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樟樹

陳鳴達(dá)

樟樹不名貴。但它的知名度和影響力非其他樹類可比,它是寧波市的市樹,也是不少村的村樹。在市區(qū)的街道兩旁和公園綠地,人們隨處可見郁郁蔥蔥的樟樹;在鄉(xiāng)下村落,樟樹是道獨特的風(fēng)景。樟樹是村莊的風(fēng)水樹,樟樹是村民的保護(hù)神,樟樹也是鄉(xiāng)村歷史的見證者。只要看樟樹有多大,便知村的歷史有多長。

樟樹不嬌貴。它的適應(yīng)性和生命力也非其他樹類可比。只要有土有水的地方,無論是高山深谷,還是田野平原,無論是地頭墻角,還是充塞污氣的廠區(qū),樟樹從不計較,都能頑強的生存。即使歷經(jīng)千年,樹洞內(nèi)已能擺放一張八仙桌的情況下(如寧海前童樟樹),它仍顯示出強大的生命力。

樟樹不顯貴。樟樹樸實、平和、默默無語。它從不向人炫耀自己,從不計較別人如何評價自己,過自己的日子,長自己的樹。不像楓樹在落葉前有意染紅自己,以吸引人們前來觀賞;也不像梧桐樹,秋風(fēng)一起就大張旗鼓,飄飄揚揚灑下一片落葉,生怕人們不知道。樟樹不跟風(fēng),樟樹不招人,在別的樹落葉時,它不落葉,依然保持著綠色。在春回大地,春暖花開,遍地綠色時,樟樹才在穿上新綠衣的同時,悄聲無息地脫去舊衣。難怪有人把樟樹說成是不落葉的四季常青樹。其實,樟樹也是落葉的,只是它的落葉從不張揚,在落葉的同時獲得了新葉的再生,從而使它的新陳代謝、新老更替了無痕跡。

樟樹是人類的朋友。樟樹與人類最近,樟樹與人類最親,有樟樹的地方肯定有人類。最早的樟樹肯定是原始的,但我到過不少原始森林,卻未尋見樟樹,然而見到樟樹的地方必能見到人。可見樟樹已成為人類的樟樹,樟樹只與人類相伴。樟樹的樹冠覆蓋面大,樹葉常年翠綠,它每天吸收消化著大量的二氧化碳,為人們提供新鮮的氧氣,樟樹底下是村民納涼、聊天、集會的好去處,樟樹也是過去女兒家出嫁置辦嫁妝的好木材,防蛀、防潮的樟木箱是嫁妝中的必備物件。

我贊美樟樹,不僅是樟樹自身的品質(zhì)使然,更因為我的內(nèi)心深藏著一種特殊的情感,源于十年前父親在病中種下的一棵樟樹。樟樹位于村口菜市場旁,直徑已達(dá)20—30厘米,樹冠覆蓋面達(dá)數(shù)十平方米。每次回家,我總要站在樟樹前凝視沉思,看著樟樹的樹皮,就會想到老父親滿臉的皺紋,看著樟樹的樹干,就會想起父親高大的軀體,看著樟樹向上伸出的兩支樹叉,就會想起父親粗壯的雙手,看著樟樹,就會引起我對父親的回憶……

