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群棟
摘 要:《文選》五臣注和李善注是《文選》學史上并峙的高峰,一起成為后世研究《文選》的標準文本,其價值和影響都不容忽視。但長期以來,二者的命運卻有天壤之別,李善注自誕生以來一直飽受贊譽,五臣注雖在社會上廣泛流行但卻飽受非議,五臣注的價值長期被忽視。我們今天看待五臣注應結(jié)合其所處的歷史時期,通過其本身的特點,客觀全面地進行評價。五臣注簡單易學,便于初學者閱讀,對初習寫作者有很大的指導作用,因而在社會上有廣泛的閱讀群體,客觀上具有文化普及價值。同時,它可以彌補李善注之不足,與李善注形成一種互補關(guān)系,分別滿足不同讀者層次的閱讀需要。時至今日,如果從一般讀者的角度去閱讀《文選》,五臣注可以說是一種好的本子。
關(guān)鍵詞:《文選》;五臣注;李善注;價值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0751(2009)04—0197—06
《文選》五臣注和李善注是《文選》學史上并峙的高峰,一起成為后世研究《文選》的標準文本,其價值和影響都不容忽視。但長期以來,二者的命運卻有天壤之別,李善注自從誕生以來,以其注釋詳瞻、援引該洽而飽受贊譽,而五臣注雖在社會上廣泛流行但卻飽受非議,五臣注的價值長期被忽視。
據(jù)目前的史料看,《文選》五臣注在產(chǎn)生后即得到了廣泛流傳,世人爭相學習。五臣注是第一個成為刻本《文選》的本子,五代后蜀時五臣注已經(jīng)雕版印刷。直到宋代,五臣注仍然受到相當?shù)闹匾?。以現(xiàn)在已知的宋代刻本來看,李善注刻本僅有北宋國子監(jiān)本及尤袤刻本兩種,而五臣注刻本則有平昌孟氏本、杭州貓兒橋鐘家鋪子刻本、陳八郎刻本三種。再以宋代的合并本來看,第一個合并本的六家注《文選》——北宋秀州本即是以五臣注為底本,將李善注逐段銓次編入而成。五臣注排列在前李善注排列在后的六家注本有秀州本、廣都裴氏本、明州本三種;而李善注排列在前五臣注排列在后的六臣本只有贛州本、建州本兩種,由此也可見五臣注在當時受重視的程度。從宋代熱衷于合并五臣注和李善注的事實來看,五臣注和李善注都有其合理之處,所以合并本在宋代要比單獨的李善本或五臣本多。
近代以來,敦煌文獻中大量《文選》殘卷和日本所藏唐鈔《文選集注》殘卷的發(fā)現(xiàn)為我們重新認識五臣注的價值提供了珍貴的資料。新時期以來,隨著《文選》學研究的不斷深入,倪其心、顧農(nóng)、陳延嘉、王立群、甲斐勝二等學者開始重新審視五臣注,初步論述了五臣注的合理成分,呼吁重新認識五臣注的價值。但仍有很多人對五臣注的價值認識并不全面,還停留在批評的階段。因此,我們有必要對五臣注的價值進行深入探究。我們今天看待五臣注應該結(jié)合其所處的歷史時期,通過其本身的特點,客觀全面地進行評價。
一、《文選》五臣注產(chǎn)生的背景
五臣所處的開元年間,李唐王朝達到鼎盛時期,有足夠的財力物力進行文化建設。作為最高統(tǒng)治者的唐玄宗又喜愛文事,對文化事業(yè)比較關(guān)注,專門下詔令人整理修補散亂殘缺的四庫藏書。據(jù)《唐會要?經(jīng)籍》記載:
