鞏高峰
人
呆在北京的辦公室里,屋里有音樂飄著,肯定都是我喜歡的樂曲。屋外有雨絲飄著,也是我喜歡的細雨。這就是所謂的白領(lǐng)或小資生活,我沒什么想要而得不到的。但是我一直弄不明白,為什么一到這種什么我都滿意的時候,我腦子里不想著別的,比如,男朋友、父母、錢、前途,等等。反而想著的總是一只貓,一只一直不符合我審美標(biāo)準(zhǔn)的貓。
它體形偏小,毛色有些雜,眼珠子是黃褐色的,通身哪點兒都看不出來它有一絲名貴血統(tǒng)。甚至,在土貓的種族里它都算不上漂亮,相反,很丑陋。惡毒一點說,它很有可能是一堆土貓雜交的后代,如果沒有人收養(yǎng),它最后的歸宿只能是野貓。如果厚道一些,不帶一丁點兒感情色彩地說,它也確實很丑。因為連父親都這么說。
當(dāng)然了,父親的審美標(biāo)準(zhǔn)和我是一路的。因為從我有記憶開始,我吃的玩的看的學(xué)的用的想的,都是父親給指的方向。我向來跟父親一路,一直到考大學(xué)。在我童年和青少年的記憶中,我和父親幾乎就是一體,以一個人的形式和母親默默站在兩邊。當(dāng)然,我們還是一家人,而且父親也不愿意把我們分裂成兩家。也就是說,父親能忍耐一切,我不行,這點我跟父親不太一樣。
父親的思維是有形狀的,經(jīng)是經(jīng),緯是緯,經(jīng)緯交織出來的是什么形狀無所謂,反正都在他容忍的范圍之內(nèi)。父親是個大學(xué)教授,而且是理工科的大學(xué)教授,所以,他的教案二十幾年來一成不變。但是他愿意一年抄寫一遍,拒絕我“應(yīng)該把它輸入電腦,每年打印一份”的建議。他說那不是他的風(fēng)格,他很敬業(yè)的,起碼得到退休再考慮改變。
而母親則完全相反。她斤斤計較于菜市場的一根茄子同一根同樣形狀的黃瓜為什么重量差那么多之類的問題,進而討論它們之間價格差距和重量差距之比的合理性。母親沒有在農(nóng)村生活過,但是她對農(nóng)村菜地里產(chǎn)出的東西有著濃厚的興趣。最后發(fā)展到四十歲還差倆月就提前退休了,整日流連于菜市,樂此不疲。但是她的耐心只是局限在菜市場,一旦回到家,她立馬川劇變臉般從一個菜農(nóng)變?yōu)橐粋€河?xùn)|獅。
至于父親為什么能容忍母親,一直到把我生下來養(yǎng)這么大家里竟然沒發(fā)生事故,而且他們到現(xiàn)在還沒離婚,我曾經(jīng)向父親了解過。不過父親很含混地敷衍了我,意思可能是他從農(nóng)民的兒子小農(nóng)民到大學(xué)教授是母親的父親資助的,他可不是陳世美。父親的思維我最了解不過了,追究下去沒有意義。
于是,母親日復(fù)一日地在伏案的父親耳邊怒吼。我到現(xiàn)在也不明白母親怒吼的內(nèi)容,是埋怨父親的古板,還是因為母親在家找不到能同她探討一根茄子與一根黃瓜的對象?我一直在分析,父親的充耳不聞是因為母親右手拿著切了一半的黃瓜左手拿著菜刀,還是因為他已經(jīng)從我沒面世就習(xí)慣了這種聲調(diào)?不過有一點是我不用分析就有結(jié)果的,別說在家里探討一根茄子或一根黃瓜了,就是連一盆花或一盆綠色植物都不可能在我家存在的。這是父親的底線。父親不允許他條條框框的家里被有生命的東西打亂。父親的理由是,活的東西我們控制不好,結(jié)局只能是家里一團糟。