定格在我心目中的父親是個少言寡語、默默干活的人,他很少料理家務(wù)、管教孩子,天未亮就出門,天黑才回家,一天到晚忙在田間山野。父親的力氣大,在生產(chǎn)隊是很有名的,300余斤的擔(dān)子挑在肩上疾步如飛,每次上山背樹,最重的樹由他背,需要兩人合抬的樹,靠樹根重的那頭總是他;父親干農(nóng)活速度比別人快,種出的莊稼比別人好,但他得到的待遇并不比別人多,受到的責(zé)難則不少,說什么父親干活粗糙只圖快,生產(chǎn)隊開會常常受氣回家。在上世紀(jì)80年代的后期,年近70歲的父親還給家里闖下一次“禍”,靠母親和子女出面去擺平。那天,本村人氏毛某在隔壁鄰居家搓麻將,父親沖進(jìn)去二話不說,當(dāng)胸一拳將70多歲的毛某打倒在地,然后揚長而去。父親打人事出有因,此人原為村中地痞,欺詐勒索,無惡不作。40多年前,此人手提手槍,口中嚷嚷“你阿弟識相,你不識相,今天要了你的命”,追殺過父親。嚇得新婚不久的母親從此嗅覺、聽覺失靈,留下終身病根。為何阿弟識相,因叔父曾與此人賭牌九,此人輸錢后突然將手槍壓到臺面,嚇得叔父拿在手中的骰子不敢投,贏了拿不了槍,輸了賠不出槍,叔父知趣把牌九一推主動認(rèn)輸,把桌上的錢全部送給他。為何父親不識相,外公有塊柴爿山要出賣,此人要求父親出面低價賣給他,父親未允,而是賣給了寧波的一家柴爿行。于是遭到報復(fù)追殺。毛某罪應(yīng)在新政權(quán)建立時被鎮(zhèn)壓,但他本與土匪一家,熟悉土匪蹤跡,為解放軍剿匪立下功績,故后被判無期徒刑,免于一死。毛某刑滿留場工作,退休后不敢回老家,改革開放后,政策寬松,毛某回到村里安度晚年。父親想解放前你欺負(fù)我,現(xiàn)在你有退休工資拿,我還要下田干活,心中不平,動手打了人,害得毛某臥床數(shù)天。父親打人情有可原,但無理可說,毛某罪孽已受國法制裁,現(xiàn)在是自由公民,父親打人就是違法行為。母親和姐姐知曉后,立馬送去慰問品,登門賠禮道歉,毛某一家自知過去有愧對我家之處,見好就收,沒有繼續(xù)追究。

父親一生的確沒有什么值得可書。父親晚年引以自豪并常向我們講述的也就是兩件事:一件是抗戰(zhàn)時期,日本鬼子占領(lǐng)奉化縣城,家鄉(xiāng)一帶日本鬼子、國民黨部隊、土匪三者共存,局勢動蕩不安,生意人不敢做生意。父親為生計出門跑單幫,將奉化縣城的布匹、藥品運到新昌,將賣貨物所得錢放在空麻袋里,由于膽大心細(xì),多次往返,都能化險為夷,平安無事。另一件是,生產(chǎn)隊中有個摔跤能手,許多人都不是他的對手,生產(chǎn)隊勞動中途休息,常常以摔跤娛樂。平常父親只是看客,從不參與。一次該人主動向父親挑戰(zhàn),父親立起,在該人尚未近身之際,突然一把抓起該人的衣領(lǐng),使其處于懸空之中,然后另一只手用力一推,一下把他推出丈余,摔到在地,從此這人不敢與父親交手。

