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時分

一盞燈籠穿越薄薄的暮靄在三進(jìn)院的何宅游走。

魚一樣搖曳的光暈爬上中院正廳門廊前的青石臺階，點(diǎn)燃了門廊上高懸的兩盞玻璃罩風(fēng)燈，繼續(xù)悠悠地在院子里游動，連接前后院風(fēng)雨走廊的燈盞依次跳出夜色，橘黃的燈光縈繞著紫藤花的氣味播撒開來，空氣中便騷動著一縷異樣的藥香。何玉樟是在紫藤花開的時節(jié)去世的，次年，這株與何宅同齡的紫藤一朵花也沒開。第三年。也就是郭隊長來何家養(yǎng)傷的那年，紫藤花爆了個滿藤滿枝。奇異的是白天紫藤花的香氣一如淡淡的甜香，到了晚上便濃郁如苦澀的中藥。茜茹偏說這是墨香。玉樟的靈魂是浸透了書墨香的。說話時，她渾身的悒郁幽幽地擴(kuò)散進(jìn)了花氣。因了這異樣的香味，何宅夜晚的意蘊(yùn)便像燈光與花氣的邊緣一樣模糊起來。每到花開時節(jié)的夜晚。何家總似有一種別樣的力量，在令人不安的氣味中發(fā)酵。

何宅早早地進(jìn)入了夜晚。何家祖上傳下來的規(guī)矩，一年四季晚飯都趕在天黑前吃完，等院子里的燈籠點(diǎn)燃。各房的燈火便熄滅了。何如山剛剛踱到門前臺廊的石階前，前院就傳來一陣蒼老含混的吆喝：“關(guān)閉門窗，小心火燭?！焙稳缟捷p輕搖搖頭。自語道：“老張頭老了，再也喊不出渾厚悠長的韻味嘍?！甭饣貜d堂。端起夫人親自沖的茶呷了一口，端坐在椅子上閉目養(yǎng)神。

院子里墻角的細(xì)草叢中蟲聲時斷時續(xù)，燈籠的光暈一點(diǎn)點(diǎn)向四圍洇染，漸漸亮出一團(tuán)團(tuán)涼意，紫藤花時淡時濃的藥香在燈光中浮動。漸濃的睡意包圍了何宅，最先睡去的是成家的子侄們住的后院。中院書房里孩子們讀書的燈要等何如山一聲咳嗽才能熄呢。

后院里只有大兒媳婦馮茜茹房間的窗口還透著燈光，清冷地籠罩了飛舞的小蟲。

這在何宅絕對是個例外。何家的長房長子何玉樟婚后不久即急病夭亡，何如山便把對長子的痛惜全部給了寡居的兒媳，也給了喜愛讀書的茜茹一盞長夜不熄的孤燈。這間還殘存著一些新房痕跡的后院正房，寬敞得有些空曠，桌上的燈光夠不到墻角，四周便黯淡出一圈冷寂。茜茹坐在桌前，靜靜地看著墻上掛著的一幅墨牡丹圖。這是玉樟的遺墨，畫這幅畫時他還不滿十八歲，已在省城畫界嶄露頭角了。茜茹的嘴角微微翹起，目光慢慢地移下來。落到一幀照片上。照片上的玉樟身著深色立領(lǐng)銅扣的學(xué)生裝，眉目間英氣逼人?！坝裾?。你囑咐我在你去后要走自己的路，我真的要走了。你生氣嗎?”淚水漫上了眼角，茜茹的心一陣收縮，倏地站起來，摸過椅子后邊專門掛畫的挑桿，將畫摘下匆匆卷起。兩顆大大的淚珠終于沒有忍住，“叭噠”一下落在畫軸上。

一記輕輕的敲門聲驚得她一激靈。伸手抹一把眼睛，靜靜神小聲道：“三弟嗎?進(jìn)來吧?！?/p>

三弟站在了大嫂的面前。這活脫脫是一個從照片上走下來的玉樟。茜茹的心疼了一下。三弟局促地抬手抹了一把額前的頭發(fā)，驚訝地問：“你咋把畫摘下來了?”