開元三年,右散騎常侍褚無量、馬懷素侍宴,言及內(nèi)庫及秘書墳籍。上曰:內(nèi)庫書皆是太宗、高宗前代舊書,省比日,常令宮人主掌,所有殘缺,未能補輯,篇卷錯亂,檢閱甚難,卿試為朕整比之。至七年五月,降敕于秘書省、昭文館、禮部、國子監(jiān)、太常寺及諸司,并官及百姓等,就借繕寫之。及整比四部書成,上令百姓、官人入乾元殿東廊觀書,無不驚駭。
七年九月敕:比來書籍缺亡及多錯亂,良由簿歷不明,綱維失錯,或須披閱,難可校尋。令麗正殿寫四庫書,各于本庫每部為目錄。其有與四庫書名目不類者,依劉歆《七略》,排為七志。其經(jīng)、史、子、集及人文集,以時代為先后,以品秩為次第。其《三教珠英》既有缺落,宜依舊目,隨文修補。①
同時,唐玄宗鼓勵學術(shù)的百花齊放,不僅命人編輯整理了大量新的書籍,如《初學記》、《群書四部錄》、《文府》、《六典》等,他還親自
注釋《孝經(jīng)》、《道德經(jīng)》,并頒行天下。五臣注就是在這樣的大背景下產(chǎn)生的。
《文選》自編成以來,在南北朝時期尚未受到足夠的重視。隋唐時期,由于科舉制度的實行,寫得一手好文章成為一般士子進入仕途的敲門磚,所以《文選》在隋唐時期成了士子必讀的書籍。隨著唐代科舉制度的不斷調(diào)整,進士科加試了雜文和詩賦,《文選》在唐代越來越受到重視。在五臣
注釋《文選》之前,隋代蕭該著有《文選音》,唐代曹憲著有《文選音義》,李善著有《文選注》、《文選音義》、《文選辨惑》,公孫羅著有《文選注》、《文選音義》,許淹著有《文選音義》,等等。由于《文選》本身不易讀懂,所以這些
注釋也成為士子們必不可少的閱讀工具。特別是《文選》李善注,更是風行。李善注從詳備的角度說確實無可挑剔,但我們不能忽略了士子們研習《文選》的目的。對大多數(shù)士子來說,學習《文選》僅僅是其謀取進身之階的手段,他們并不是為了學術(shù)研究的目的。李善注的詳備該博擴大了《文選》的篇幅,對精心研讀者可能大有裨益。但對于只是為博取功名的士子來說,浩繁的篇幅無疑造成了學習的困難,因此,認真鉆研者寥寥無幾。急于求取功名的士子往往走捷徑,熱衷于學習那些內(nèi)容少、簡單易學又能奏效的學問,我們可以從明經(jīng)的學習情況窺其一二。下面兩條史料很能說明問題:
開元八年七月,國子司業(yè)李元瓘上言:“《三禮》、《三傳》及《毛詩》、《尚書》、《周易》等,并圣賢微旨,生徒教業(yè),必事資經(jīng)遠,則斯文不墜。今明經(jīng)所習,務在出身,咸以《禮記》文少,人皆競讀。《周禮》經(jīng)邦之軌則,《儀禮》莊敬之楷模,《公羊》、《谷梁》歷代宗習。今兩監(jiān)及州縣,以獨學無友,四經(jīng)殆絕,事資訓誘,不可因循。其學生望請量配作業(yè),并貢人參試之日,習《周禮》、《儀禮》、《公羊》、《谷梁》,并請?zhí)ㄎ?許其入策,以此開勸。即望四海均習,九經(jīng)該備?!睆闹?。②
開元十六年十二月,國子祭酒楊瑒奏:“今之明經(jīng),習《左氏》者十無一二,恐《左氏》之學廢。又《周禮》、《儀禮》、《公羊》、《谷梁》,亦請量加優(yōu)獎。”遂下制,明經(jīng)習《左氏》,及通《周禮》等四經(jīng)者,出身免任散官。③
