兄弟二人的褲衩就算干了。這時候,天陰了起來,風(fēng)吹在身上,就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于鐵丹不知道這會兒是幾點(diǎn)幾分,但估計(jì)快到父親于學(xué)安下班的時間了。要是到了于學(xué)安下班的時間,也就到了王鳳香的媽媽老王婆子下班的時間,因?yàn)樗麄兌嗽谕患夜S工作,就是靠山河下游二里半地的橋旗木材加工廠。

哥,咱再撈兩網(wǎng)行啵?于鋼丹邊說邊用右手手背橫著抹了一把鼻涕。

于鐵丹白了弟弟一眼,說,你忘上回咱爹削咱倆啦?說完,他就和王鳳香一起急忙忙地往家走。

于鐵丹說的“削”,是東北土語的記音,意思大致相當(dāng)于猛烈擊打。

三個人連跑帶顛地回到靠山屯,先是去了王鳳香家。兄弟兩個幫著王鳳香把紗窗釘回到窗戶上,接著打來一盆水,浸濕毛巾,再擰成半干,將各自的臉、脖子、手、手臂,以及腳丫和小腿又簡單擦了一下。按說他倆剛才下河撈魚時,已經(jīng)捎帶洗凈身體了,這會兒為什么還要擦啊?這里面可是有他們自己的門道啊。

這就要說到于鐵丹的媽媽了。

4

我記得我在前面說過,于鐵丹和弟弟去撈魚,要背著父親和姐姐?，F(xiàn)在我要解釋一下原因了。

其實(shí)只一句話就能說清,于鐵丹的媽媽死在了靠山河里。

是于鐵丹八歲那年秋天的一個黃昏,吃過晚飯,媽媽到靠山河邊去洗衣,天色黑透了,她還沒有回來。于學(xué)安就去河邊找,發(fā)現(xiàn)妻子趴在了靠山河里,只將兩只腳搭在岸上。多年以后,于鐵丹做了醫(yī)生,知道媽媽應(yīng)該是得了突發(fā)腦出血,倒在河里,河水又堵住了她的呼吸。但在當(dāng)時,于學(xué)安認(rèn)定是水鬼將妻子一把拽走了。

于學(xué)安就在自家的院子里打了一眼壓井,再不用去靠山河里挑水吃。他還告訴他的三個孩子,再也不許去河邊。他知道女兒改子不敢不聽他的話,兩個兒子他卻不敢打保票。他就告訴改子一定要看好兩個弟弟,又伸出右手的食指,狠狠地在小哥倆的腦門上戳了幾下,說,你倆要是敢偷摸去河邊得瑟,我往死削你倆!聽見沒?

于學(xué)安說的“削”,我在前面解釋過。他說的“得瑟”,意思大致是過于張揚(yáng)、顯擺和招搖,都忘乎所以了。

嗯哪。小哥倆點(diǎn)著頭,小聲說。

聽見沒?于學(xué)安又喊了一嗓子,大點(diǎn)聲,我沒聽見!

聽——見——啦!小哥倆拉著長聲的齊聲大喊,把于學(xué)安嚇得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

媽媽去世時是秋天,之后天氣就一天比一天冷,小哥倆想去靠山河洗澡也不可能了。到了冬天,靠山河結(jié)了冰,小哥倆偷偷到冰面上打過爬犁、滑過冰鞋。最初的幾次,改子一直幫著他倆隱瞞。但他倆總也不聽,改子就告訴了父親。

但于學(xué)安只是浮皮潦草地罵了他倆幾句,沒有“往死削”。小哥倆就更加不把姐姐當(dāng)一回事了。于鐵丹說,咋的?不服啊?做飯、喂豬就是你的活,以后你少支使我。于鋼丹說,把我解放鞋刷干凈的,麻溜的。于鐵丹說,我褲子刮個口子,快給我縫上。于鋼丹說,丫頭片子,賠錢貨。氣得改子嗚嗚哭,但兩個弟弟的活,她還要去做。

