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 直
我常常想背叛一次集體,這個念頭從我被集體束縛之后“蠢蠢欲動”了無數(shù)次,可就是沒敢。別說干點兒脫離集體的事了,就連開口說話寫文章,都不敢把自己單列出來,從來都用“我們”給自己壯膽,以“我們”來抒情。只有犯了錯誤才敢把自己從集體之中摘出來,用“我”做檢討,深怕給集體抹黑。
集體的強大,大于我們的“衣食父母”,我是集體的人。我每天要干集體安排的工作,講集體的話,服從集體的領(lǐng)導(dǎo),到時才能領(lǐng)取集體給的報酬。我的集體又隸屬于一個更強大的集體,它可以無限地擴大,大到一個集團,甚至一個行政區(qū)域,乃至一個主權(quán)國家,我借助強大的集體壯大自身,我依賴著其他集體成員才能“彼此取暖,抱團過冬”。
我被集體符號化了,符號在表格中、符號在機構(gòu)里、符號在等級上,我一旦背叛了集體,將失去生存的能力,因為我的組織關(guān)系,工資手續(xù),檔案資料都由集體掌管,失去了這些“標簽與符號”,我就是個不可信任的人了。
我一度還享受過“完全”的集體化生活,不用我判斷是非,不用我思考,不用我創(chuàng)新,一切由集體包辦。工作由集體安排,對象由集體介紹,教材由集體編寫,吃飯有集體食堂,睡覺有集體宿舍,死亡有集體送葬。
那時我想穿花哨一點兒的衣服都不行,要與集體的“黑灰藍”保持一個色調(diào);我想聽舒曼、德西彪都不行,要與集體聽的“樣板戲”同一主旋律;我當年找對象時想找漂亮的都不行,要找一個集體認可的“革命戰(zhàn)友”才算志同道合。
長久的集體“約束”,形成了我與大家一樣的主義與思想。一樣的價值體系,一樣的認知判斷、一樣的審美標準,連我都不知道“我”是個“什么東西”了。
人的創(chuàng)造性是無限的,因為人的生命遺傳基因與個性不會完全相同,有多少人就有多少個無限大的“意識宇宙”。集體最愛干的事情就是把不統(tǒng)一的人統(tǒng)一起來形成集體。拉桿子起義,顛覆一個王朝沒有集體的力量不行;扼殺天才,打壓個性不借用烏合之眾的愚昧不行;剝奪人的自由,樹立崇拜的偶像,沒有集體的盲從相助不行;邪教、幫派、黑社會沒有集體的愚忠不行。只有集體才會強制一個人放棄個性,服從“圣戰(zhàn)”,甚至充當人體炸彈。
按說這樣的集體若真的能給予我們平等與幸福,我寧愿當一頭快樂的豬??涩F(xiàn)實是,集體中那個強者從沒放棄對弱者的虐待,更多的時候是對集體的虐待。被集體神話起來的領(lǐng)袖連你的精神、思想都奴役了,還能放過你的肉身嗎?人的幸福生活需要集體的力量來戰(zhàn)勝自然界的對抗,但更需要社會來寬容人的不同個性,能尊重人的創(chuàng)造天性。精神、思想上的聯(lián)邦制才更符合馬克思主義關(guān)于人性的學(xué)說。統(tǒng)一的觀念其實是一個人的觀念。多元觀念才是“集體”的觀念。
當集體的霸權(quán)不僅強制我們的信仰、規(guī)范我們的價值觀念,連我們的衣食住行都要管理時,那一定是集體的“暴政”了。
我們?nèi)巳硕加小氨撑选奔w的渴望,但更有尋找集體做靠山的欲求,靠不上皇帝的靠宰相,靠不上宰相的靠流氓,總之,要找一個集體的強者綁上。在有組織、有等級、有差別的社會中,強者就是集體。“背叛”集體是我們荒唐之后的覺醒,“我”作為獨立人格存在的價值逐漸被社會接受與認可,這說明我們的社會具備了接受文化多元、個性多元甚至思想、主義多元的寬容度,這是它自身強大的證明。
因為認可了“以人為本”的價值理念,我們才找到了“科學(xué)的發(fā)展觀”,才確立了構(gòu)建和諧社會的目標。人們對集體的每一次“背叛”,其實都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脫離,而是個性、創(chuàng)造性的張揚,我想沒人愿意“背叛”人性與和諧吧?
[原載2009年8月2日《北海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