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的野馬與海子的以夢為馬

馬歷來是人們喜愛的動物之一，各代文人騷客，都有衷情于馬者。這不僅是因為他的工具性，更在于它的野性，給人精神的振奮、愉悅。在先秦的文獻中，始見于《山海經(jīng)》，[2]其后在《詩經(jīng)》，先秦諸子散文中屢屢出現(xiàn)。莊子對馬有所偏愛，有直接以馬名篇的《馬蹄》，在其許多篇目中也能找到馬的影子。海子詩中的馬，不勝枚舉。他直接以馬名篇的有《馬（斷片）》、《祖國，或以夢為馬》、《馬、火、灰——鼎》等。莊子和海子同樣是對馬的藝術(shù)構(gòu)思，其表達方式，以及傳遞的人生境界卻不盡相同。

一.莊子抽象的“馬”與海子具象的“馬”

《莊子》中多次提到馬?！跺羞b游》：“野馬者，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3]用馬寫莊子心中的理想人生境界，如果人的精神無所羈絆，也會“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千里”，“絕云氣，負青天”，[4]那么居高俯瞰的人，看到的人間只是“野馬者，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看到的只是無窮生物的無窮流變，再不會為功名利祿權(quán)勢之爭而煩惱世界。精神的最佳境界是“逍遙游”。《齊物論》：“以指喻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人非指也；以馬喻馬之非馬，不若非馬喻之非馬也。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5]用馬喻萬物之理，天地萬物的共同性。如何達到“逍遙游”的境界，首先要“齊物我，同生死”，認識到“天地與我并生，而我與萬物為一”，人與物之間，物與物之間，人與人之間，是與非之間，生與死之間，都沒有什么差別，本質(zhì)上都是一回事?！吨翗贰分械摹熬弥裆鄬?，青寧生程，程生馬，馬生人，人又反入于機”，[6]用馬來化萬物之變。萬物都生于自然，最后又復(fù)歸自然。萬物的形態(tài)之間是可以相互轉(zhuǎn)化的，萬物并沒有本質(zhì)的差別，懂得這個道理，就可達到虛靜、寂寞、淡泊的無為境界。《馬蹄》：“馬，蹄可以踐霜雪，毛可以御風寒，齒草飲水，翹足而陸，此馬之真性也”，[7]用馬之真性，體現(xiàn)莊子學說中“無為而治，道法自然”的思想，馬如人，希望排斥一切人為的文明的鐐銬，達到“天放”的境界。《徐無鬼》中的天下馬“超軼絕塵，不知其所”，[8]也是用馬之真性，為莊子的“道”、“無為”服務(wù)。

海子也在詩中多次寫到馬，如《馬（斷片）》：“太陽，吐血的母馬”，[9]將太陽比作母馬，喻自己的理想、難酬的壯志；“我就是那瘋狂的，裸著身子馱過死去詩人的馬”，[10]將自己比作馬，詩人不再了，其詩之“思”仍在，詩人將“逝者”轉(zhuǎn)化為存在的本質(zhì)?！蹲鎳?lt;或以夢為馬>》中“騎著五千年鳳凰和名字叫‘馬的龍——我必將失敗但詩歌本身以太陽必將勝利”，[11]詩人肉體的死亡不能代表存在的消亡，詩人是在消逝中傳承不滅的本質(zhì)，東方五千年的文明與日月同輝共壽，馬成了文化、永恒的象征?！毒旁隆纷詈笠还?jié)，“我把這遠方的遠歸還草原一個叫馬頭 一個叫馬尾我的琴聲嗚咽 淚水全無只身打馬過草原”，[12]海子初戀的女友來自草原，由于對方父母嫌海子家窮將兩人隔開，他曾在另一首詩中坦言：“你的母親是櫻桃我的母親是血淚”，[13]海子失戀以后，詩中出現(xiàn)草原的頻率遠大于以前，盡管這首詩被許多人認為是海子對于存在苦難的揭示，但“馬頭”和“馬尾”的差別，詩人“只身打馬過草原”，難道沒有初戀悲痛的暗示？馬成了愛情、孤獨的象征?！稅澩钸B（之一）》中“那些是在過去死去的馬匹在明天死去的馬匹因為我的存在它們在今天不死他們在今天的湖泊里飲水食鹽”，[14]馬成了受難的人類，海子正是懷抱著為人類尋找“追憶”和重返“家園”的依稀蹤跡，一次次沖向了太陽，焚燒著自己?！恫恍摇げ≈械木啤分校疤鹆艘粡埐〈参业暮蔂柕铝?他就躺在這張床上馬 瘋狂地奔了一陣橫穿整個法蘭西”，[15]馬成了海子最摯愛的詩人的化身，是聆聽異鄉(xiāng)的聲音、聆聽無底深淵的聲音的詩人，在此岸世界尋找著“還鄉(xiāng)之路”。

從以上可以得出，《莊子》中的馬多為抽象之“馬”，不可言說，玄之又玄，為其形而上的說教服務(wù)，表達莊子的“野馬”之辨；而海子詩中的馬是具象的，可視作詩人理想、追求、孤獨、苦難等等的認識，“存在”中有其“客觀對應(yīng)物”，詩人需要“以夢為馬”來展示其人生境界。當然《莊子》也用許多現(xiàn)實中的馬，但其藝術(shù)構(gòu)思簡單，本文不論。