轉(zhuǎn)過年來,靠山河解凍,于學(xué)安再次嚴(yán)厲警告了小哥倆。他不知從哪弄來了一條牛皮腰帶,綁在一根棍子的頂端,做成一根鞭子。

我沒閑工夫嚇唬你倆。于學(xué)安說,從今往后,你倆要是還敢去河邊……說到這兒,于學(xué)安掄起手中的鞭子,啪的一聲,將壓井旁邊的那棵李子樹的樹枝抽斷了一根。這根樹枝,足有于鐵丹的胳膊粗啊。

看見沒?于學(xué)安接著說。

嗯哪。小哥倆異口同聲地說。說完,相互看了對方一眼,于鋼丹還沖于鐵丹吐了下舌頭。

于學(xué)安一腳把于鋼丹踹了個腚蹲兒。

可是到了夏天,小哥倆還是偷偷去靠山河撈魚,帶著王鳳香。第一次撈魚,于學(xué)安不知道。第三次撈魚,就是我在前面剛剛提過的情景。我還想補(bǔ)充說明一下第二次撈魚,因?yàn)槟谴螕启~,被于學(xué)安發(fā)現(xiàn)了。

那天晚上,于學(xué)安下班回到家,問小哥倆,你倆最近去河邊沒?

沒去啊。于鐵丹梗著脖子說。

俺們哪敢去啊爹,于鋼丹撇著嘴說,俺們怕你削死俺倆。

走吧走吧,上一邊拉玩去。于學(xué)安邊說邊擺了擺手。

小哥倆撒腿就跑。

站住!回來!于學(xué)安發(fā)現(xiàn)苗頭不對,又把他倆叫了回來。

于學(xué)安蹲下身來,提起于鐵丹的褲腿,在他的小腿上撓了兩下,又提起于鋼丹的褲腳,也在他的小腿上撓了兩下。于鋼丹怕癢,就嘿嘿笑了起來,還抖動著腿、扭動著身子。

站起身來,于學(xué)安的臉上就冷得能刮下冰渣。他說,我再問一遍,你倆今天到底下沒下河?

沒、沒下。小哥倆的底氣已經(jīng)泄漏掉了一半。

于學(xué)安的兩只手分別拽著他倆的一只耳朵,將他倆拎進(jìn)了屋。他命令他倆趴在炕沿上,之后就操過那根鞭子,在他倆的屁股上好一頓抽打。

小哥倆的狼哭鬼嚎,以及接下來的幾天只能趴著睡覺,我就不細(xì)說了。這次挨打,讓小哥倆懂得了一個道理,就是人在河里洗過澡,上岸后經(jīng)陽光曬干,那么你在皮膚上一撓,就會留下一道道白印。正是因?yàn)槎昧诉@個道理,所以這次撈魚之后,在王鳳香家,小哥倆又用毛巾擦了身子,這樣一來,再撓,皮膚上就不會出現(xiàn)白印了。

好了,接著說小哥倆離開王鳳香家往自己家走。

5

我在前面還說過,于鐵丹兄弟和王鳳香從靠山河返回時,天陰了起來。

正是因?yàn)樘礻?他們估計(jì)不準(zhǔn)時間,以為快到于學(xué)安和老王婆子下班的時候了。其實(shí)這個時候只是下午兩點(diǎn)半左右。小哥倆回到自己的家,也只是三點(diǎn)一刻的樣子。路上,小哥倆還商量好了,要幫姐姐改子做晚飯,用實(shí)際行動來阻止姐姐向父親告密。

但是姐姐卻沒在家,不知去了哪里。黃狗也不知跑哪去了。

按說下午三點(diǎn)一刻這個時間,于學(xué)安應(yīng)該正在橋旗木材加工廠的二車間,中規(guī)中矩地操作小火鋸?？尚「鐐z偏偏在家中看到了父親。

