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憶
我的父親出生在很遠的地方,那地方在很長的時間里,一直與我們失了聯(lián)系,再加上他那一副很不知人情世故的樣子,便像是從天上掉下來似的,真正是一派天然。再沒有比父親更不會做人的人了,他甚至連一些最常用的寒暄絮語都沒有掌握,比如,他與一位多年不見的老戰(zhàn)友見面時,那叔叔說“你一點沒老?!彼麆t回答道“你的頭發(fā)怎么都沒了?”弄得十分掃興。見面的套話沒有掌握,告別的套話也沒有。有他不喜歡的、不識趣的客人來訪,他竟會在人剛轉(zhuǎn)身跨出門檻時,就朝人背后扔去一只玻璃杯。他極保護自己個人的生活,他是愿意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毫不顧及別人會說什么。
在我們長大以后,姐姐已開始向往做一個紅衛(wèi)兵的時候,我們才明白了一個真相,便是父親曾經(jīng)是一名右派。當然覺得真是經(jīng)歷了極大的打擊,覺得我們真是太倒霉了、太不幸了。而以后我才明白,像他那樣的人,做一名右派是太應該不過的事情了。他是一無辯證的思想,他的哲學里,很少有“但是…然而”這樣可將語意表達得七回八折的轉(zhuǎn)折用語,他是一根肚腸通到了底,既不給人轉(zhuǎn)彎,也不給自己留下轉(zhuǎn)彎的余地。在一個障礙極多的世界上,他便很難順利了。幸而他是十分的逍遙,才沒有覺著太多的委屈。媽媽曾在一個鄉(xiāng)下人那里為他算過命,說他是“自己自在,自己逍遙,否則便要去上吊了?!贝蠹叶加X得很準。曾聽我家老保姆描繪過她第一次見到爸爸的印象。那時她剛到我們家,有一天,說是晚上先生要回來,忙著換洗床單,鋪鴨絨被。然后有人敲門,便去開門。只見門口站著一個胡子拉碴,又黑又瘦、叫花子般的男人,得知他就是“先生”以后,她就開始為那張床擔心,這么干凈的床怎么能睡這樣臟的一個人。根據(jù)時間推算,那正是父親倒霉的一年,而我已記不得那時父親的模樣了。想來是十二分的狼狽。
后來,父親和他的兄弟姐妹又有了聯(lián)系,姑母與叔叔每年一次地來國內(nèi)看望我們?nèi)?,見面時很激動,分手時,則有種松了一口氣的感覺。父親和他們在一起總有一種寂寞的感覺,這一種寂寞甚至要勝過那一種委屈。有一次,當他們走之后,他對媽媽說過這樣一段話,意思是,在他們面前,他對自己的價值感到懷疑。他這一生,只有兩樁事業(yè),一是革命,一是藝術(shù),而在他們篤守的錢的面前,這兩樁事業(yè)都失了位置,這也是他至今不愿回出生地看看的最大原因。他是寧在此地委屈,也不愿去彼地寂寞的。
要命的是,他所篤守的革命和藝術(shù),卻又常常發(fā)生沖突。他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信徒,以這體系確立了他的導演藝術(shù),以這藝術(shù)導了許多戲。到了“文化大革命”中,這體系便無可避免地遭了襲擊。他是又要革命,又要藝術(shù),一方也舍棄不了。而那一個年代,即使像我父親那樣自信的人都要困惑,都要懷疑一切。他面對那樣“偉大”的時代,革命的力量“無比強大”,他終于同意批判斯坦尼了。他批判得極認真,他寫得很得意。并且在以后的為斯坦尼平反的日子里他還繼續(xù)得意??上覜]有讀過他的文章,只猜想,他所進行的批判或許是一種真誠的批判,從藝術(shù)的科學態(tài)度出發(fā)的批判。他只可能作這樣的批判了。他絕不會違了良心去批判。他自己的良心便是一切行事的坐標了,所以他極少做違心的事。因他極少做違心的事,才可過得自在逍遙,而不至于去上吊了。
而奇怪的是,像他這樣不會做人的人,卻有著驚人的人緣。1978年那一個上海奇熱的暑天,他的膽囊炎大發(fā)作,除卻手術(shù)別無他路。媽媽自己是冠心病高血壓,弟弟還小,姐姐在外地,只有我和未婚夫兩人可照料病人。于是,人藝的男演員們便自發(fā)排了班次,兩小時一班地輪流看護,準時準刻,從不曾有過誤點的事情。我能看出人們真誠地愛他。因他對人率真,人對他也率真;因他對人不拘格局,人對他則也不拘格局;他活得輕松,人們與他也處得輕松。即便在他不很得意的時候,他的身邊也沒缺少過朋友。似乎是,正因為他沒有努力地去做人,反倒少了虛晃的手勢,使他更明白于人,更明白于世。與人與世之問,因少了虛晃手勢所筑的障礙,倒反更容易加入與介入。因此,他似是在人外,卻頗得人緣似是在世外,則又很積極。只是多了一種超然以應付人事與世事的變故。所以,他倒也活得比誰都自在。
當然,他如此自在地做人,尚需條件。至少,在他朝人身后扔去一只玻璃杯子后,要有人為他打掃現(xiàn)場。他一如不食人間煙火,皆也因為,尚有人為他操心此類俗事,家庭便是他堅強的后盾了。在這一個紛繁的世界里,他的純凈的哲學要建立并實踐,必得有人為他開辟一個清靜的場所。他在我們這一個家庭的安全的庇護下,可以極盡逍遙自在。因此,父親又是很幸運的。就在不久之前,他還不懂得如何煮一碗方便面。后來,因保姆回鄉(xiāng),他終于學會了下面,下得既快又好。還學會了洗短褲和襪子,先用強力洗衣粉泡一夜,再用肥皂狠搓,大約搓去半塊肥皂,再淘清了晾干,倒確是雪白如漂。他是連一樁人間的游戲都不會,打牌只會打一種。早已失傳的“抽烏龜”,不用機智,但憑運氣,輪番地抽脾,抽到完就行了的一種。下棋還會下“飛行棋”,也只須擲擲骰子,憑了號碼走棋便可。他不會玩一切斗智的游戲,腹中是沒有一點點春秋三國,只迷住一本與世無爭的書。他最大的娛樂,也是最大的功課,便是讀書,中文的,或者外文的,戲劇的,或文學的,個個種種。書也為他開辟了另一個清靜的世界,在那里,他最是自由而幸福,他的智慧可運用得點滴不漏。
因了以上的這一切,他在離休以后的日子里,便不像許多老人那樣,覺得失了依傍而恍恍然,悵悵然,他依然如故,生活得充實而有興趣。他走的是一條由出世而入世,由不做人而做人的道路,所以,他總能自在而逍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