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小凡
藥都雖居中原腹地,但因其商業(yè)繁華、水陸通達(dá)四方,新的時尚總不在人后。民國初年,縫紉機就已在藥都亮相。不久,湖北黃陂人徐焱亭在帽鋪街開設(shè)了“漢鎮(zhèn)徐福茂縫紉店”,有徒弟百余人。一時間,藥都人都以穿上“漢鎮(zhèn)徐福茂縫紉店”用機子縫制的衣服為榮。兩年后,徐焱亭的徒弟們又在德振街開了八家縫紉店,市民、學(xué)生、外地商紳的衣衫多為機子縫出。
但藥都畢竟是藥都。城內(nèi)八大家和新發(fā)戶的老爺老太太少爺小姐夫人小妾賬房先生,總之,這些人家的人以及在這些人家當(dāng)差的人,總還是都到啞巴巷“蕭記繡衣店”去定做,他們從不去穿機子縫的衣褲。并非這些人老派,不喜歡不歡迎新事物,關(guān)鍵是“蕭記繡衣店”手工做出來的褲褂,穿在身上熨帖、體面,長短胖瘦恰到好處,誰的衣服就只能誰穿,長一絲短一絲胖一分瘦一分都不行?!笆捰浝C衣店”在藥都都是老店,蕭子衿已是第五代掌柜的獨女。蕭子衿的祖上是清宮繡坊的裁縫,因技藝超絕,皇上大喜,五十歲時被恩準(zhǔn)回鄉(xiāng)。于是,藥都就有了“蕭記繡衣店”。
“蕭記繡衣店”清一色的女工,都是從六七歲便進(jìn)店學(xué)刺繡。因創(chuàng)辦人是清宮繡坊出來的,自然絕活就在于繡。但其制衣的活兒也絕不差,這是從皇宮里帶出來的手藝呀。到“蕭記繡衣店”做衣服,先要選面料,然后量尺寸,掌柜的親自剪裁,縫工再精縫,然后才是繡。繡的學(xué)問可就大了,所選面料必須是曾作貢品的萬壽綢或精紡真絲綢、軟緞,其他面料的活兒,“蕭記繡衣店”是絕不接的。
“蕭記繡衣店”繡法很多,有墊繡、平繡、拉繡、托繡、綢繡三十七種;工種分抽、拉、刁、補、厘五類,再分拼花、十字、蕾花、補布、打纜、帆目、通目、菠蘿目、扎目、金錢目、米篩目、龍眼目、對絲、老大藤、蝴蝶杜龜格、草鞋格、厘畔、梯只、硬挽五十三種;針法也最為講究,有抽、托、勾、影、纏、牽、包、切、勒、泡花、開格、打子、繞梗六十余種。繡圖多以花卉為主,有玫瑰、菊花、芍藥、牡丹、葡萄,后來,也繡龍鳳虎蛇百鳥他物。成品繡圖均層次分明,虛實相襯,簡樸中見繁復(fù),素雅處呈華貴,浮沉、揚抑、凸凹、虛實、動靜、清雅、絢爛、新古、柔硬變化無窮。藥都沒有人不以能穿上“蕭記繡衣店”的繡衣為榮的。
盡管“蕭記繡衣店”在藥都這般受人尊崇,但蕭子衿開始并不是想做掌柜的,在藥都女人做掌柜是沒有先例的。蕭子衿小的時候也是學(xué)過繡工的,現(xiàn)在,真的接了“蕭記繡衣店”的掌柜,其心就專用在了上面。她在一代一代傳下來的繡法上改變了雕繡的做法,從而使“蕭記繡衣店”的雕繡名揚九州。最大的特點為上繃墊底繡,猶如剪紙,先以剪刀在繡衣花邊上剪去多余布底,使花片顯現(xiàn)鮮明清麗的圖案,然后用繡線繃成蛛網(wǎng)狀,以各種雕檔雕空布肉以襯托出各種圖案花紋,再運用多種繡花針法,精繡而成。有老年人拿出“蕭記繡衣店”早年的繡衣,與蕭子衿的繡工一比,不禁大驚:蕭子衿的手藝超過了在宮中做繡工的祖上!
但真正令蕭子衿出大名的還是她的裁技。裁縫裁縫,裁為第一,衣服合身不合身,熨帖不熨帖,有樣沒有樣全靠裁這一關(guān)。蕭子衿對來定做衣服的人家可以說是知根知底,不知根知底者從不下剪。她下剪前并不量你的身高體胖,她的眼就是一把尺子,只用眼一瞅,就可以斷定你的身高體胖。對第一次來做衣的,總是要細(xì)瞅一番,并與之說過十幾句話,諸如祖上做什么,自己做什么,何年科第,何年生意大發(fā)……然后動剪,制出來的衣服穿在身上定是最佳的尺寸。有時,大戶大家的女眷來做衣,她總要設(shè)法弄清女的是妻是妾,是第幾房妾,大婦人是否還在,與老爺是否同住之類;若是公子小姐來做衣服,也定要弄清排行老幾,其母是妻是妾是第幾房之類,如果從側(cè)面弄不清楚,就讓其先走,然后派人打聽清了,才肯下剪。
開始,人們不習(xí)慣,一個做衣服的咋那么多事?但后來便都習(xí)慣了,因為她做的衣服穿在身上最為合適。她的兒子跟著她學(xué)了二十多年,雖然學(xué)到了以眼做尺的本領(lǐng),但裁出來的衣服卻總沒有蕭子衿裁出的衣服合身合體。蕭子衿有時也生氣,但生氣時就罵兒子不用腦子:衣衫是人穿的,裁衣服不把人的一切裁上去,人穿上會合身嗎!蕭子衿的兒子雖然被罵了不知多少回,但仍不得其法。
人總歸有老的時候。這一年春天,蕭子衿終于老了,臥床不起。眼看著自己就要走了,她把兒子從店里叫到床前。她用顫抖的聲音說:“世間萬物理相通。裁衣須知人性,衣衫是人穿的,裁衣服不把人的一切裁上去,人穿上會合身嗎!”這些話兒子聽了不知多少遍,就是不解其意。蕭子衿見兒子仍然一臉疑惑,便又搖著頭說:“你想,婦人位尊其性傲,胸必挺,需前長而后短;家道敗落者,其心慵,背必曲,需前短而后長;觀其性急,裁衣宜短;見其性緩,裁衣應(yīng)長……一人一性,一時一性,一人一種裁法,一時一種裁法,衣道如人啊!”
說畢,不能再言,三日而死。
〔責(zé)任編輯 君 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