上述材料表明,士子明經(jīng)僅僅是為了進入仕途,都愿意學習文字少、易學的書籍,《左傳》、《周禮》、《儀禮》、《公羊傳》、《谷梁傳》因文字多,士子大都不愿意學習。雖然國家三令五申鼓勵學習《左傳》等文字多的經(jīng)籍,但收效甚微。這里雖然說的是明經(jīng),但對于進士科的人同樣適用。士子們?yōu)榱双@得出身,往往避重就輕,他們的學習僅僅是為了獲得進入仕途的階梯。
我們還可以通過下面的記載了解一下當時士子們的應試態(tài)度及學習效果。據(jù)《大唐新語?懲戒》記載:
張由古有吏才而無學術(shù),累歷臺省。嘗于眾中嘆班固大才,文章不入《文選》?;蛑^之曰:“《兩都賦》、《燕山銘》、《典引》等并入《文選》,何為言無?”由古曰:“此并班孟堅文章,何關(guān)班固事?”聞者掩口而笑。④
張由古在高宗朝曾任侍御史,雖然不知道他是通過什么途徑進入官場的,但其連班固字孟堅都不知道,可見其不學無術(shù)的程度。當然,這僅僅是比較特別的現(xiàn)象,但也從側(cè)面說明了士子們的學習態(tài)度和效果。
《唐會要?貢舉中?進士》又載:
長慶元年……三月丁未詔:“國家設文學之科,本求實才,茍容僥幸,則異至公。訪聞近日浮薄之徒,扇為朋黨,謂之關(guān)節(jié),干擾主司,每歲策名,無不先定。眷言敗俗,深用興懷。鄭郎等昨令重試,乃求深僻題目,貴觀學藝淺深。孤竹管是祭天之樂,出于《周禮》正經(jīng),閱其呈試之文,都不知其本事,辭律鄙淺,蕪累至多。其溫業(yè)等三人粗通,可與及第,其余落下?!雹?/p>
這里記錄了當時科考取中的鄭郎等人在重試中不知“孤竹”之出處本事,亦可見他們專為應試的學習態(tài)度。張由古生活在高宗朝,或許當時李善注還沒有成書,但是唐穆宗長慶元年(821)仍然有這些現(xiàn)象,說明他們肯定沒有認真閱讀李善《文選注》,否則即使他們沒讀過《周禮》,也肯定會知道出處。所以,以《文選》李善注來說,
注釋雖然比較詳細,但對一般只要求獲得出身的讀書人來說未必適用。這種時代風尚為五臣重新注釋《文選》提供了契機。
李善注本身的特點也為五臣提供了重新注釋《文選》的空間。李善注著重釋典,探究其出處,訓詁務求原典,或引前人成說,很少解釋大意。這種注釋方法對學者們確實方便,但對于初學寫作和應付考試的士子來說卻顯得過于繁復,使士子們望而卻步。五臣注有明確的讀者定位,它是為了讓一般讀者借助注釋就能直接閱讀《文選》,它明確知道讀者的閱讀需求,將讀者的注意力集中在原文,了解文本的創(chuàng)作背景、創(chuàng)作動機,引導讀者體味文本本身的特點。因此,五臣注盡量避開李善注的特征,訓詁盡量簡便易懂,雖難免有臆解之處,但卻通俗易懂,注重串釋大意,避免了李善注“釋事忘義”的缺點。據(jù)呂延祚《進集注文選表》所言,五臣因為李善注存在“忽發(fā)章句,是征載籍,述作之由,何嘗措翰?使復精核注引,則陷于末學;質(zhì)訪指趣,則巋然舊文。只謂攪心,胡為析理”⑥的缺陷和不足,才重新注釋《文選》。李善注和五臣注的優(yōu)略暫且不論,我們僅從注釋宗旨來說:李善注尋根溯源,講究注釋典故出處;而五臣注則“是從寫作文章的角度出發(fā)的,重在‘述作之由,要求注出‘作者為志,便于學者揣摩。因而五臣注不求訓詁精確、釋事翔實,不多征引,而以疏通文意為注”,“實際上這是文人作注,與學者李善作注迥不相同。但是對于學習寫作、揣摩文章的士子來說,五臣注的簡注詳疏,比較便宜”⑦。五臣注和李善注所面對的讀者群和