故事講到這兒,我覺得應(yīng)該再多說幾句王鳳香的媽媽老王婆子了。

老王婆子的丈夫名叫王百歲,但他卻在三十七歲那年,也就是于鐵丹的媽媽去世的前一年公亡了。王百歲生前也在橋旗木材加工廠工作,是電工班的班長,說話總是以“我認(rèn)為”開頭,比如我認(rèn)為電機(jī)燒了是因?yàn)槌?fù)荷作業(yè),比如我認(rèn)為午飯我已經(jīng)吃過了。他生前說的最后一句話是,我認(rèn)為我真想繼續(xù)為國家做貢獻(xiàn)啊。

如今回想起來,于鐵丹覺得父親和老王婆子當(dāng)年能走到一塊兒,簡直是件理所當(dāng)然的事。他們二人,一個沒了妻子,一個沒了丈夫,兩個人年紀(jì)都還不到四十歲,既是同事,又是鄰居,不走到一塊兒,反倒不正常。

但于鐵丹當(dāng)時不懂。當(dāng)他和弟弟嘻嘻哈哈地一進(jìn)家,看到炕上的父親渾身赤裸,正趴在老王婆子的身上撲騰,這小哥倆就都愣住了。于鐵丹看了看于鋼丹,于鋼丹看了看于鐵丹,都沒能在對方臉上找到答案,就又轉(zhuǎn)過頭去看炕上的這兩個人。

于學(xué)安的臉紅得一碰就能竄出血的樣子,他急忙扯過被子,將自己和老王婆子蓋住。

你倆先去外屋地等我。于學(xué)安說。他說的“外屋地”,就是廚房。

小哥倆就去了廚房。不一會兒,于學(xué)安和老王婆子穿好了衣服,雙雙出來了。

我告訴你倆,剛才的事,你倆出去都不許說,跟誰都不許說!于學(xué)安瞪著眼睛,氣喘吁吁地說。

小哥倆一個勁地點(diǎn)頭。

老王婆子伸出雙手,分別撫摸著小哥倆的頭頂。她說,鋼蛋乖,鐵蛋也乖,過幾天王嬸給你們包餃子吃。

真的?于鋼丹抽了下口水,說,啥餡的?

于學(xué)安在于鋼丹的后脖梗抽了一巴掌,說,吃,吃,你天天就知道吃。

老王婆子把于學(xué)安推到一邊,說,你打孩子干啥?又對小哥倆說,聽你爸話,就當(dāng)剛才你倆啥都沒看著。餃子是豬肉芹菜餡的,你倆說行不?

于鐵丹說,行,咋不行呢?

于鋼丹說,哪天吃啊?

老王婆子說,也快,我盡量抓緊。

可是老王婆子并沒有抓緊。五天之后,她也沒把餃子送來。而這五天里,雨一直下個不停,天好像真的是漏了,一點(diǎn)放晴的意思都沒有。

沒有豬肉,光是芹菜餡也行啊。于鋼丹說。

于鐵丹說,就是。明天她要是再不給咱倆餃子,咱就把她跟咱爹摞摞跟別人說。

于鋼丹說,那咱爹不得削死咱倆呀?

于鐵丹張了張嘴,沒說出什么話來,就長嘆了一聲。

晚上,于學(xué)安下班回到了家。吃飯的時候,于學(xué)安對小哥倆說,鐵蛋、鋼蛋,你王嬸跟我說了,九月份,學(xué)校開學(xué),得讓你倆上學(xué)去。

小哥倆的臉,一下子就哭喪了起來。

改子,你王嬸說也讓你上學(xué),于學(xué)安接著對改子說,可咱家沒這個條件。

改子說,爹,那,那我就不上學(xué)。

于學(xué)安指了指小哥倆,說,你王嬸說了,你倆小生荒子一天天長大,將來都要說媳婦。你王嬸讓我從現(xiàn)在開始就得給你倆攢錢,要不將來,事到臨頭了,指定得抓瞎。

于鐵丹說,爹,我不說媳婦,我要那玩意兒干啥?