茜茹急切問無以措辭。鼻尖上沁出了細(xì)汗。幸好三弟又轉(zhuǎn)移了話題：“聽說，林團(tuán)長，要……”三弟忽然一把抓住茜茹的手：“茜茹姐，咱們跑吧?！避缛阋魂囆奶?，用力抽出手，嗔怒道：“三弟，你胡說什么，我是你嫂子?！?/p>

“從今天起，我叫你姐姐。”三弟倔強(qiáng)地一跺腳，又抓住了茜茹的手。小聲央告起來：“好姐姐，你才比我大三歲，我，我……”

茜茹甩開三弟的手，紅了臉斥責(zé)道：“你瘋了!……三弟，你大哥去了四年了，這四年……我知道你對嫂子好，可。這是萬不可能的……我……天不早了，有啥話明天再說吧?！闭f著把三弟向門口推去。三弟磨磨蹭蹭走向門邊，又猛然返回身來，一把抱住了茜茹：“茜茹姐!”驚惶無措的茜茹在笨拙的箍抱中感到胸腹部尖銳地一熱。蟄伏在地層深處的經(jīng)驗被喚醒了，渾身倏然一陣發(fā)軟……

一聲重重的咳嗽從前院傳出。茜茹身子一挺掙了出來。三弟低了頭溜出門去。

前院響起了孩子們奔跑的腳步聲。

何如山仍端坐在椅子上。待院子里安靜下來，才拎起手杖走出門去。包嵌銅頭的手杖在青磚甬道上拖拽出一串聲響。他接管何家后，就一直恪守“關(guān)鎖門戶，必親自檢點(diǎn)”的治家格言，睡前必親自檢查前后院門。老張頭等到手杖聲迤邐著又從后院響回廳堂，就從后院開始吹熄院中的燈籠，直到偌大的何宅只剩下廳堂門廊的兩盞燈時，何家才真正開始安睡下來。

花氣迷亂，濃郁的藥香包裹了何宅，柔軟的燈光中似乎能聽到花氣從紫藤架上向四周彌漫的聲音。

大門的鐵環(huán)被突兀地叩響，整個何宅一陣驚悸。

何如山眉頭一聳，扶杖站在門廊下。人們都知道何家“既昏便息”的規(guī)矩。此時有人來訪，非非常之事即非常之人。很快，老張頭就把人引了過來。來訪者雙手一抱：“如山兄，遑夜來訪，造次，造次啊?！焙稳缟教嶂终缺诌€禮：“原來是敬齋兄?？h長大人親臨，定有要事，請?！?/p>

孟敬齋落座后?？匆谎酆稳缟接杂种梗皖^啜一口茶。何如山微微一笑：“何事驚動縣長大人來到小小的長嶺村?”孟敬齋舒一口氣道：“你可別小看你們長嶺村，眼下它可是扼守山區(qū)和平原的戰(zhàn)略要地。我這次本來是來慰問前線的將士，被林團(tuán)長強(qiáng)留下吃飯，卻惹上了一件棘手的差事。”見何如山并不究問。只好獨(dú)自說下去：“以前的部隊對山里的游擊隊清剿不力被撤換，這次派來的林團(tuán)長可是一員悍將。”何如山哼了一聲，冷冷道：“當(dāng)年我見過此人，打鬼子是員悍將。禍害地方也是員悍將。我就不明白，一起打鬼子能合作。為啥把鬼子打走了。自家人倒又打起來了?”孟敬齋盯一眼何如山。哈哈笑道：“如山兄可是越來越激進(jìn)了。聽說。共產(chǎn)黨縣大隊偵察隊的郭隊長在你家養(yǎng)過傷?”何如山向椅背上一靠，平靜地說：“當(dāng)年你們部隊的好多人都在這里養(yǎng)過傷，我不管這黨那派，誰抗日我都支持?！薄昂煤煤?，咱們不爭這個?！泵暇待S擺擺手說，“我就有話直說吧。還請如山兄看在多年交情上，容我把話說完?！焙稳缟窖b上一袋煙，輕輕劃燃火柴點(diǎn)著，從條幾上摸過一盒紙煙推給孟敬齋。孟敬齋抽出一枝煙放在鼻子上嗅著，并不點(diǎn)燃。等何如山緩緩?fù)鲁鲆豢跓?，才試探地說下去：“這個，是這樣，林團(tuán)長說曾托了好幾個人來何家。說那事，都碰了一鼻子灰。他知道咱們的關(guān)系，非讓我來跟你說說。要說這林團(tuán)長才三十冒歲，媳婦剛死了，又沒有孩子。跟你家茜茹倒也算般配。按說……