注釋目的不盡相同,李善注面對的是高層次的讀者,適合學者鉆研;而五臣注則更適合初學者和一般士子應付考試,學習寫作,這也可以解釋為什么唐代中后期五臣注一直比較盛行。
二、《文選》五臣注的特點
《文選》五臣注的價值還可以通過五臣注的特點體現(xiàn)出來。筆者在參與整理六家本《文選》的過程中,參校了多種《文選》注本,對五臣注的特點有了更進一步的了解,發(fā)現(xiàn)其有獨到之處。下面結(jié)合五臣注的文本以及筆者的??睂嵺`對五臣注的特點進行大致的概括。
注重串釋大意是五臣注的第一個特色。串釋大意是五臣注最主要的特色之一,也是五臣注和李善注的主要區(qū)別之一。李善注一直有“釋事而忘義”的弊端,雖然李匡乂認為李善絕筆之本“事義兼釋”,但從今天流傳下來的李善注來看,主要是釋事,雖有疏通語句之處,其篇幅也很少。五臣注則主要以疏通文句為主,間有釋事之處。這樣的例子在五臣注中比比皆是,不勝枚舉,可謂彌補了李善注“釋事而忘義”的缺憾。串釋大意更便于初級讀者理解文意。五臣注以串釋語句為主,拋開了李善注征引式的
注釋方法,形成了一種不同于李善注的訓釋模式,另外也避免了李善注所說的“文雖出彼,而意微殊,不可以文害意”的問題。五臣注的串釋不乏點睛之筆。如卷九班彪《北征賦》“首身分而不寤兮,猶數(shù)功而辭諐。何夫子之妄托兮,孰云地脈而生殘”,李善注僅引其本事曰:“《史記》曰:趙高者,諸疏遠屬也。為中車府令,事公子胡亥,始皇崩,高得幸胡亥,欲立為太子。太子已立,遣使以罪賜蒙恬死。蒙恬喟然太息:‘我何罪于天,無過而死?良久,徐曰:‘恬罪固當死矣!起臨洮,屬之遼東,城壍萬余里,此其中不能毋絕地脈哉,乃恬之罪也。吞藥自殺。”而五臣呂延濟注除了引本事外,末又加了一句:“彪言恬至死不知其過。”這句話言簡意賅,點明了作者的意圖。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
注重解題是五臣注的第二個特色。據(jù)陳延嘉先生統(tǒng)計,“《文選》按六臣注本是714首,其中無解題者167首,有題解者為547首。在這547首中,李善與五臣都有題解者270首,李善有五臣無者19首,五臣有李善無者258首”⑧。從此可以看出五臣注更注意揭示寫作背景和創(chuàng)作原由,有多出李善注者。五臣注在吸收前人訓詁成果的基礎上,將具體篇目的創(chuàng)作背景與作者生平相結(jié)合,挖掘出作者的真實創(chuàng)作意圖。這種做法可以說是《文選》
注釋學上的一大進步。五臣解題一般都在作者下面,在介紹作者的同時進行創(chuàng)作原由的分析。即便是李善和五臣同有解題,五臣亦有多出李善之處,重在揭示作者的創(chuàng)作原由和創(chuàng)作意圖。如卷四張平子《南都賦》下,五臣李周翰注曰:“南都,在南陽光武舊里,以置都焉?;傅蹠r議欲廢之,故衡作是賦,盛稱此都是光武所起處,又有上代宗廟,以諷之?!庇秩缇硭淖筇珱_《三都賦序》下,李善注曰:“臧榮緒《晉書》曰:左思,字太沖,齊國人,少博覽文史,遂作《三都賦》,乃詣著作郎張載,訪岷卭之事。遂構(gòu)思十稔,門庭藩溷,皆著紙筆,遇得一句,即便疏之。征為秘書。賦成,張華見而咨嗟,都邑豪貴競相傳寫,遍于海內(nèi)?!倍宄紖蜗蜃⒃?“臧榮緒《晉書》云:左思,字太沖,齊國人也。