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余秋雨

柴曉山

【主持人語】

“中國文化傳播坐標人物”余秋雨思接千載,天馬行空,對歷史、對文化有著超強的領悟力;他俯仰古今,見微知著,從塵封的史料和那平淡無奇的山水中挖掘出深厚的內(nèi)涵,進而做到歷史與現(xiàn)實相溝通,哲理與形象相融合;他善于從文化和歷史的大視角出發(fā),著眼于小至一山一水、一人一物,大至一國一朝乃至整個歷史的長河,時而引經(jīng)據(jù)典,時而直抒胸臆,縱橫捭闔,揮灑自如,讀來如胸中蕩氣,令人震撼,令人回味。這里擷取三篇美文,旨在引領你走近這位文化學者。

【選文一】

為自己減刑

一位朋友幾年前進了監(jiān)獄。有一次我應邀到監(jiān)獄為犯人們演講,沒有見到他,就請監(jiān)獄長帶給他一張紙條,上面寫了一句話:“平日都忙,你現(xiàn)在終于獲得了學好一門外語的上好機會?！?/p>

幾年后我接到一個興高采烈的電話:“嘿,我出來了!”我一聽是他,便問:“外語學好了嗎?”他說:“我?guī)С鰜硪徊苛f字的譯稿,準備出版?！?/p>

他是刑滿釋放的,但我相信他是為自己大大地減了刑。茨威格在《象棋的故事》里寫一個被囚禁的人無所事事時度日如年,而獲得一本棋譜后日子過得飛快。外語就是我這位朋友的棋譜,輕松愉快地幾乎把他的牢獄之災全然赦免。

真正進監(jiān)獄的人畢竟不多,但我卻由此想到,很多人正好與我的這位朋友相反,明明沒有進監(jiān)獄卻把自己關在心造的監(jiān)獄里,不肯自我減刑、自我赦免。

我見到過一位年輕的公共汽車售票員,一眼就可以看出他非常不喜歡這個職業(yè),懶洋洋地招呼,愛理不理地售票,時不時抬手看著手表,然后滿目無聊地看著窗外。我想,這輛公共汽車就是他的監(jiān)獄,他卻不知刑期多久。其實他何不轉(zhuǎn)身把售票當做棋譜和外語呢,滿心歡喜地把自己釋放出來。

對有的人來說,一個仇人也是一座監(jiān)獄,那人的一舉一動都成了層層鐵窗,天天為之而郁悶忿恨、擔驚受怕。有人干脆擴而大之,把自己的嫉妒對象也當做了監(jiān)獄,人家的每項成果都成了自己無法忍受的刑罰,白天黑夜獨自煎熬。

聽說過去英國人在印度農(nóng)村抓竊賊時方法十分簡單,抓到一個竊賊便在地上畫一個圈讓他待在里邊,抓夠了數(shù)字便把他們一個個從圓圈里拉出來排隊押走。這真稱得上“畫地為牢”這個中國成語了,而我確實相信,世界上最恐怖的監(jiān)獄并沒有鐵窗和圍墻。

人類的智慧可以在不自由中尋找自由,也可以在自由中設置不自由。環(huán)顧四周,多少匆忙的行人,眉眼帶著一座座監(jiān)獄在奔走。老友長談,苦嘆一聲,依稀有鋃鐺之音在嘆息中盤旋。

舒一舒眉,為自己減刑吧。除了自己,還有誰能讓你恢復自由?

(選自《閱讀新大陸》)

賞析

生活中,我們總會遇到不如意的事,但能找到合適的辦法為自己開解的人并不多。余秋雨的這篇文章給了我們很好的啟示:何不為自己減刑,在不自由中尋找自由?客觀的囚牢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心之囚牢;但愿我們都能用自己的智慧“為自己減刑”,解決生活中的困難。

【選文二】

人格尊嚴

善和愛,很容易被誤解成無可無不可的軟體,失去了人格尊嚴。

反之,人格尊嚴又容易被誤解成極度敏感的金剛怒目,凜然不可侵犯。

這兩度誤解,使世間擁塞著“濫好人”和“刺毛球”兩大類,一邊下腳不得,一邊近身不得,真是可怕。無人格之善,不成其為善;無尊嚴之愛,不成其為愛。善和愛的任何低級變態(tài),都是善和愛的自毀形態(tài)。讓善有聲,讓愛有形;讓善有格,讓愛有尊。讓善與愛,不再成為一種企盼,一種念叨,而是從一個有骨骼、有體魄的人身上發(fā)出。因此,它們與人格尊嚴互為因果。你有寬闊的肩膀讓我依靠,你有堅定的目光讓我信賴,世界因你而讓我放心。