何如山的眼睛越過孟敬齋看著墻上的畫。孟敬齋尷尬地咳嗽一聲。把那枝煙在大拇指甲上頓了頓點(diǎn)著，覺得身體挫下去一半，心里忽地竄上一股火。卻只從鼻孔里冒出一絲輕煙，無奈地?fù)u搖頭，苦笑道：“我知道我的鼻子不大，本不該來碰這鼻子灰。按說，咱們之間的關(guān)系，你該知道我萬不會害你的。若不是當(dāng)年你把我們幾個孟浪的學(xué)生從軍閥的眼皮底下送出城來，我早就頂著一顆鬧學(xué)潮的紅腦袋做了鬼了，哪還有今天。我從心里為何家著想。若不是你一再說把玉樟媳婦當(dāng)閨女養(yǎng)著。我怎么也不會

來這一趟。你要真疼愛孩子。就該為她找個歸宿。也讓她將來有靠。”“將來?”何如山終于開口了：“林團(tuán)長?你們?”他在孟敬齋臉前劃了個圈，“還會有將來?”

孟敬齋變了臉色，把煙摁在藤條編的煙灰缸里。何如山看他一眼。輕輕一笑自顧說下去：“依你的學(xué)識和閱歷。難道看不出人心向背。城里的名流賢達(dá)，工商界。鄉(xiāng)下的大戶們，只要不是抗戰(zhàn)時當(dāng)過漢奸?；蛘吒銈冇嘘婚_的關(guān)系。還有多少是站在你們一邊的?一個只知道用槍和手銬的政權(quán)，它能長久?”孟敬齋用拇指推了一下滑到鼻梁上的眼鏡，驚訝地看著何如山，沉吟半晌才道：“如山兄，我真沒想到……，你的……觀點(diǎn)，現(xiàn)在可是很危險了。退一步講。就算不幸被你言中，難道你不知道他們的政策?”何如山深吸一口煙，慢慢道：“我也許會被跟你們劃在一個大圈子里。大不了玉石俱焚?！q無道，吾愿與之偕亡?！?/p>

玻璃罩燈的燈花爆了一下。誰也不說話。何如山的煙袋“咝咝”作響。孟敬齋長嘆一聲：“我該走了?！逼鹕肀阕?。何如山跟著相送。到臺階前，孟敬齋又站住，也不看何如山。小聲道：“林團(tuán)長再渾。依你的聲望和社會關(guān)系，也不會明火執(zhí)仗地?fù)屓?。但很快就開仗了，槍聲一響，他很可能趁機(jī)摟何家一把?，F(xiàn)在。你門口就有他的兵?！焙稳缟娇匆谎勖暇待S，點(diǎn)點(diǎn)頭沒作聲，將他送到前院。見老張頭打著燈籠過來了，俯身小聲叮囑了一句。向孟敬齋一抱手：“慢走。”孟敬齋也一抱手：“保重?！?/p>

不一會，老張頭到廳堂稟報。前后大門口都有當(dāng)兵的把守。只有后院的側(cè)門被棒子秸遮著，這支剛換防的隊伍可能不知道，沒有派兵。何如山咬牙罵道：“混賬東西!”揮揮手讓他離開，站在門廊下打起太極拳。紫藤花異樣的香味纏纏繞繞地飄過來，擾得他心神不寧。他停下深吸一口氣，意沉丹田重新起式，動作漸漸飄逸起來。待打完一套拳，長長吁出一口氣，臉上微微沁出了細(xì)汗。早站在身后的夫人遞過熱毛巾，又給他披上一件衣服，相跟著進(jìn)屋。

何如山靜坐片刻，問道：“茜茹近來咋樣?”見夫人疑惑地看著自己，搖搖頭道：“你這當(dāng)婆婆的，心里要長著眼睛。這半年，老三可是常向他大嫂的屋里跑?！狈蛉藳]留意丈夫加重語氣強(qiáng)調(diào)的“他大嫂”三個字，隨口應(yīng)道：“倆人都喜歡讀書。湊在一起詩啊詞啊的有話說。”“詩啊詞啊的就很危險。”何如山盯一眼夫人：“咱們說當(dāng)閨女養(yǎng)著，可她畢竟是何家長子的遺孀。他們弟兄幾個中，老三最像他大哥?！?/p>

一提大兒子，夫人的眼睛又紅了，嘆息道：“沒福氣的孩子，只是苦了茜茹?！闭f到這里，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對丈夫說，你說怪不，剛才茜茹到我屋里，把玉樟送她的手鐲交給我，說讓我替她保管著，她看見它就傷心?？礃幼酉袷窍敫艺f會話。偏我那會困得睜不開眼，就說，有啥話明天再說吧。就睡過去了。何如山心中一動，脫口道：“你會為那一陣犯困后悔一輩子的?！?/p>