少博覽史記,作《三都賦》,構(gòu)思十稔,門庭藩溷,皆著紙筆,遇得一句,即疏之。征為秘書。賦成,張華見而咨嗟,都邑豪貴競相傳寫。三都者,劉備都益州,號蜀;孫權(quán)都建業(yè),號吳;曹操都鄴,號魏。思作賦時,吳蜀已平,見前賢文之是非,故作斯賦,以辨眾惑?!崩钌谱⑼怀隽俗笏嫉纳胶妥髻x的情況,五臣注不僅交待了左思作賦的具體情況,還交待了作賦的原因,更有助于讀者理解作品。又如卷十一王仲宣《登樓賦》,李善注曰:“盛弘之《荊州記》曰:富陽縣城樓,王仲宣登之而作賦。”又曰:“《魏志》曰:王粲,字仲宣,山陽人。獻帝西遷,粲從至長安,以西京擾亂,乃之荊州,依劉表。后太祖辟為右丞相掾。魏國建,為侍中,卒?!倍宄紕⒘甲t曰:“《魏志》云:王粲,字仲宣,山陽高平人也。少而聰敏,有大才,仕為侍中。時董卓作亂,仲宣避難荊州,依劉表,遂登江陵城樓,因懷歸而有此作,述其進退危懼之情也?!崩钌谱⒔淮送豸拥纳胶痛笾虑闆r,五臣注不但交待了王粲的生平,還交待了王粲寫《登樓賦》的原因和他當時所處的境況。此種例子還有很多。這種題解正是五臣注揭示“作者為志”⑨的地方,也是五臣在李善注基礎上更進一步探究寫作背景的可取之處。這些創(chuàng)作背景的揭示有助于讀者理解作品,對寫作也有一定的指導作用。此外,五臣解題還有指明《文選》所列序之是非,如卷八揚子云《羽獵賦》下,李善無注,五臣張銑注曰:“此賦有兩序,一者史臣序,一者雄賦序也?!蔽宄即俗⒅赋隽舜速x所以有兩序的原因。當然,五臣的解題也不免有臆測之處,但其對作者創(chuàng)作原由的探索值得肯定。
直接釋詞,
注釋簡略是五臣注的第三個特色。李善注的訓詁方式是引經(jīng)據(jù)典,或引舊注,或引集注,或引前人成說,很少直接解釋詞義;而五臣注則務求簡約,所以直接釋詞,不再一一交待其出處。五臣這種
注釋方式使注本篇幅大幅度減少,方便讀者閱讀。如卷一班孟堅《兩都賦序》“雍容揄揚,著于后嗣,抑國家之遺美,亦雅頌之亞也”句,李善注僅釋“揄”、“揚”二字,作:“《說文》:揄,引也??装矅渡袝鴤鳌吩?揚,舉也?!倍宄紕t直接解釋詞義,且解釋了6個字,多出李善注4個,作:“雍,和;容,緩;揄,引;揚,舉;亞,次;嗣,代也?!庇秩绨嗝蠄浴段鞫假x》“輟而弗康”李善注曰:“鄭玄《論語注》曰:輟,止也??装矅渡袝穫髟?康,安也。”而五臣張銑注則曰:“輟,止;康,安也?!?/p>
注釋同樣兩個字,李善因為要援引出處,所以多出很多篇幅,五臣
注釋時直接釋詞,不交待出處,且簡單明了,更便于讀者閱讀。這是五臣注所面對的讀者層面所決定的。
突出寫作方法是五臣注的第四個特色。五臣注既然是為學習寫作的初學者所用,那么對寫作方法的揭示就成為其
注釋時的重點。如卷一班固《西都賦》“有西都賓問于東都主人曰”下,李善于此處無注,五臣呂延濟則注曰:“假為賓主,以相問答。”又如張衡《西京賦》“有憑虛公子者”下,李善注引薛綜曰:“憑,依托也。虛,無也。言無有此公子也。”而五臣呂向注則曰:“憑,托也。虛,無也。實無有此公子,假言發(fā)問答也。”五臣注揭示了文章假借賓主問答而展開的寫作方法,而李善注則未明言。又如卷九班彪《北征賦》“惟太宗之蕩蕩兮”,五臣呂向注曰:“文帝廟號太宗。彪云太宗者,互其文也?!边@里揭示了文章互文的寫作手法,便于初學者有針對性地學習。