所以,一旦突破這種底線,母親也是要怕父親的。父親倒不會打罵母親,但是他會不沾家,在辦公室住一年跟在家住一年,對父親而言沒有任何區(qū)別。反正我是會隨時跑到父親辦公室,鉆進他那個被窩的,我跟父親一直是一體的。當(dāng)然,我害怕母親。
但是,一切的一切都在一只貓的面前紛亂起來……
貓
那只貓在今天的我看來,顯然是帶著一身的預(yù)謀來到我家的。但是那會兒我小啊,沒有條分縷析的能力。而且更失策的是父親,他因為自己的底線被打破而惱羞成怒,已經(jīng)完全失去了分析來龍去脈的能力。別說分析,他連理智都沒有了。他的世界完完全全只剩下了一種東西,憤怒。
母親那天去菜市場的時間有些長,長到父親都覺得餓了。平時父親可是從來沒主動要求過吃飯的,他總表現(xiàn)得自己是因為母親再三催促才勉強吃的飯。那天,父親卻遲疑著從教案里探了探頭,端詳了一下窗外的天色,然后把頭偏了15度示意我:你母親不在廚房?我正捧著父親給我訂的最新一期《少年文藝》讀得津津有味,沒有按照父親的意思跑去廚房看一眼。事實證明,父親給我訂的這些所謂的文學(xué)刊物后來改變了他也改變了我,不過,后來的事情后來再說。
母親在天色黑透之后才回來?,F(xiàn)在想來,母親也是有猶豫和擔(dān)心的,雖然她從來沒表現(xiàn)出來過。但是那天她進門之后沒有按照父親的規(guī)矩首先換鞋,而是小心翼翼地把菜籃子先放下了。菜籃子里不是黃瓜茄子或者農(nóng)村的菜地里長的別的什么,而是一只會動的東西。我立馬奔了過去,因為那只會動的東西“喵”了一聲———盡管我生活在一個除人之外沒有什么活物的家庭里,但是傻子都知道那是一只貓。我?guī)е馔夂腕@喜奔過去,腳上的拖鞋只沓拉上一只。
父親的怒火迅雷般就爆發(fā)了。那感覺就如他醞釀了一下午,老早就知道母親會忘記買菜,只挎了一只小野貓回家來似的。但是我當(dāng)時的理解是,那天父親難得的感覺到餓了,而母親不僅沒有按時做飯,而且還弄了一只小野貓回家來。所以,是母親的意外舉動雙倍點燃了父親的怒火。
但是,父親和母親還是沒能吵一場架。父親的怒火只是這么表現(xiàn)的:他唰的站了起來,瘦削的屁股帶倒了沉重的楠木椅子,所以他連椅背上的外套都沒拿,就登登登登趿著拖鞋出了門。顯然,他又去辦公室了。但這已經(jīng)是父親最明顯的一次發(fā)火了,所以母親站在鞋架前靜靜地杵著,似乎已經(jīng)提前知道了事情的開端、發(fā)展、高潮和結(jié)果。在父親拉開門的時候母親甚至有過提醒父親換鞋的想法,但她只是抬了抬胳膊,沒趕上父親出門的速度。
不過父親的運氣似乎并不太好。那天晚上在他去一個小飯館喝了二兩白酒、吃了三菜一湯之后,才發(fā)現(xiàn)身上沒帶錢。父親身上什么時候帶過錢啊,他連自己一個月掙多少工資都不知道。再說他從來也不需要買東西的。好在他腳上的拖鞋證明了他是附近小區(qū)的人,飯館小老板慷慨地讓父親賒欠了。也可能是父親酒后的表情起了作用,他竟然學(xué)會給自己帶上猙獰,而且是酒后的猙獰。反正,父親脫了身,能去辦公室了。但是,辦公室里只有一張行軍床,在父親到達之前,已經(jīng)有一個人大概是和老婆吵了架,都蒙著那床單薄的被子睡著了。