夫人從丈夫的語氣里似乎悟出點(diǎn)什么，說今天上午你去果園的時候，那個郭隊長來拿了些藥，還專門給茜茹捎了一小包山核桃。這人可真大膽，也不怕讓當(dāng)兵的給逮住，倒嚇得我出了一身汗。何如山用力點(diǎn)點(diǎn)頭：“他們告訴我了。這你倒不用太擔(dān)心，在村里，這些穿軍裝的是群瞎子。只是他這次來。怕不僅是為了拿藥。”

夫人遲疑道：“莫非……”，何如山擺擺手：“你先去睡吧，我再呆一會兒。”

何如山踱到前院，叫過老張頭低聲交待了一番。老張頭答應(yīng)著提了燈籠走向后院。

夜深了，一勾殘月斜斜地掛在茜茹的窗外。偶爾有蝙蝠翅膀穿破空氣的聲音。從屋檐下傳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茜茹又展開手中的紙團(tuán)看一眼，吹熄燈，用力插上門，又輕輕拉開門栓。和衣斜靠在窗前，拉過一條薄薄的綢被蓋在腿上。紫藤花的氣味漸漸淡下去。用力嗅時只覺出涼涼的夜氣，不經(jīng)意間卻又渺渺地送來絲絲縷縷的墨香。茜茹靜靜地躺在飄渺的墨香里，心里千回百轉(zhuǎn)地沒個著落。一旦離開何宅，就再也聞不到這書墨氣的紫藤花味了，就永遠(yuǎn)跟玉樟隔開了。玉樟啊，不就是患了點(diǎn)風(fēng)寒嗎?你咋就頂不住了呢。咋就不再堅持半天。等爹從城里買回盤尼西林。爹說就一支盤尼西林……。你的靈魂離不開我，化作這紫藤花的香氣陪伴我?？?。今夜，我要背叛你了。再不離開，我怕呀，三弟，他還年輕，他太像你了，性格、相貌都像，我真擔(dān)心……我倒不怕什么林團(tuán)長。我早就準(zhǔn)備下了一把刀子，還是你留下的呢。前些天那姓林的托人來說媒，我抽出它來看了看，真鋒利……，我跟郭立剛，是他在咱家養(yǎng)傷時認(rèn)識的。他不懂藝術(shù)，可他身上的強(qiáng)悍氣息吸引了我。你會怪我嗎……

紫藤花的氣味又裊裊地從窗戶的縫隙中透進(jìn)來。殘月的清輝朦朧在茜茹的臉上，長長的睫毛覆蓋下來，一顆清淚掛在眼角。

涼涼的，一個有力的親吻覆蓋在嘴上，墨汁的氣味撲鼻而來。茜茹一驚。脫口喊了句“玉樟”。猛地坐起，見一身黑色學(xué)生裝的玉樟站在床前，微笑地看著他。她翻身撲在玉樟身上。他卻垂著胳膊不動，讓她虛虛地靠不踏實。正待用力抱緊，玉樟卻已脫出身退向門邊，開門出去了。茜茹跳下床沖到門口。見玉樟已到了他平日常喜歡讀書吟詩的涼亭邊，看著巨大青石魚缸里的魚，忽然伸手將魚缸轉(zhuǎn)了個圈，一條魚隨著水花濺出缸外，張著嘴在地面上蹦跳。茜茹想追過去，卻像魘住了一樣。喊不出聲，也邁不開腿，眼睜睜地看著玉樟轉(zhuǎn)身走向側(cè)門，身影一晃消失在那里。茜茹用力一掙，感到渾身冰冷，一雙赤腳又麻又脹，活動了一下腿腳，眼睛滿院子搜索著，清輝熹微，一院寂寥。是夢嗎?那我為何靠在門口?莫非是三弟?可分明是玉樟身上的氣味啊。茜茹的眼淚又流了下來，玉樟啊，是我嘮叨得你不放心了，你特意來看看我是嗎?夜空中似乎響起一陣劈劈啪啪的爆裂聲，濃郁的書墨氣味又襲了過來。茜茹嘆一口氣，關(guān)上門，慢慢回到床上，撫摸著枕邊的包袱自語道：“也許，我不該……”她解開包袱，里面除幾身自己的衣服外，全都是玉樟的東西。他的畫，他用過的筆硯，他的日記本，他的照片。他一一撫摸著這些東西，一個個故事，一點(diǎn)點(diǎn)細(xì)節(jié)。都活色生香地跳在眼前。心里一陣溫暖，一陣酸楚。糾纏成一塊堅硬的淤積的氣團(tuán)，脹脹地向外沖突，結(jié)痂的傷口汩汩地冒出鼓著氣泡的血水……一陣倦意襲來，茜茹系好包袱，拉過被子躺下。“睡吧，睡過去了。就是天意?！?/p>