又如卷二十潘岳《關(guān)中詩》“鋒交卒奔,孰免孟明”句下,李善僅注其出典,而五臣呂向則注曰:“言鋒刃始交,士卒奔北,軍將誰免孟明之敗者。孟明氏,秦將,嘗為晉所敗,以為喻也?!边@里交待出了作者寫作中常用的比喻手法。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不再一一列舉?!段倪x》保存了先秦至南朝梁代的許多作家的重要作品,所收多為傳頌已久的名篇,為后世的文體寫作提供了范本?!段倪x》本身的選文具有廣泛的代表性,滿足了當時文人學士學習寫作的需要,是習作的范本。五臣注這種揭示寫作方法的
注釋方法更便于初學者結(jié)合具體的篇目學習不同的寫作方法,對初習寫作者有很大的指導作用。
正文夾大量音注是五臣注的第五個特色。李善注雖然也有大量的音注,但李善音注都在注文中;而五臣音注則夾于正文中,更便于讀者閱讀和使用。從音注的總量上來看,五臣音注要比李善音注多出許多。以唐寫永隆本《西京賦》殘存的部分統(tǒng)計,寫本音注共計212條,北宋本243條,尤袤刻本245條,陳八郎本和正德本都有的五臣音注共計308條,其中北宋本脫掉1條,而尤袤刻本則有1條北宋本無,而五臣音注有,這明顯是五臣音注混入者,如此則刻本李善注中音注共計244條,同篇幅的五臣音注則為308條,五臣和李善共同有音注的則為202條,李善有音注而五臣無者有42條,五臣有音注而李善無者則有106條。此雖是抽樣調(diào)查,但仍能體現(xiàn)出五臣音注比李善多的特點?!段倪x》中保存了許多中古詞匯、詩歌用韻。在正文中夾音注的方式對于學習者來說有積極作用,不僅方便讀者閱讀正文、理解文意,可以起到因音辨義的作用,而且有助于讀者學習詩歌用韻。
三、影響五臣注評價的兩個重大問題辨析
這里順便辨析一下前人關(guān)于五臣注襲取李善注以及五臣注“輕改前賢文旨”的問題,因為這是后人詬病五臣注的兩個重要理由。辨明這兩個問題,更有助于我們認識五臣注的價值。
先說五臣注襲取李善注問題。晚唐李匡義是這一問題的始作俑者,這種批評對后世影響深遠,貶五臣注者往往奉為圭鎳。五臣生當李善注已經(jīng)成書的盛唐時期,當時已經(jīng)流傳的《文選》注書有蕭該的《文選音》、曹憲的《文選音義》、李善的《文選注》與《文選音義》、公孫羅的《文選注》與《文選音義》、許淹的《文選音義》等書,五臣注《文選》時必然要吸收之前的
注釋成果,這是學術(shù)發(fā)展的內(nèi)在規(guī)律使然。五臣注的最主要特征是引典少,主要疏通文意,從這個層面來說,五臣繼承了漢代以來的注疏方法。以日本所藏唐鈔《文選集注》中所保存的《鈔》和《音決》來看,《鈔》中經(jīng)常有疏通文意的語句,而在《音決》后又常收有五家音。五臣注中的串釋大意處最多,而串釋性
注釋在李善注中比較少,即便說是抄襲,也可能抄襲了《鈔》或者李善所引各家舊注,而《鈔》或者李善所引各家舊注中的串釋性語句比起五臣注來說,其篇幅更少,所以五臣注應該是在總結(jié)各家舊注的基礎上進行的
注釋。一般認為《音決》是在權(quán)衡各家音以后做的音注,其中各家音注不同時引有蕭、曹、許等人的音注?!段倪x集注》在《音決》后仍然引有五家音,這說明五家音有多于其他各家音注者。既然可以權(quán)衡各家音注而后作《音決》,那么五臣為何不能在注釋時吸收各家注音成果進行音注呢?
