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義相與析

蕭超然

現(xiàn)今,國人對蔡元培的歷史定位、歷史評價基本是一致的,都認為他是中國近現(xiàn)代“最大的教育家”(馮友蘭語),還是民主主義革命家、思想家、科學家、美育家等。相關的研究和出版的成果很多。去年中國蔡元培研究會和北京大學等單位聯(lián)合舉辦“紀念蔡元培先生誕辰140周年座談會”和相關的學術研討會,出版了《蔡元培與現(xiàn)代中國》論文集,社會上的知名報刊發(fā)表了長篇紀念文章,把對蔡元培的研究又向前作了推進,這是有意義的。

不過有的作者評述并不準確,不符合歷史和蔡元培本人的真實。今舉兩例:

其一,有一篇文章作者說:“1920年5月陳獨秀在上海建立了馬克思主義研究會,8月在上海建立了共產(chǎn)主義小組。李大釗聽到這一消息后,先派張申府,后派張國燾到上海同陳獨秀商議在北京建黨的問題,得到陳的同意?！?這段話沒錯。這位作者接著說:“張國燾在上海還向蔡元培校長報告了籌備在北京建黨的情況,蔡元培明確表示贊成。蔡講:‘看來,中國只有走社會主義道路。馬克思主義者要有作為,就應該趕快組織起來?！?作者的這段話出自1980年出版的張國燾《我的回憶》(供內部參考)。作者引用張國燾的這段回憶,意在彰顯蔡元培的歷史地位,這是很明白的。因為果如所言,蔡元培參與了中共的創(chuàng)建活動,豈不就成為中共創(chuàng)始人之一或準創(chuàng)始人了嗎?這是匪夷所思的。那么,我們又應該如何看待張國燾的這段回憶材料呢?

誠然,張國燾參加過中共創(chuàng)建,作為當事人的回憶,自有其可供參考之歷史價值?；貞洸皇遣豢梢杂糜跉v史研究,但它畢竟不是第一手原始資料,使用時應該審慎,有所擇取,有所分析。具體到引用張國燾的回憶,就更應該這樣。張國燾何許人也?他是中共叛徒,晚年流亡海外,最后在加拿大凄然死去?！段业幕貞洝烦蓵凇拔幕蟾锩睍r期,正如該書《出版說明》所言:“這些書籍不同程度地都有一些歪曲史實,吹噓自己,誣蔑攻擊我黨和有關領導同志的內容?！卑褟垏鵂c的這種回憶視為他歪曲史實,企圖借蔡元培的歷史光環(huán),以掩蓋和沖刷其自身的歷史污點,攻擊中國共產(chǎn)黨,不是更恰當嗎?文章的作者似乎不是這樣看,而是想用這段回憶來彰顯蔡元培的歷史地位,或者借以進一步說明蔡元培“思想自由,兼容并包”方針之正確,這是于事無補、難以令人信服的。

再從蔡元培方面來說。蔡執(zhí)掌北大,實行兼容并包方針,允許馬克思主義在北大存在,自由學習、研究、講授和傳播,但這決不說明他同意在北大建立中國共產(chǎn)黨組織。蔡元培是民主自由主義者,堅決主張思想自由、學術獨立,反對黨派介入學校,反對學生跟著政治大潮跑。他說:“研究馬克思,不必即與中國共產(chǎn)黨發(fā)生關系。且研究與盲從不同,研究馬克思,不必即信仰馬克思?！逼渌枷雰A向和行為模式是很清楚的,他怎么可能會“贊成”建立中國共產(chǎn)黨呢?再說,中國共產(chǎn)黨的政治理念和主張,與國民黨是大不同的。作為國民黨員的戴季陶在參加中共創(chuàng)建的一次活動后,立即表示不再參加,理由是要追隨孫中山,留在國民黨內,不另行組黨;同理,蔡元培追隨孫中山,參加辛亥革命,是老同盟會員、老國民黨員,他又怎么會離開孫中山,“贊成”建立中國共產(chǎn)黨呢?五四運動爆發(fā)后不久,1922年初夏,林長民、梁啟超等人找到蔡元培,商議建立一個政黨,蔡元培就表示“不贊成”。

第三,建立中國共產(chǎn)黨是很秘密的地下活動,反動派嚴厲偵緝,有很大的危險,蔡元培又怎么會向張國燾公開表示“贊成”建立中國共產(chǎn)黨呢?更有進者,蔡元培提出的“思想自由,兼容并包”,是一個文化、學術理念,不是政治理念;是一項辦校方針,不是執(zhí)政方針。把蔡元培在北大推行“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方針,同馬克思主義在北大的講授、研究緊緊聯(lián)系起來,再同北大涌現(xiàn)一批又一批具有初步共產(chǎn)主義思想的知識分子緊緊聯(lián)系起來,再同中國共產(chǎn)黨的建立緊緊聯(lián)系起來,說蔡元培的辦校方針,對中共建立起了怎樣怎樣的作用,并引用張國燾的回憶,認同蔡元培是“贊成”建立中國共產(chǎn)黨的這種論斷。這是在把“兼容并包”方針泛政治化,是在拔高歷史,把蔡元培研究引入誤區(qū)。切忌把蔡元培抹紅了,這是不可取的。