于鋼丹說,我也不要。

于學(xué)安笑了,說,這雨還下起沒完了。等天晴了,道干了,我得去趟紅旗林場,買兩車木頭,準(zhǔn)備著,將來好給你倆蓋房子用。你王嬸說她有個表姐在那,找她,咱能多挑一點(diǎn)好紅松,還比在俺們廠子買便宜老大一截子。

于鋼丹說,爹,我王嬸那天不是說給俺們包餃子吃嗎?她還說是豬肉芹菜餡的。

吃,吃,你天天就知道吃!于學(xué)安邊說邊用手中的筷子敲了一下于鋼丹的前額。

6

雨下到第八天的時候,終于停了下來。

這天的上午十點(diǎn),于學(xué)安正在車間工作,他家的黃狗突然跑來了。黃狗凄厲地狂叫了幾聲,就用嘴咬住于學(xué)安的褲腳,往外拽他。

于學(xué)安踢了黃狗一腳,還罵了句,滾家去。黃狗慘叫一聲,又用嘴咬住于學(xué)安的褲腳,往外拽他。

于學(xué)安猛然覺得眼前一黑。他想,是不是家里孩子出什么事了!

于學(xué)安就急忙往家跑,黃狗就松開了他的褲腳,跑在前面,還不時停下來等等他。

于學(xué)安跑到工廠門口時,遇到了廠長。廠長剛剛發(fā)動起來他那輛自行車改裝成的屁驢子,看來是要外出辦什么事。那時侯,擁有一輛屁驢子,比現(xiàn)在擁有一臺奔馳更讓人腰桿拔得筆直。

廠長說,老于頭你跑啥?

于學(xué)安停下腳步,他說,俺家出事了。說完,他奪過廠長的屁驢子,騎上,火速往家趕。

三個孩子都沒在家。黃狗叫了一聲,就往靠山河跑,于學(xué)安緊跟在了它的后面。

孩子果然出事了。改子、于鐵丹、于鋼丹,還有王鳳香,正在河里掙扎和哭喊。

就是如今回想起來,于鐵丹的心里仍舊滿是恐懼。接連下了七八天的雨,讓靠山河猛然寬闊了許多,上游紅旗林場的儲木場淹了,碗口粗的原木就被沖下來了好多根。最先發(fā)現(xiàn)原木的是王鳳香,她跑到于鐵丹家一說,改子想起父親前幾天說過要去買木頭,她就決定要去打撈原木,這樣,父親就不用買木頭了,起碼可以少買一些。

四個孩子就來到了靠山河邊,也不知費(fèi)了怎樣的九牛二虎之力,還真就把擱淺在河邊的幾根原木弄上了岸。接下來,四個孩子就試探著往河里走,去夠里面的原木。四個孩子既然生在水邊長在水邊,自然是懂一些水性的。但接連下了七八天的雨,不僅讓靠山河寬了許多,也深了許多,更要命的是水流的速度也比以前大了。于鋼丹和王鳳香就嚇哭了,搖搖晃晃地站在水里,只露出肩部以上,不知道轉(zhuǎn)身往回走。改子和于鐵丹要去拽他倆,但這時上游又漂下三根原木,改子和于鐵丹要躲開,否則被原木撞上,就太危險了。三根原木漂過去后,姐弟二人重又去救于鋼丹和王鳳香。但姐弟二人這時都已體力不支了,明明是去救人,卻越走距離于鋼丹和王鳳香越遠(yuǎn)。改子和于鐵丹就走散了,于鋼丹和王鳳香也早就走散了。四個孩子就都哭了起來。

如今回想起來,于鐵丹覺得黃狗應(yīng)該是在他們四個剛剛下河的時候,去找父親于學(xué)安的。因?yàn)槿绻偻硪恍旱脑?于學(xué)安趕回來,也不起任何作用了。黃狗就這樣成了于鐵丹兄弟二人的救命恩人,兄弟二人后來將黃狗一直養(yǎng)到了自然死。去年開春的時候,于鋼丹要在靠山河邊開發(fā)幾幢樓房。靠山河成了臭水溝,它左側(cè)的山呢,樹木、花草、飛鳥、野獸,通通不知去向了,山就成了寸草不生的采沙場,山峰處已被挖出了一個大坑,就像一張對著天空叫喊的嘴巴。于鋼丹和哥哥于鐵丹就喝醉了,于鋼丹就把靠山河改名為老黃狗河。