我的朋友在我遠行期間去世了。他為了一件不太大的事,找過很多人。他找的多數(shù)都是要人,對于他們而言,要解決那件事,只是舉手之勞,而且,是非公道,一清二楚。

但是,誰也不愿“舉手”,因為他們擔心,那件不太大的事情背后,也許會有一絲不確定的因素。他們與我朋友的友情和承諾是早就確定了的,卻為了那一絲還沒有出現(xiàn)的不確定,消釋了。

是非公道,也全歸于零。

他們的冷漠和婉拒,剝奪了我朋友的人格尊嚴。如果這樣做是出于捍衛(wèi)他們自己的人格尊嚴,那倒罷了,卻不是,他們自始至終都不太在乎自己和別人的人格尊嚴。他們溫和地告誡我的朋友:“這就是當今中國官場的一種處事原則,你在外面待久了,不明白?！?/p>

我的朋友明白了,他吐血而亡。當然,不僅僅因為這件事,他身體本來就不好。

這是一個很古典的故事。歷來總有一些高貴的人,把生命的理由與人格尊嚴連在一起。

有人說,事情很小,犯不著搭上生命。但他們不理解,事情的大小不能光看表面情節(jié)。上海公共汽車上一位老人無故遭到售票員的侮辱,當場氣死,是同樣的道理。我的另一位朋友還健康快樂地活著,他叫周濤。

他寫道,北方寒冷,人們要在地窖里躲好幾個月,幸好那個地窖的上方玻璃窗上,天天有一只小鳥來與人們隔窗逗趣。人們一天也離不了那只守信的小鳥。

春天來了,人們移開玻璃窗的第一件事,是把那只小鳥抓在手里,當手掌慢慢伸開時發(fā)現(xiàn),小鳥已經(jīng)死了——它是被氣死的!人格尊嚴,最強大又最脆弱:強大在脆弱中,脆弱在強大中。

對好人而言,如果這個悖論過于悲哀,那就把脆弱換成麻木。我們不對侵犯人格尊嚴的惡勢力顯示脆弱。

當然,必要時,也可表現(xiàn)出鄙夷和憤怒。

(選自《讀者》)

賞析

這篇文章觀點明確,理由充分,是一篇論證嚴密的不可多得的夾敘夾議的美文。作者以議論開篇,在闡明善、愛與人格尊嚴的互為因果的關系中,自然引入敘事。主體部分的敘述詳略得當,典型充分。最后水到渠成地亮出觀點——人格尊嚴,最強大又最脆弱:強大在脆弱中,脆弱在強大中。這種格局為我們寫作夾敘夾議類作文提供了典范。

【選文三】

收藏昨天

經(jīng)常有年輕朋友來信詢問一些有關人生的大問題,我總是告訴他們,你其實已經(jīng)有了一位最好的人生導師,那就是你自己。

這并非搪塞之言。人生的過程雖然會受到社會和時代的很大影響,但貫穿首尾的基本線索總離不開自己的個體生命。個體生命的完整性、連貫性會構(gòu)成一種巨大的力量,使人生的任何一個小點都指向著整體價值。一個人突然地沮喪絕望、自暴自棄、鋌而走險,常常是因為產(chǎn)生了精神上的“短路”,如果在那個時候偶然翻出一張自己童年時代的照片或幾頁做中學生時寫下的日記,細細凝視,慢慢誦讀,很可能會心情緩釋、眉宇舒展,返回到平靜的理性狀態(tài)。其間的力量,來自生命本身,遠遠大于旁人的勸解。

拿起自己十歲時候的照片,不是感嘆韶華易逝,青春不再,而長久地逼視那雙清澈無邪的眼睛,它提醒你,正是你,曾經(jīng)有過那么強的光亮,那么大的空間,那么多的可能,而這一切并未全然消逝;它告訴你,你曾經(jīng)那么純凈,那么輕松,今天讓你苦惱不堪的一切本不屬于你。這時,你發(fā)現(xiàn),早年自己的眼神發(fā)出了指令,要你去找回自己的財富,把不屬于自己的東西放回原處。除了照片,應該還有其他更多的信號,把我們的生命連貫起來。