五臣注中不但有許多與李善音注和《音決》相同者,還有多出李善音注和《音決》者,更有許多不同于李善音注和《音決》者,這可以從古漢語語音發(fā)展中找到原因。從古漢語語音發(fā)展情況看,語音具有相對的穩(wěn)定性。王力先生認為,隋至中唐的聲母和魏晉南北朝完全一致,共有33個聲母,只是到了唐天寶年間,在原來聲母的基礎上又分化出來3個聲母,變成了36聲母?!段倪x》李善注成書于唐高宗顯慶三年(658),《文選》五臣注成書于唐玄宗開元六年(718),兩者相距僅60年,語音的聲母沒有發(fā)生變化,因此二者的音注出現(xiàn)相同的情況應是自然而然的。但同時,隋唐之際隨著民族融合的加強,語音也出現(xiàn)了更多的韻部,隨著社會的發(fā)展,韻部也在不斷進行著分化合并,這也會使一些詞語的讀音發(fā)生變化。從初唐到盛唐,隨著政治上的穩(wěn)定和經(jīng)濟、文化上的發(fā)展,語音也會發(fā)生一些變化,五臣
注釋《文選》時,會根據(jù)當時的實際情況在五臣注中體現(xiàn)出這些變化。那么,五臣注有多出李善音注和《音決》者,更有許多不同于李善音注和《音決》者就可以理解了。
總而言之,五臣作注時已有很多《文選》音義之書及注釋,所以五臣在注釋時一定作了參考,但如果全部斷為抄襲,則并非公論。五臣注在吸收了以前各家注釋的合理成分以后,又避免了其過于學術(shù)性的缺點,注重了注釋的普及性和通俗性,這是五臣注之所以流行的主要原因。
再說五臣注“輕改前賢文旨”問題。五臣注與李善注在正文文字上有許多差異,過去總認為這是五臣私改李善注的結(jié)果。李匡乂也因此批評五臣注“輕改前賢文旨”⑩,這種批評對后世影響深遠,成為后人長期否定五臣注的一個重大原因。自李匡乂之后,凡是批評《文選》五臣注者皆說其正文不可據(jù),因其輕改前賢文旨故也。筆者在??表n國奎章閣藏本六家注《文選》的過程中,參閱了許多目前發(fā)現(xiàn)的《文選》寫本和刻本,根據(jù)目前的??苯Y(jié)果來看,五臣所用《文選》底本和李善所用底本不是一個系統(tǒng)。如五臣本中曹植《七啟》中“寒芳苓之巢龜”的“寒”字,一直以為是五臣改“寒”為“搴”,今《文選集注》中引《鈔》作“《鈔》曰:搴,取也。”又引《音決》曰:“寒,如字。或作‘搴,居輦反。非?!庇钟邪凑Z曰:“今案:《鈔》‘苓為‘靈。陸善經(jīng)本‘寒為‘宰。”根據(jù)《文選集注》所引書順序,《鈔》、《音決》成書都在五臣注之前,說明“寒”作“搴”并非五臣擅改,而是其來有自?!垛n》所用本“寒”即作“搴”,而《音決》則認為作“搴”不對,陸善經(jīng)本則作“宰”,與李善本和五臣本皆不同。這種例子在《文選集注》殘卷中尚有很多,足可證《文選》在唐代已有很多種鈔本,正文文字互有不同。敦煌寫本的發(fā)現(xiàn),也為我們重新認識五臣注的價值提供了珍貴的文本依據(jù)。敦煌寫本保存的《文選》原貌,許多地方比后世公認的最好版本——李善本更好,這是學術(shù)界公認的。通過比較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五臣本與今存李善本不同的地方往往與敦煌寫本相符。如五臣本鮑明遠《東武吟》中有“倚杖牧雞”句,李善本“牧”作“收”字,然敦煌寫本亦作“牧”,和五臣本正文相同,李善亦無解釋,是李善本誤,或所本不同也。又如鮑明遠《東門行》“行子夜中飯”句,李善本“飯”作“飲”字,然敦煌寫本和《文選集注》亦作“飯”,和五臣本相同,是李善本誤,或所本不同也。這樣的例子尚有很多。