那天晚上特別漫長。因為父親出門之后母親仍然沒有做飯———她向來主張當(dāng)天的菜當(dāng)天買,當(dāng)天的飯當(dāng)天吃,吃不完就倒。所以,一只貓代替了青菜,晚上的菜肯定就沒了。而且,母親壓根兒就沒想做飯,她只是蹲在鞋架前一直撫摩那只貓,像是在耐心地數(shù)一數(shù)貓身上到底有多少根毛。
我后來才知道父親喝了二兩白酒吃了三菜一湯。所以那天晚上最苦的就是我了。我頭一次詳細地領(lǐng)略到了餓是什么滋味,它像百蟲撓心,撓完了又集體往脊椎骨里爬,讓人坐臥不安,讓時間拖慢了三倍的腳步。我不知道母親那晚有沒有睡,我是拿著本再也看不下去的書睡著了。很慶幸我睡著了,不然,對餓的感受肯定更漫長而詳細,看這些文字的讀者該受更多的煎熬了。
在后半夜———在我的感受里應(yīng)該是后半夜了,感謝上帝,我家的燈一直沒關(guān),剛剛餓醒的我———也許是開門聲驚醒了我,第一眼就模糊地看到了母親的身影,她正在以奔跑的速度沖到門前。門算是她打開的,父親帶著一身寒意進來了。
父親頭也不回地進了里屋,甚至連我都沒看一眼。他睡去了,母親和我發(fā)著愣。
人?貓
那只貓,就這么在我家呆了下來。
如果它有靈性,也許它會慶幸,從它進我家的門到它安穩(wěn)地在我家房內(nèi)溜達,竟然這么快就度過了危險期。因為男主人第一天的臉色可實在是不好看。可是反過來一想,即使不好看又怎么樣呢?那些天里女主人一直沒給男主人做飯。小主人每天早上都能從母親那里領(lǐng)到一天的生活費,愛到哪家飯館吃就去哪家飯館??墒悄兄魅四?一直到很久很久之后,那家飯館的小老板都忘了有人賒欠過他的二兩白酒和三菜一湯了,才忽然收到那頓飯的錢。
所以,貓應(yīng)該慶幸的是男女主人就這樣取得了一種平衡,否則,它就是再有靈性,也是前途未卜。
不過貓畢竟是貓,它不像人,有理智,懂得識趣,它不。它在短暫地適應(yīng)了我家的地理情況之后,就開始了它的占領(lǐng)。它把屎尿拉在偏僻的角落———我父親的書柜底下,然后本能地抓了抓地上的土,想蓋上。但是我家哪來的土啊,倒是柜子底下有幾堆書柜里放不下而父親又覺得不夠重要的書,于是貓只能在柜子底下那堆書的側(cè)面扒拉出幾道爪印,也就算了。
這是它最大的罪證。別的都還好說,貓食貓食,它吃的很少,不存在浪費。晚上活動白天睡覺,時間上和父親也不沖突。所以,它跟我父親最正面的沖突在母親的精心維護下一直沒有發(fā)生。但是這個罪證在貓做下三天或者是四天之后,被翻找一本書的父親發(fā)現(xiàn)了。父親已經(jīng)兩個多禮拜沒跟母親說話了,那天貓為媒介,父親主動跟母親有了交流———父親從母親在廚房為貓精心侍弄的貓窩里一把抓住了貓的脖子,要展示給母親看。貓在瞬間驚愕之后就來不及掙扎了,它把它黃褐色的眼睛瞪到最大,嘴張到最開。我第一次知道貓科動物的牙齒是那樣分布的,有點兒恐怖。
父親喘著粗氣,三兩步就把貓拎到了母親面前。母親正在準(zhǔn)備晚飯,她的晚飯越做越豐盛了。父親把貓往前伸了伸,貓的爪子幾乎劃到母親的鼻子。貓已經(jīng)只能發(fā)出嘶嘶的喘息聲了。父親似乎是不屑于說明怎么回事兒,也不想說明,他把貓的慘狀展示給母親看過之后,一把推過母親,來到廚房窗前,順手把貓從開著一扇的窗戶里扔了出去。或許是父親用的勁兒太大,也許是貓掙扎得厲害,它哐的把另一扇窗戶也撞開了。
