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 鋒
吾鄉(xiāng)東去6里許,有一座輝煌大廟,名曰金仙寺。寺門口面對寬闊的白洋湖,寺廟前半部在平地上,后半部則沿山而上,路人只見其黃墻聳天,延綿無際,不知其大幾何。進得寺門,立即自覺矮小,連跨過一條門坎也得使勁搬腿。誰也走不完它的殿閣和曲廊,數(shù)不盡它的佛像與石階。
——《文化苦旅》·廟宇
前兩天閑來無事,翻些舊書,不想?yún)s與秋雨先生的《文化苦旅》中的廟宇一文不期而遇,細細讀罷,靜靜坐著,點上一支煙,任思緒東飄西蕩,恍惚中二十幾年前那些塵封的往事,那些曾諳的風景,還有那些熟悉的鄉(xiāng)音竟變得如此的清晰,那座古廟里瘋跑追逐的少年,是我嗎?
古廟名曰金仙禪寺,位于古鎮(zhèn)鳴鶴西側,初建于南北朝,背靠峙山,面臨白洋湖,建筑恢宏,香火旺盛。弘一法師曾多次在寺中開講佛學,在金仙寺中完成了他的《清涼歌集》與《華嚴集聯(lián)三百》。1938年春,青年僧人竺摩、化莊等從金仙寺動身出發(fā)赴延安參加革命,受周恩來嘉獎,贈給他們“上馬殺敵,下馬念佛”的題詞,竺摩現(xiàn)已成為馬來西亞佛教總會會長。只是偌大一座古寺在“文革”中慘遭破壞,只剩下7間方丈殿及一些庫房,昔日金光閃閃的門匾早已不知去向,取代的是一塊毫不起眼的門牌“鳴鶴鎮(zhèn)初級中學”,但就在這里的三年,我度過了生命中一段最閃亮的日子。
記得那時我們最喜歡上的便是體育課,因為可以擺脫教室與書本的束縛,在青山碧湖間盡情呼吸自由的空氣,有頑皮的故意把足球踢出墻外,那樣便可趁撿球之際讓手腳去一親湖水的芳澤,或者去分享一下湖邊垂釣者收獲的喜悅。至于長跑那簡直就是我們的最愛,看官難免有些驚奇,因為長跑通常是令人疲倦乏味的運動,但對于我們這些少年郎而言,渾然不知疲倦為何物,再說跑步路線是從學校大門至湖對岸的慈溪市革命烈士陵園,途中風景美不勝收,微風習習,波光粼粼,夏可賞荷,秋可采菱,在半路上趁老師一不留神還可溜到路邊山間的小溪中抓幾只石蟹,摘幾顆青梅,等大部隊回來時再悄然歸隊,正是輕輕地我走了,正如我輕輕地來,我揮一揮衣袖,只帶來石蟹青梅。前者用于放入女生的鉛筆盒中讓其大呼小叫,后者用來賠禮道歉哄其破涕一笑,此中滋味,嘗者自知,竟也樂此不疲。
暮春四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五一勞動節(jié)一過,學校便開設午睡,下午二點才上課,于是乎,剛在家吃完中飯,嘴角一抹便要溜,打著去學校午睡的幌子,老媽只是對我如此早就換上涼鞋總心有疑慮,只是無暇顧及。一出家門,就直奔我們玩耍的圣地――洋山灘。
洋山灘是白洋湖中的一個小島,島上芳草萋萋,湖邊蘆葦叢立,里面是各類鳥類昆蟲的樂園,比起魯迅先生筆下的百草園,不知勝其幾許。但上島之路卻頗有幾分驚險,因為我們走的是水下之路,一條小路位于湖面之下半米許,只有旱久了才會露出湖面,不知情的貿(mào)然下水或行進途中一不小心極易成為落湯雞。那時我們最愛玩的就是這種勇敢者的游戲,幾個少年卷起褲腿,學那小馬過河。那時正迷金庸梁羽生,心中覺得如此能在水中行走算不上是“踏水無痕”起碼也夠得上“燕子三抄水”,只是近上島十米處這條水下之路還有大約半米寬的缺口,初來者以為就此無路便只能望島興嘆,行到水窮處,卻不能坐看云起,實在懊惱。而我們無法抵擋上島的誘惑,便個個閉上雙眼,狠命向前一步,那時中國還沒有航天員,也不太懂得什么人類的一小步,就是文明的一大步,倒是覺得水中這一步就是到達快樂前的最后一步。
登上小島,幾個人追追逃逃,嘻嘻哈哈,抓鳥捉蟲,摸魚翻蟹。陽光、湖水、微風、花香,對于那時的少年來講,這里就是他們快樂的天堂。最常見的競技項目是扔水漂,比的是瓦片在水面上行進姿態(tài)的優(yōu)美程度及距離,玩得起勁時更是把衣褲一脫,光屁股鉆入水中來個徹底放松。有時玩得餓了,就去摘幾個桃子充充饑,但桃子洗凈后必須由一個小伙伴先來挑,唯一的原因就是他的腕上有一個電子表,是他舅舅從深圳帶來的,沒有時間的掌控有時會讓我們玩得忘乎所以,所導致的后果就是上課遲到而被老師罰站。
偶爾放學后也會爬上校后的小山,沿著曲曲折折殘缺破損的石階上去,盡頭是一個小亭,亭中有石桌石凳,只是略顯破敗,但亭邊立柱上的對聯(lián)卻清晰可見,“青山原不老,為雪白頭;綠水本無憂,因風皺面?!笔峙酢渡倌昃S特之煩惱》,遠眺夕陽下的洋山灘,品味著崔顥的“日暮鄉(xiāng)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痹娋涞囊饩?不覺心有戚戚然,不過那時是少年不識愁滋味,根本不會去想著未卜的明天,只是暗戀的情愫羞于表達,才會登高望遠,讓心兒隨著湖水蕩起如夢的春愁。
在回家路上,運河橋是必經(jīng)之地,鳴鶴是個古鎮(zhèn),而運河橋則是鎮(zhèn)上最古老的一座石橋,建于宋代,橋邊有戶人家,世代以做豆腐為生,他家做的臭豆腐堪稱一絕,外酥內(nèi)軟,色澤光燦,甚是誘人。聞起來稍有點臭,吃起來卻是香的,回味更是無窮,如果再蘸上他家的秘制調(diào)料,更讓人日思夜想。每天傍晚時分,根本不用吆喝,小攤一擺,食者云集。那絕對是河邊一道獨特的風景。有時仗著褲袋里有幾毛大錢,也去一快朵頤,但多數(shù)時候只是咽咽口水,聞點香味罷了。
燕子飛了,有再來的時候,桃花謝了,有再開的時候,可是我們的日子怎么一去不復返了呢?重讀朱自清先生的《匆匆》,不禁感慨萬千。小鎮(zhèn)那臨河狹長的街道,那古宅深院巍峨的馬頭墻,如一線天般深深的小巷,那一邊吹著泡泡糖一邊飛快騎著單車的日子終于一去不復返了,說來也巧,正值初中畢業(yè)那年,上級政府接令重修金仙寺,我們的學校也搬到了他處,那是由鳴鶴籍香港巨賈姚云龍先生捐贈的學校,我還曾因為那年中考名列古鎮(zhèn)第一在他手中拿過特等獎學金。從此,一個青蔥少年走出了古鎮(zhèn),人生翻開了新的一頁。只是偶而在飄雨的午后,聽著若有若無的懷舊金曲,思緒還是會穿越時空隧道來到那片湖,那座寺,會會那幾個似曾相識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