總之,父親是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農(nóng)民,與母親相比,似乎不可同日而語。母親聰慧,無師能裁衣,無文能誦經(jīng),父親一輩子是一字不識的文盲;母親重教,把六個子女送進(jìn)學(xué)校,父親重耕,多次想把子女從學(xué)校拉回到田野;母親集家庭的經(jīng)濟(jì)支配權(quán)、子女教育權(quán)、對外交往權(quán)于一身,是家政的主宰者,父親似乎只是一個在田間從早干到晚的勞動者;母親的批評嘮叨,父親總是默默的傾聽承受,從不反駁;母親對己節(jié)儉,為人大方,父親相比則有差距。真正改變對父親的看法,父親的形象開始在我內(nèi)心高大起來是在他得病以后,以及病中種樟樹的舉動。在我的印象中,父親似乎從來沒有生過病,進(jìn)過醫(yī)院,吃過藥,假如偶感不適,母親送上一碗糖煮豆腐(生豬油、白糖、豆腐為原料)就能精神煥發(fā)。在父親心目中,糖煮豆腐是最好的補藥。1998年10月,父親胃感不適,雙手上舉困難,由家人陪同到寧波醫(yī)院檢查,檢查結(jié)果令人吃驚:胃癌晚期,轉(zhuǎn)移到骨。父親知曉后泰然處之,自知此病難醫(yī),拒絕住院,急意返家。我買來兩只熱騰騰的肉包,他也一口氣吃下,絕無一般人悲觀、悲切的表情?；丶液笠磺腥绯?不同的是,在來醫(yī)院檢查前,79歲高齡的父親還常下地干活,地里的花果蔬菜吃不完,常常送給子女。我每次回家,總要帶回一大堆父親種的新鮮有機蔬菜,醫(yī)院檢查后他不再下地干活了。此外,他要求生活比過去更好些。原先父母二老單獨開伙,父親病后,父母就在同住一幢房的哥哥家就餐。父親一生好煙喜酒吃肉。困難時期,父親只吸自己種植的土煙,偶爾買一些8分錢的“經(jīng)濟(jì)”和1角3分的“大紅鷹”,喝劣質(zhì)白酒或自制酒,時斷時續(xù),肉則只能是過年過節(jié)時的享受。盡管我家每年都養(yǎng)一頭肥豬,到了年底留下的往往只有部分豬內(nèi)臟和別人不愿買的豬脖子糟頭肉。曾發(fā)生過不懂事的姐姐流著淚攔住屠夫不讓別人買自家豬肉的事?，F(xiàn)在,對已成家立業(yè)的子女而言,父親的要求已不再是問題。煙,保證15元一包的“大紅鷹”,偶有“中華”相伴;酒,一天兩頓,白酒、黃酒、啤酒隨選;魚肉餐餐有,蹄膀一星期一只。父親開始了他人生的最后享受。

父親的樂觀豁達(dá)只是延緩了癌細(xì)胞的生長,但并沒有趕跑病魔,1999年的夏天,父親突然大出血,昏迷臥倒在床。醫(yī)生化驗血色素只有4克,他告訴我準(zhǔn)備父親的后事吧。但我不信。父親不斷發(fā)出“去去去”的聲音,似乎在驅(qū)趕著什么;他不斷地?fù)]舞著手臂,似乎是在作最后的爭斗。為了防止父親亂舞的手撞傷,我使勁按住他的手臂,有時我的勁還不如父親的勁大。父親以過去強壯的身體為基礎(chǔ),以頑強的生命力為支撐,在昏睡三天后醒來。父親沒有告訴家人這三天內(nèi)他遇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干了什么,只感覺自己睡了一覺。父親在臥床一個月后下地行走,重新恢復(fù)臥床前的生活。有時還一人走到村老年活動室看看老人們搓麻將,到田間拾一些稻穗來喂雞。只是不再喝黃酒,改喝啤酒,有時一瓶,有時半瓶,天冷時就在熱水中溫一溫,漸漸父親腦后的脖子上還長出了肉。有人對父親開玩笑,醫(yī)生搞錯了,你沒有病。父親聽后,以笑作答。

