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曉
又到布谷鳥在山那邊鳴叫的季節(jié)了,鄉(xiāng)間田野里一片麥浪起伏。
母親從麥浪里直起身說:“孩子,明天又該吃寶塔糖打打肚子里的蛔蟲了?!?歲的我,正在田邊扯起一株紫色的豌豆花往嘴里送。按鄉(xiāng)下的規(guī)矩,一年得殺一回肚子里一種叫做蛔蟲的寄生蟲了。在那些清苦的歲月里,營養(yǎng)極度缺乏的我長得如同林子里的一只瘦猴,加上蛔蟲又在不斷地吞噬我體內的營養(yǎng)。而“寶塔糖”,是消滅蛔蟲的殺手。
“寶塔糖”是一種呈圓錐形的糖,其實是一種藥物,被一層有花紋的紙包裹著。要接連服用三天。第二天一大早,母親便把六大顆“寶塔糖”送到我嘴邊,嚼碎吞下后頓覺唾液在胃腔內直涌。那種糖吃后,肚子里便感到油水很寡,涌起對油膩食物的欲望。然而,服下這種殺蟲的藥物后,要戒一周的油膩食物,直到把肚子里的蛔蟲殺絕。
母親說:“乖孩子,這幾天,媽媽陪你,不吃葷。”那年月,家里哪有肉啊,打牙祭時頂多用豬油在鍋里煎后煮一碗面條而已。母親便陪著我,用泡蘿卜泡大蒜吃了一周的紅薯稀飯。睡夢里,我都在磨牙,想吃肉,醒來時清口水濕透了稻草枕頭。
有一天,院子里一戶人家來了客人,炊煙中飄來了燉臘肉的裊裊香氣。我端著紅薯稀飯,聞著誘人的陣陣香味直掉淚。我問母親:“媽,什么時候我能吃肉啊?”母親伸出手在我頭上撫摩:“乖孩子,聽話,等你把肚子里的蛔蟲殺凈后,媽媽就去給你買肉?!蔽彝娔赣H的眼眶里有淚花閃動。
然而那天黃昏。嘴饞的我還是忍不住踮起腳尖悄悄走向了鄰居家的餐桌,我掀起蓋子,伸手從一碗肉湯里打撈起一塊光禿禿的臘肉骨頭在嘴里啃著?!巴簟币粭l大黑狗沖了進來,逮住我的腳就是一口。
劇烈的疼痛讓我哭叫了起來,鄰居家的人跑了過來,母親聞聲沖了進來,一瞬間明白了我剛才的舉動。
呼呼的山風中,母親背著我往鄉(xiāng)村醫(yī)生那里沖,山風中,我能感到母親在嚶嚶地哭泣,我的淚水。也落在了母親的肩上。
經過了簡單的包扎,醫(yī)生說,沒事兒,幸虧咬得輕。母親又焦急地問:“孩子剛沾了油腥,對藥物沒有副作用吧?”醫(yī)生趕緊從水缸里舀來一瓢水,讓我喝進嘴里漱口,又吐出來。我忍著疼痛照辦,吐盡了剛在口腔里盤旋的最后一點油腥。
回到家,母親把我放進被窩里,又趕緊去給鄰居家道歉,還提了一袋大米給鄰居家送去,小聲地請求原諒。鄰居家收下了大米,并原諒了我,表示不再聲張此事。
一周過后的一天,母親挑著一大筐菜去城里賣。回來時,我看見虛弱的母親擔著兩大包化肥,手里還提著一小塊豬肉?!昂⒆樱裉熳屇愠匀?,吃個夠?!蹦赣H喜悅地說。我望見,母親的額頭上直冒汗。
那一頓肉,吃得我好過癮啊。我貪婪地吃著,竟忘了母親。其實母親已轉身離開了我,她要讓我一個人在一旁吃個夠。等我吃得飽嗝連天的時候,我才想起廚房里還有母親。我走進廚房,一下看見母親撲倒在稻草上,我大叫:“媽媽,媽媽……”母親睜開了眼睛,她朝我虛弱地笑了笑:“孩子,吃好了嗎?”我朝母親傻傻地點了點頭。
一直到我的孩子6歲生日那天,一家人在酒店里歡歡樂樂吃飽喝足后,我才從父親嘴里知道,母親進城那天,她去賣了血。母親為我買了肉后,再沒有了買化肥的錢。
我一下?lián)湎蚰赣H,抱起瘦弱的母親擁在懷里,孩子一般難過地哭了。6歲的孩子,也受了驚嚇,跑過來抱著我哭了。
一連幾天,我都疼痛不已。我明白了,那一頓肉,我吮吸的是母親的血。因為我的吮吸,轉身的母親才這么快地憔悴和蒼老。白發(fā)涌上了她的頭。道道皺紋猶如刀刻一般,嵌進了我疼痛的生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