跟在父親身后的我還站在廚房門口,我家的廚房站不下三個人,即使站得下我可能也不敢進去。父親攥著張牙舞爪的貓的脖子,母親手里拿著菜刀,這場景任誰也想象不到下面會發(fā)生什么。
我學(xué)著《少年文藝》里插圖的人物那樣雙手捂著耳朵,等待著貓和地面接觸時發(fā)出的慘叫和撞擊聲。
但是沒有。顯然父親和母親也在等待著,除了等待,已經(jīng)什么都挽救不回來了。我家在三樓,貓即使在空中翻滾幾次都該落地了,廚房的窗戶大開著,聲音不會傳不上來的。
父親臉上的憤怒慢慢轉(zhuǎn)成了疑惑,他的表情向來不豐富,這已經(jīng)很說明問題了。母親連忙扔下菜刀,往門外撲。我閃身跟在母親身后,也往樓下跑。
說實話,雖然我不用考慮就站在父親這一邊,但是對于這只來路到現(xiàn)在都不明了的貓,我還是會擔(dān)心它的死活。我是小女孩,父親是中年男人;我看《少年文藝》和不太懂的《茶花女》,父親教別人《結(jié)構(gòu)力學(xué)》;父親希望家里永遠寧靜而簡單,而我卻慢慢開始喜歡同學(xué)家里的綠色植物和毛絨絨的小動物,哪怕是沒有毛的紅色金魚和灰色小烏龜。所以跟著跟著,我就跑到了母親的前面。三樓,拐六個彎兒就到院里了。
院里有樹,沒幾棵,但是我仰起頭才發(fā)現(xiàn)原來最大的一棵就在我家廚房的窗戶底下。不用幾年,它就能把樹枝伸到我家廚房里。在尋找貓的間歇,我甚至想,這要是棵果樹該多好,我在廚房里摘了果子洗洗就能吃,多新鮮,多綠色。然后,我還想著,我該希望這是棵什么果樹呢?葡萄?葡萄不行,它長不了這么高。那桃子或者芒果吧,算是我的最愛了。我還沒決定好呢,就聽到母親“啊”的一聲驚叫,她發(fā)現(xiàn)那只貓了,掛在最邊上的一根樹枝上搖搖欲墜。
好在貓沒摔到地上,更沒摔死在地上。后來我看書看得多了,知道貓從三樓摔下是肯定摔不死的,因為有人從九樓往下摔貓都沒摔死。而且貓在民間素有九條命之說。但是當(dāng)時,在那個暮色慘淡的傍晚,我還是在心里悄悄祈禱著,那只貓千萬別死。因為一旦它死了,以后家里再出現(xiàn)活的東西的可能性基本上就沒有了。
母親的驚叫惹來了幾位鄰居,他們幫忙,用竹竿綁著垃圾袋,慢慢把驚魂未定的小貓給救了下來。我常常在想,如果那只貓已經(jīng)是成年貓了,也許后來的事情就不會發(fā)生了,因為貓?zhí)焐鷳?yīng)該就是會爬樹的。一根樹枝算什么,它輕移貓步,很快就能從樹干上緩步下來,抖抖身上被嚇得豎立起來的毛,重新開始它的生活??上н@是只不諳世事的小貓,它可能連祖先居住的地方———樹枝都沒怎么見過,更別說在上面走貓步了。
但是那天傍晚,太陽已經(jīng)落山了,母親仰著頭一直用大大小小的驚叫提示著樓上的鄰居怎么把貓?zhí)走M垃圾袋里。而父親,卻沒有像我想象的那樣漠然地回到他的書桌前,而是一直趴在我家的廚房窗口,看著。
貓?人