好了,還是快說于學(xué)安怎樣救孩子吧。

7

于學(xué)安瘋了一般沖進(jìn)靠山河。

改子距離岸邊最近,于學(xué)安最先靠近的就是她。改子欣喜若狂,帶著哭腔大喊一聲,爹!一個浪頭涌了過來,嗆了改子一口。

但于學(xué)安看了改子一眼,沒救她,而是接著往河里跑。他到了于鋼丹身前,一把抓住于鋼丹的頭發(fā),拖著于鋼丹來到于鐵丹近前,他又伸出另一只手,抓住于鐵丹的頭發(fā)。就這樣,他一手抓住一個兒子,往岸上走。

按說借助水的浮力,于學(xué)安把兩個兒子拽上岸,是不該吃力的。但問題的關(guān)鍵是,于鐵丹和于鋼丹此時已經(jīng)有些神志不清了,他們不知道救他們的是誰,只知道死死抱住這個人,于學(xué)安怎么叫喊,他們也不聽。這樣一來,于學(xué)安把兩個兒子救上了岸,又好不容易掰開他們的手,讓他們躺在岸上時,他本人也累得透不過氣來。

但于學(xué)安只能是再次轉(zhuǎn)身,跑進(jìn)河里。

就在于學(xué)安轉(zhuǎn)過身去的同時,于鐵丹恢復(fù)了神志。他看到改子和王鳳香就只有腦瓜露出水面了,但哪個是改子、哪個是王鳳香,他一下子分不出來。

于學(xué)安顯然也分不出來。他一把抓住就近的一人的頭發(fā),將她提出水面。是王鳳香。于學(xué)安就扭頭去看五米遠(yuǎn)外的改子,此時,上游又漂下一根原木,撞了下改子的肩頭,改子就沉到了水里。

于鐵丹慌忙爬了起來,大喊一聲,姐!

緊接著,于鐵丹看到父親松開了王鳳香,向改子走去。改子顯然是暈了過去,隨著水流,一浮一沉地漂向了下游。

這時候,老王婆子和廠長,還有橋旗木材加工廠的十幾個工人也趕來了。他們七手八腳地把王鳳香救上了岸,但王鳳香已經(jīng)永遠(yuǎn)停止了呼吸。被于學(xué)安抱上岸的改子,呼吸也永遠(yuǎn)停止了。

老王婆子早已昏倒在地。

于學(xué)安把改子放到地上,跟王鳳香并排。于學(xué)安就撲通一聲跪在兩個孩子面前,左右開弓,狠狠地扇自己的臉,兩個嘴角都流血了,同事怎么拉也拉不住。

于鋼丹這時也醒了,他愣愣怔怔走了過來,說,爹你干啥呀?接著他看到了躺在地上的改子和王鳳香。他踢了改子一腳,說,你起來。他又踢了王鳳香一腳,說,你也起來。

于鐵丹號啕大哭,他沖了過去,扇了于鋼丹一個大耳光。

這之后沒幾天,于學(xué)安帶著兩個兒子,還有黃狗,搬離了靠山屯。于學(xué)安看起來一下子就老了十多歲,他原有的工作也不要了,去了一家煤礦,做了采煤工人。接下來的二十幾年,也就是直到父親去世,于鐵丹都再沒看到父親笑過,父親也再沒有回過靠山河。

搬家那天,老王婆子站在自己家的門前,就像一根隨時被風(fēng)吹走的稻草。她直勾勾地看著于鐵丹一家三口,什么也不說。

于鋼丹來到她面前,說,你說話不算數(shù),餃子,豬肉芹菜餡的,哪呢?

老王婆子突然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但這之后的四十年,于鐵丹一直真切地聽到了她的哭聲。

責(zé)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