其二,另有一篇文章的作者提出,蔡元培“既是舊民主主義革命的元老,又是新民主主義革命的熱誠的支持者” 。這個論斷,前一句肯定無疑,后一句則似不準確。

舊民主主義革命的元老,又熱誠支持新民主主義革命,這樣的人物如董必武、吳玉章、廖仲愷等都是。蔡元培追隨孫中山,參加辛亥革命,無疑是舊民主主義革命的元老,但他是不是新民主主義革命的熱誠支持者呢?對這個問題,我覺得應該作一些分析。

何謂新民主主義革命?經(jīng)典的表述是:無產(chǎn)階級領導的(通過中國共產(chǎn)黨),人民大眾的,反對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和官僚資本主義的革命。這個革命進程的歷史斷期,是從1919年五四運動爆發(fā)到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蔡元培是1940年3月去世的。那么,在他去世前的20年間,他的言行是否表現(xiàn)出了對新民主主義革命的熱誠支持呢?

眾所周知,五四運動中,蔡元培不堪忍受北洋軍閥政府之壓迫,于5月9日發(fā)表辭職啟事,悄然出京,離開北大。后經(jīng)北大師生的一再挽留請進,他才于同年9月12日回京返校,繼續(xù)執(zhí)掌北大,改革校務。僅過一年,1920年11月,蔡元培出訪歐美,1921年9月才回到北京。之后約兩年間,蔡元培銳意改革,對發(fā)展學術,提升北大地位,做了大量工作,是作了重要貢獻的。但到1923年1月,又因憤恨北洋政府財長彭允彝干涉司法獨立、蹂躪人權,辭去北大校長職務,發(fā)表《不合作宣言》,出走天津。旋即于同年7月,他攜家眷再次出訪歐美,到多個國家講學和進行學術交流,直至1926年3月才回到國內。由此可見,五四運動后六七年間,蔡元培的大部分時間實際是脫離了其時正在國內興起的新民主主義革命,是談不上有什么熱誠支持的。

還應該指出,在此期間,蔡元培曾署名支持胡適的好人政府主張,致電孫中山請求停止北伐,對與北洋軍閥政府和平合作抱有幻想。這些言行,與中國共產(chǎn)黨領導的新民主主義革命的意旨不符,“熱誠支持”于理不通。

1927年3月底4月初,蔡元培多次主持國民黨中央監(jiān)察委員會會議,討論所謂“護黨救國運動”,通過“舉發(fā)共產(chǎn)黨案”。這時,蔡元培一方面被與吳稚暉、李石曾等人之間的友情蒙住了雙眼,經(jīng)受不住這些右派政客的蠱惑;另一方面也是對以兩湖農民運動興起為標志的全國革命運動的發(fā)展不理解,對革命暴力的失衡和無序產(chǎn)生反感;以致決心列名于《護黨救國》通電,附和了蔣介石的“清黨”行為,這是他一生中最大的失誤,是令人痛惜的。

不過,當蔡元培看清了蔣介石的面目后,立場隨即發(fā)生了變化。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蔡元培堅持反對內戰(zhàn),反對蔣介石“攘外必先安內”的政策,反對日本帝國主義侵略;主張國共兩黨聯(lián)合,結成統(tǒng)一戰(zhàn)線,實現(xiàn)抗戰(zhàn)。蔡元培的這種表現(xiàn),從某種特定的意義來說,是對新民主主義革命的支持,但這是他從一貫堅持的民主主義革命立場出發(fā)的,而并非從支持新民主主義革命立場出發(fā),兩者有差別,是不能混為一談的。

蔡元培是中國近現(xiàn)代歷史上為國人(包括海峽兩岸)和廣大精英階層都能接受和予以認同的少數(shù)偉大人物之一。他和中國共產(chǎn)黨的關系,可用“盟友”、“諍友”來界定。他保釋和營救過不少系身于國民黨監(jiān)獄的中國共產(chǎn)黨人。但他的世界觀和政治信仰同中國共產(chǎn)黨還是有差異的。

當前,蔡元培研究方興未艾,有感于以往評述人物拔高歷史的教訓,我寫了這篇短文,意在共勉,歡迎讀者及同好方家批評指正。

(責任編輯汪文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