后面的事情,我只能用據(jù)說的口吻來講述了。因為在我從初中畢業(yè)到高中畢業(yè)的那三年里,那只貓在我家的生活水波不興。也許是那一場劫難讓貓有了記性,它開始變得越來越乖,乖得讓人心疼到辛酸,它愿意每天把屎尿準(zhǔn)確地排泄在母親為它準(zhǔn)備的垃圾筐里,完了還喵喵地叫幾聲,以示提醒。它愿意只守在自己喜歡的陽臺或者母親的枕邊,瞇著眼,一動不動。即使是它在最壯年的時期,春天的來臨讓它騷動異常,它的叫春也是罕見的少。偶爾母親放縱它從陽臺的小窗戶跳出去找一個公貓共度良宵,它也會乖乖地在天亮之前原路返回。
所以,貓的變化是讓人欣慰的。但是,人的變化卻讓我慢慢摸不著頭腦。當(dāng)然,這些都是在我大學(xué)假期回家時的見聞,多沒有牢靠的故事背景。
父親開始接近這只貓了,這是最讓我疑惑的。是父親為自己曾經(jīng)涂炭生靈而后悔了?還是他在補償他認為的一個高級生物對一個低級生物犯下的錯誤?反正,在家過年或過節(jié)的日子里,我竟然親眼看見父親在給那只貓喂食避孕藥,以避免貓生貓的麻煩。
反倒是母親,從那天傍晚央求鄰居把貓從樹枝上解救下來之后,她和貓的距離好像漸漸遠了。她似乎恢復(fù)了往日對菜市場的興趣,除了給貓準(zhǔn)備了一個垃圾筐之外,她與貓之間的關(guān)系幾乎可以用江河日下來形容。她開始討厭越來越讒嘴的貓偷吃她買回來的魚,她還經(jīng)常動手打那只貓,魔鬼般訓(xùn)練著它,讓它面對腥味兒也不敢動嘴。
對菜市場重新燃起的興趣其實也不是母親主動的,而是因為我的高考。我在準(zhǔn)備和參加高考的日子里一直在消瘦,根本不像一個已經(jīng)發(fā)育成熟的女孩子。于是,母親難得的表現(xiàn)出了她母性的光輝,回頭把她對菜市場的研究又拾掇起來,開始每天變化花樣,讓我大補大療,吃吃喝喝。
可惜的是,一直到現(xiàn)在我仍然未完全擺脫高三時的消瘦模樣。雖然身材高挑,有一米七一,這幾乎就是父親的身高了,但體重仍然沒能突破一百斤大關(guān)。母親的轉(zhuǎn)變倒是肥了那只貓。母親提前退休后的生活習(xí)慣是早睡晚起,根本不能陪我到深夜。所以她只能做好那些她認為大補的飯菜,交待一直同步陪我起居的父親,深夜時候一定記得熱給我吃。但是父親對我的教育方式一直紋絲未動:你想要什么就要什么,當(dāng)然,不想要什么也就不用要什么。所以,每天深夜父親按母親的囑咐把飯菜熱好,但吃不吃隨我。頭暈?zāi)X脹的我當(dāng)然不肯吃,于是就全便宜了那只貓。在那段時間里,可能全世界的貓都沒我家那只貓的伙食好,母親精挑細選補血補鐵補鈣補鋅補維生素補腦細胞的東西全讓它吃了。所以,它短時間內(nèi)迅速把身體擴張了一倍還多,以至于高考完了我都快抱不動它了,進而懷疑一只貓膨脹的速度怎么可以這么快,太邪乎了。我想如果我再經(jīng)歷一次高考,估計它就該比我還重了。
也許就是這只貓不知好歹的肥胖,惹得母親就此幾乎不肯再看它一眼。連垃圾筐里的糞便都慢慢轉(zhuǎn)由父親負責(zé)倒掉。貓當(dāng)然知道感恩,所以它的地盤慢慢從陽臺和母親的枕邊轉(zhuǎn)移到了父親的書桌上。
后來,母親對貓的態(tài)度已經(jīng)是厭惡了,曾經(jīng)不止一次把它抱出去送人,每次不是因為它的飯量太大了就是它丑陋的長相讓新主人嫌棄,又退了回來。再后來,就變成了母親送它出去,父親跟在后面討要回來。