為此,真希望世間能有更多的人珍視自己的每一步腳印,勤于記錄,樂于重溫,敢于自嘲,善于修正,讓人生的前前后后能夠互相灌溉,互相滋潤。其實,中國古代顯赫之家一代代修續(xù)家譜也是為了前后之間互相灌溉、互相滋潤,你看在家譜中呈現(xiàn)出來的那個清晰有序的時間過程是那么有力,使前代為后代而自律,使后代為前代而自強,真可謂生生不息。個人的生命也是一個前后互濟的時間過程,如能留住記憶,定會產(chǎn)生一種回蕩激揚的動力循環(huán),讓人長久受益。一個人就像一個家族一樣,是不是有身份、有信譽、有責任,就看是否能把完整的演變脈絡認真留存。

我們也許已經(jīng)開始后悔,未能把過去那些珍貴的生活片段保存下來,殊不知,多少年后,我們又會后悔今天。如果有一天,我們突然發(fā)現(xiàn),投身再大的事業(yè)也不如把自己的人生當做一個事業(yè),聆聽再好的故事也不如把自己的人生當做一個故事,我們一定會動手動筆,做一點有意思的事情。不妨把這樣的事情稱之為“收藏人生的游戲”。讓今天收藏昨天,讓明天收藏今天,在一截一截的收藏中,原先的斷片連成了長線,原先的水潭連成了大河,而大河,就不會再有腐臭和干涸的危險。

絕大多數(shù)的人生都是平常的,而平常也正是人生的正統(tǒng)形態(tài),豈能等待自己杰出之后再記載?杰出之所以杰出,是因為罕見,我們把自己連接于罕見,豈不冒險?既然大家都很普通,那么就不要鄙視世俗年月、庸常歲序。不孤注一擲,不賭咒發(fā)誓,不祈求奇跡,不想入非非,只是平緩而負責地一天天走下去,走在記憶和向往的雙向路途上,這樣,平常中也就出現(xiàn)了滋味,出現(xiàn)了境界。珠穆朗瑪峰的山頂上寒冷透骨,已經(jīng)無所謂境界,世上第一等的境界都在平實的山河間。秋風起了,蘆葦白了,漁舟遠了,炊煙斜了,那里,便是我們生命的起點和終點。

想到起點和終點,我們的日子空靈了又實在了,放松了又緊迫了,看穿了又認真了。外力終究是外力,生命的教師只能是生命本身。那么,就讓我們安下心來,由自己引導自己,不再在根本問題上左顧右盼。

左顧右盼,大漠荒荒,其實自己的腳印能踩出來的只是一條線。不管這條線多么自由彎曲,也就是這么一條。要實實在在地完成這一條線,就必須把一個個腳印連在一起。如果完全舍棄以往的痕跡,那么,誰會在意大地上那些零碎的步履?我在沙漠旅行時曾一次次感嘆:只有連貫,而且是某種曲線連貫,才會留下一點美,反之,零碎的腳印,只能是對自己和沙漠的雙重糟踐。

我最合適什么?最做不得什么?容易上當?shù)膹澛房偸浅霈F(xiàn)在何處?最能誘惑我的陷阱大致是什么樣的?具備什么樣的契機我才能發(fā)揮最大的魅力?在何種氣氛中我的身心才能全方位地安頓?……這一切,都是生命歷程中特別重要的問題,卻只能在自己以往的體驗中慢慢爬梯。昨天已經(jīng)過去又沒有過去,經(jīng)過一夜風干,它已成為一個深奧的課堂。這個課堂里沒有其他學生,只有你,而你也沒有其他更重要的課堂。

因此,收藏人生比收藏書籍、古董更加重要。收藏在木屋里,收藏在小河邊,在風夕雨夜點起一盞燈,盤點查看一番,第二天風和日麗,那就拿出來晾晾曬曬。

(選自《霜冷長河》)

賞析

這篇文章告訴讀者要珍視自己的過去,讓過去照出今天的自我,從而走好明天的路。收藏昨天不是故步自封,是讓從前純潔、美好的東西沉淀,讓人生有價值的東西閃光,提升自己的信心,打造更堅實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