二.莊子的“野馬”之辯與海子的“以夢為馬”

莊子借“野馬”論道，核心是逍遙自然的人生境界而不是治天下。這不同于老子的道?！暗郎弧焙汀疤煜氯f物生于有，有生于無”，老子的道容易被理解為無為之始。老子的“道落實于萬物，便是德”，莊子認為道落實于萬物仍然是道，萬物得到道而生成，這就是德，使萬物彰明而分別。[16]莊子理論的基礎(chǔ)是他的“道生于一”?！暗郎谝弧?，莊子能夠“齊萬物”，“實同名異”，世界的各種是非，各種知識和言論，皆無常理、無確定性，皆有所蔽。在“齊萬物”的認識論基礎(chǔ)上，莊子人生觀里最重要的是“無為”，“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安粨竦囟仓粨袷露仓?，順應(yīng)自然，儵、忽二帝為混沌鑿七竅致死。不合人情之事當成命中注定無法更改，遠離功名利祿，不能為外物所傷，“洞明”、“天放”、“喪我”。最后通過“心齋”、“坐忘”的修養(yǎng)方式，達到人生的極致，思想的最高境界，“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物化”、“自然”，“待浮游而逍遙”。

海子“以夢為馬”，馬可以是自己、姐妹、受難的王子，可以是孤獨、理想、苦難等,呈現(xiàn)海子的精神狀態(tài)。海子曾在其《詩學：一份提綱》中寫道：“偉大的詩歌……是主體人類在某一瞬間突入自身的宏偉——是主體人類在原始力量中的一次性詩歌行動……直接關(guān)注生命存在本身?！盵17]海子把詩歌作為“逝者”的有限與存在的無限的契合，他的詩歌理想就是創(chuàng)造“詩和真理合一的大詩”，在展現(xiàn)“人類生活”之外展示一種“宇宙的生活”（生存），“生存是全部的生活，現(xiàn)實的生活和秘密的生活”。[18]在這樣的詩歌理想基礎(chǔ)上，海子不重視詩歌的形式，“詩歌是一場烈火，而不是修辭練習”。[19]從安慶的村莊到蘭州一帶的麥子，從青海湖、敦煌壁畫到兩次旅行在神秘的西藏，海子在麥子、莊稼的村莊和文明的長河中，尋找人類生活的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因為他認為：“由于喪失了土地，這些現(xiàn)代的漂泊無依的靈魂必須尋找一種代替品——那就是欲望，膚淺的欲望。大地本身恢宏的生命力只能用欲望來代替和指稱，可見我們已喪失了多少東西?！盵20]海子以行星的速度瘋狂地寫詩，在《太陽七部書》中前行，實踐著“這一世紀和下一世紀的交替，在中國，必有一次偉大的詩歌行動和一首偉大的詩篇?！盵21]

莊子的小天地，大宇宙的思想，通過“野馬”展現(xiàn)出來，同時詩意的“野馬”也完成了莊子在現(xiàn)實中的“棲居”，解決了生命的終極矛盾。海子對現(xiàn)代世界充滿憂慮，始終關(guān)懷人類的命運，熱愛塵世但又無法平靜，只有“以夢為馬”，尋找瞬間的解脫。

三.《懷念前生》與兩條人生之路

莊子和海子都思考著人類真正的永恒價值所在，在現(xiàn)實中，莊子是以“審美的”而不是“實用的”態(tài)度對待人生。這是一種藝術(shù)化、審美化的人生觀，他追求的是一種自然本色而又自由悅樂的人生、藝術(shù)化的生存，得到自我超脫。[23]海子則一直實踐著他的“一次性寫作”，生活和詩歌沒有距離，他贊美塵世，追求真理和永恒。作為“逝者”的海子不得不面對現(xiàn)實的苦難，一次次沖向極限世界，又一次次墜落人間，在愛情的失敗和強烈的自卑之中，過早進入了他的“黑暗時間”。哲人莊子“詩化的思”，詩化地生活，詩人海子“思著的詩”，將生活完全詩化。莊子用詩的語言表達“野馬”之辨，海子“以夢為馬”傳達存在之思。真正的詩人應(yīng)當是哲學家詩人，而真正的思想家則應(yīng)當是詩人哲學家。莊子和海子用各自的方式“賦詩運思”，“喚醒世人明曉自己的命運，走向‘詩意的人生”。[24]

參考文獻：

[1][9][10][11][12][13][14][15][17][18][19][20][21][22]海子．海子詩全編[M]．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7．

[2]袁珂．山海經(jīng)校注所附山海經(jīng)索引[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3][4][5][6][7][8]馬恒君．莊子正宗[M]．北京：華夏出版社，2005．

[16]張立元主編，陸玉林著．中國學術(shù)通史（先秦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

[23]鐘華．從逍遙游到林中路——海德格爾與莊子詩學思想比較[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

[24]周國平．詩人哲學家[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

朱赟斌，天津師范大學2008級的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