南宋尤袤刻本李善注《文選》后附有李善本、五臣本同異,今所見宋刻本五臣、李善合并本亦標有李善本、五臣本異同,且五臣、李善各有解釋,注釋文字亦可證明李善本、五臣本正文用字不同。此種情況是由于抄寫過程中出現(xiàn)了誤字,或因為字跡模糊難辨,或因為抄手誤寫,原因很多,不可盡知。另據(jù)《文選集注》中所下校語來看,五臣本很多正文和《鈔》、《音決》、陸善經(jīng)本相同,而和李善本不同,這也說明并非五臣擅改文字,而是李善和五臣文本皆有所據(jù),不是出自一個文本系統(tǒng)。總而言之,不能輕易下結(jié)論說五臣“輕改前賢文旨”,只能說李善、五臣必有一誤,或者兩者皆誤。五臣本、李善本正文不同者并非全是李善是,五臣非;也并非全是五臣是,李善非。若沒有敦煌《文選》文獻及《文選集注》的出現(xiàn),則五臣將永世蒙受不白之冤。在已經(jīng)有很多唐寫本出現(xiàn)的情況下,我們今天比較客觀地說,李善本和五臣本正文各有千秋,皆有錯誤,都并非完璧無瑕,但不應該以此來否定其價值。
我們還可以通過宋代五臣和李善合注本中對五臣本、李善本異文的取舍來看宋人對待二家正文中異文的態(tài)度。秀州本幾乎全部采用五臣本正文,按語中只是交待出李善異文;明州本基本也采用這種方法;贛州本正文則兼取李善本和五臣本,其校語或說五臣作某,或李善作某。正文全取五臣者,不容易看出整理者的態(tài)度,因為其選用五臣本作底本。但其為何選用五臣本而非李善本作底本,本身也暗含了一種態(tài)度。正文兼取兩家的贛州本則明確地體現(xiàn)出整理者對待五臣本與李善本異文的態(tài)度,即他們認為五臣本合適的就采用五臣本,在按語中列出李善本異文;認為李善本合適的就采用李善本,在按語中列出五臣本異文。雖然贛州本整理者的取舍未必都很恰當,但從中至少可以看出他們對待五臣本與李善本的異文不是簡單地是此非彼,或者是彼非此,而是比較客觀地看待這些異文。
總而言之,《文選》五臣注具有重要的價值。它簡單易學,便于初學者閱讀,對初習寫作者有很大的指導作用,因而在社會上有廣泛的閱讀群體,客觀上具有文化普及價值。同時,它可以彌補李善注之不足,與李善注形成一種互補關(guān)系,分別滿足不同讀者層次的閱讀需要,它和《文選》李善注、《文選》一起成為后世研究《文選》的標準文本。此外,五臣注還具有一定的版本價值,在版本方面,五臣注有自己的優(yōu)長。我們今天看待五臣注應該結(jié)合其所處的歷史時期,客觀全面地進行評價,既要看到五臣注在當時流行的事實,也要看到五臣注有臆解之處的不足。如果從一般讀者的角度去閱讀《文選》,五臣注可以說是一種好的本子。
注釋
①②③⑤王溥:《唐會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752、1630、1627、1634頁。
④劉肅:《大唐新語》,中華書局,2004年,第171頁。
⑥⑨呂延祚:《進集注文選表》,正文社影印韓國漢城大學奎章閣藏活字本,1983年,第5頁。
⑦倪其心:《關(guān)于〈文選〉和“文選學”》,俞紹初、許逸民編《中外學者文選學論集》,中華書局,1998年,第305頁。
⑧陳延嘉:《論五臣注的重大貢獻》,俞紹初、許逸民編《中外學者文選學論集》,中華書局,1998年,第82頁。
⑩李匡乂:《資暇集》,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850冊,臺北商務印書館,1986年。
責任編輯:行 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