父親對貓的態(tài)度轉(zhuǎn)變還有一個可能,就是因為我。這就是上文說到的父親給我訂的文學(xué)書刊的危害。因為就是在不經(jīng)意間,我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開始不喜歡父親的條條框框,因為文學(xué)作品里的故事和生活慢慢侵蝕了我的血液和思想。我發(fā)現(xiàn)父親給我指的方向跟我想要的已經(jīng)完全驢唇不對馬嘴,一個女性,怎么可以丁是丁卯是卯地過完她的一輩子?沒有驚喜,沒有意外,沒有浪漫。未來一見到底,明天和明年完全沒有兩樣。甚至,連我到哪一年從講師升為副教授都板上釘釘似的那么確定。我開始懷疑世界,懷疑人生,懷疑一切。它們肯定不會像條條框框或者經(jīng)線緯線那么簡單明了?我不相信。
但是,父親傳給我的性格卻完整保留著:我只要我想要的,不想要的就不用要了。于是,高考志愿填報時問題爆發(fā),我根本沒有想去上一所理工科類的大學(xué)。而這,正是父親從我一出生就規(guī)劃好了的。我在會說話時沒有說我會叛道,我在識字斷文時沒有離經(jīng)的想法,我在科目愛好上沒有明顯地背離他的要求。就是在板上要釘釘了,世界觀人生觀忽然變了,全變了。
不過父親的憤怒很快就掩飾住了,畢竟我是一個成人了,不再是半夜也愿意跑到他的辦公室和他鉆一床薄被子的小女孩。所以,父親沉默著接受了我的變故。是的,發(fā)生在我身上的不是變化是變故,他是這么認為的。
父親是不是因為我的叛變而從貓身上找尋慰藉呢?父親當(dāng)然是不會承認的了,我只能是這么猜,也不愿意肯定。后來的事情就不是我和父親面對面的交流了,具體情況請看后記。
后 記
大學(xué)畢業(yè),我就從那個叫南京的地方流浪出來。像宿命一樣,在一個叫北京的地方沉淀了想法。本來我想像三毛那樣生活的,但一是沒那么勇敢,二來,父親一直用一根線拴著我,把我當(dāng)成了風(fēng)箏放。一旦他想看看我了,就掙一掙線頭,我就回去歇段時間。所以,我從來沒有像偶像三毛那樣徹底。當(dāng)然,這也是我自己愿意的。也因為我自己樂意,所以我要誠摯地感謝網(wǎng)絡(luò),感謝MSN。
在電腦遠未大熱之前,父親就首先給自己的書桌上添置了一臺。在我剛剛能接受小資生活,開始安心靜下來工作、寫作、生活時,父親幾乎和我同步用上了MSN。所以,每天的生活父親仍舊和我步調(diào)一致。而且,每天的八個小時工作時間以及之后的十六個小時生活時間,父親總能像一雙眼睛一樣通過網(wǎng)絡(luò)注視著我。關(guān)于人生,關(guān)于人性,他都用六十二歲的年紀(jì)和我一起更新著。
就在剛才,聽著電腦里飄蕩著的最順耳的音樂,看著窗外最喜歡的細雨,我忽然想起了那只貓。于是,我向二十四小時在線的父親打下一行字———
爸,家里那只貓怎么樣了?比我重了吧。
父親———還不錯,但是你媽還是老想把它踢出去。它也老了,白天晚上都愛睡覺。當(dāng)它想趴在鍵盤上睡覺時,我就看教案;當(dāng)它想趴在教案上睡覺時,我就用鍵盤。
【責(zé)任編輯 泓 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