清涼的月光慢慢從窗臺上退出。長長的睫毛又覆蓋下來。

房頂上“啪嗒”一響，茜茹聳然一驚。心中一陣狂跳，一粒小石子兒沿著小瓦屋面細(xì)碎地滾動著，落在窗前。她下意識地抓起包袱翻身下床。雙腳伸進(jìn)鞋子里。卻又遲疑地靠在床邊不動了。過了好一會，才穿好鞋子走到門前，定定神，輕輕推開一道門縫，向院子里張望。院子里靜悄悄的一片模糊，她奇異地感到門外是一潭深不可測的水。猶豫了一會兒，把門縫推大一點(diǎn)，側(cè)身滑了出去，小心翼翼地放下腳去。還好，踩到了

青磚甬道。四處張望了一下，邁步移向后門，衣服摩擦的聲音裂帛般傳向夜空。身后一雙眼睛倏然睜開，盯在她的背后。她趕緊收住腳，慢慢轉(zhuǎn)回身去，什么也沒有。房屋森森地站在四周悄無聲息。紫藤花的氣味也睡著了。

伏在墻角向后門望去。她心中“咯噔”一聲。后門旁邊的大海棠樹上掛著一盞燈籠，昏黃的燈光被院墻剖做兩半流瀉下去。老張頭抱臂縮頭靠在門邊，似是聽到動靜，向茜茹藏身的墻角瞅了瞅，身子一驚撞到門上，門外一陣腳步聲響，傳來粗聲的喝問：“誰!”

茜茹覺得心慌慌地跳到喉嚨上了，胸口一陣窒息。用力咬咬嘴唇，踮起腳快步走到側(cè)門前，卻遲遲地不敢伸手。她知道這是一扇銹跡斑斑的鐵門，門上掛著一把特大的老式鐵鎖。平日輕易不開，一開就發(fā)出刺耳的聲響。門前的半條胡同都會被驚動。側(cè)門不遠(yuǎn)就是公婆臥室的后窗。茜茹感到窗里面正有一雙眼睛不動聲色地罩著她。她絕望地站在門前，呆呆地看著黑黝黝的鐵門。遠(yuǎn)處隱隱地傳來一聲雞叫。

抬頭看看天。那勾殘月不見了，天上漆黑如墨。門外似乎傳來一陣塞率聲，又突然靜下來。茜茹摸了摸包袱里的刀子，心一橫，跨前一步伸手去摸鐵鎖——鎖開著，她抑住心跳，試探著拉動門栓，門栓無聲地滑開了，門也向里輕輕移開一道縫。她感到手上膩膩的，湊到鼻子上一聞，是潤滑油的味道。心中靈光一閃：后門那盞燈分明是點(diǎn)給她和外邊的人看的。立剛是知道這個側(cè)門的，以他的機(jī)警……，淚水忽地涌上來，心里喊一聲“爹呀!”盈盈地向著那扇黑洞洞的窗口跪拜下去。

雞叫聲此起彼伏地在村子里響成了一片。

村后的山坡上，茜茹靠在郭隊長的肩頭向村里望去。村莊的輪廓漸漸從夜色中剝離出來，她的淚水又涌了上來。突然，何宅的方向騰起一片火光，隨即傳來陣陣嘈雜的喊叫聲?！凹依锍鍪铝?”茜茹拔腿向山下跑。被郭隊長一把拉?。骸皠e慌?！彼蛄恐蝿拥幕鸸?，肯定地說：“從方位看，應(yīng)該是何宅的側(cè)門?；饎莶淮?。我想大概也就是那垛棒子秸。何老先生有著一雙洞察黑暗的眼睛啊。”說話間。火光已開始跌落，漸漸消逝在村莊的暗影中。天邊上泛出淡青色的光，村莊的輪廓愈加清晰，已能隱約看到何宅堂屋屋脊和翹起的檐角。檐角上濕漉漉的啟明星正在暗淡下去。茜茹在心里喊了一聲爹，恍惚又嗅到了紫藤花香。幽幽的，淡淡的，散發(fā)著奇異的書墨氣味。

[責(zé)任編輯任建]

作者簡介牛余和：山東章丘人，在《中國作家》、《十月》、《青年文學(xué)》、《山東文學(xué)》、《世界日報》等多家報刊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世界日報》、《大眾日報》等轉(zhuǎn)載、連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