也就是在這次病后,父親把我叫到跟前,對我說:“你到苗圃去買一株樟樹來,我要種在村口的路邊,將來也可以給后人乘乘風(fēng)涼?！蔽伊ⅠR花100元錢買來一株樟樹,在父親的指點下,請人種下。2000年的9月25日晚,滿桌的飯菜,他已難以下咽,一吃就吐。他平靜地對母親說,這次看來要走了。晚飯后(實際上父親并沒有吃),他不要任何人幫助,自己動手洗了一個澡,把身子擦得干干凈凈,換上整潔的內(nèi)衣內(nèi)褲。第二天,仍掙扎著起床,不愿躺在床上。第三天上午,哥哥打電話告我,父親不行了,快來!我急急攜妻趕回家里,見父親半躺半臥在床,緊閉雙眼,不能言語。我問父親痛否,父親搖頭,我問父親喝不喝豆?jié){,父親點頭。我忙拿出從寧波帶來尚有微溫的豆?jié){,用湯匙送到父親的嘴邊,父親慢慢地張開了他的口,一口、二口,到第三次送到他嘴邊時,父親搖了搖頭,不再張口。是父親在彌留之際還要享受最后的人生,還是為了滿足我這個很早離家、父親引以自豪的游子最后的孝心,我不知道!但父親最后的搖頭和點頭的鏡頭已永遠(yuǎn)銘刻在我的腦海里。就在父親喝過我遞上的豆?jié){后一小時,父親咽下了他的最后一口氣,走完了81歲的人生之路。

將父親和母親進(jìn)行比較,在旁人看來似乎不妥,但我還是要比較。2005年12月5日,母親的突然離去使我悲痛萬分,我打開母親的廚柜(父親去世后,母親又自己單獨生活),里面放的只有幾碗簡單的素菜,不竟淚流滿面。母親,你口袋里有錢,存折上有錢,子女們身上的錢你也隨時可取,你為什么如此苛求自己,你是不懂生活,不會享受生活啊!在我看來,只有父親,才真正懂得生活,才真正把握生命、人生的真諦。母親多愁善感,一遇事就苦思冥想,徹夜難眠,父親豁達(dá)開朗,天大事碰到枕頭就睡著,從不知道失眠是怎么回事;母親的節(jié)儉到了苛刻的程度,年過70歲,就不再添置新衣,也不讓子女送新衣,覺得是浪費,父親則不然,他從不拒絕子女給他購置新衣,在臨去世前一星期,還穿上了妹妹新做的衣服;母親有了錢后,除了修橋鋪路,造廟拜佛,慷慨相助,自身生活依舊,父親有了錢后,買煙買酒買肉,享受生活;母親從不主動向子女要錢,有時子女給錢,她也拒絕,說你們年輕人用錢地方多,我們老人有錢也不會用,父親認(rèn)為子女給錢天經(jīng)地義,過去放了本錢,現(xiàn)在要收租息;母親對生老病死看得透,但父親的境界更高一籌。在父親看來,活著就要好好生活,而死則是生的完善和升華,是在另一個世界的再生。父親不識字,更不知道什么哲學(xué)。令人想不到的是西方哲學(xué)史上伊壁鳩魯相信感性,追求內(nèi)心安寧,在臨死時還不忘洗一個溫水澡,然后安靜地離去,卻在父親身上得到了實實在在的再現(xiàn)。一個是得到馬克思贊賞,并作為自己博士論文研究對象的哲學(xué)家,一個是走出村莊就幾乎無人知曉,終日在田間勞動的農(nóng)民;一個出生在2千多年前的古希臘,一個出生在20世紀(jì)的中國,時間相隔數(shù)千年,空間相距千萬里,然而這兩個不同時代、不同學(xué)識、似乎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人,跨越時空的阻隔,實現(xiàn)了心靈上的真正溝通和對話。因此我要說,母親偉大,但活得很累,父親平凡,但活得實在。

當(dāng)我再次來到父親種的樟樹前,凝視無語的樟樹。我從內(nèi)心發(fā)出無限的感嘆:樟樹不名貴,不嬌貴、不顯貴,它只是眾多普通樹種的一種,父親何嘗不是一個勤奮、樸實、憨厚、老實,從不張揚的一個普通人呢。我終于明白,父親為什么要種樟樹,因為樟樹的品格就是父親的品格,樟樹就是父親,父親就是樟樹。父親的生命將在樟樹中延伸,只要樟樹還存在,父親就存在,只要樟樹活著,父親就活著。愿父親和樟樹同存,永遠(yuǎn)活在我的心中。

【責(zé)編 謝志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