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的糖葫蘆

青　梅

在兒時的記憶里,從來沒人敢欺負(fù)我,因為只要我一哭,哥哥就會像保護(hù)神一樣及時地出現(xiàn),他很黑很壯,就算同伴的哥哥在場,也沒人敢和他較量。

在我真正懂事后,才漸漸知道自己的哥哥是個“半傻子”,也就是現(xiàn)在常說的“弱智”。上學(xué)后,我一直無法面對這個現(xiàn)實,為此,我多次和同學(xué)吵翻了天。他們只要喊一聲“傻棒子,你妹子叫你”,哥哥就會飛奔過來聽人家擺弄。哥哥的“半傻”讓我越來越自卑,于是我開始有意無意地躲著他。上三年級那年的冬天,一天下學(xué)后,一個女生讓我去看她爸從城里帶回的新掛歷。我們從學(xué)校后墻翻出去,繞過校門口的時候,看見哥哥在那里直直地站著,模糊中看到他手里是一串鮮艷的糖葫蘆。我跑出去很遠(yuǎn),還能看到哥哥倔強的身影站在那里,身邊孩子們的譏笑聲鋼針一樣刺著我的耳膜。

同學(xué)家的掛歷真漂亮,我一頁頁地翻看著,忽然聽到遠(yuǎn)處有人喊我的名字。仔細(xì)聽聽,正是哥哥變了調(diào)的聲音。我沒答應(yīng),掛歷中美麗的女明星讓我幼小的心靈產(chǎn)生一種深深的自卑感,想到自己的哥哥是個傻子,什么心情都沒了。

天黑時我才回到家,爸媽看到是我一個人,急忙問哥哥哪兒去了。我懶得回答,心里只想著那本美麗的掛歷。爸爸二話沒說跑了出去,媽媽急得哭起來,我忽然想要是哥哥就此丟了才好,這樣我和別人的差距就小了。

半夜我從夢里醒來,聽到媽媽的哭聲,還沒明白怎么回事,哥哥已經(jīng)撲了過來,抱住我大聲號啕起來:“妹子你回來啦,可嚇?biāo)牢伊?你上哪兒去了,你怎么也不答應(yīng)我啊?！?/p>

那時哥哥已經(jīng)十五歲了,卻哭得像個小孩。身上的衣服滿是塵土,手里居然還攥著那串糖葫蘆,只是完全變成了土黃色。后來我才知道,哥哥聽說我和同學(xué)離開后,就滿村子找著喊我,沒找到,就一路跑到了鄰村去找。爸爸是在離家二十里遠(yuǎn)的村子找到他的。從此,爸爸再也不讓哥哥接我了。那時,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考上縣城的高中,那樣再不會有人笑話我有個傻哥哥了。

十五歲那年,我終于如愿以償?shù)乜忌狭穗x家百里的縣一中,一周才能回家一次。沒了哥哥帶來的煩惱,我學(xué)習(xí)非常好。第二年,忽然聽說哥哥要結(jié)婚了,這讓全家都很高興。聽鄰居說我未來的嫂子就是縣城近郊的,可人長得很丑,而且眼睛還有毛病。

我沒能參加哥哥的婚禮,其實我壓根也不想去,我無法想像一個半傻子和一個又丑又殘疾的嫂子在一起是什么樣?；丶液蟀謰屢恢痹趪@氣,告訴我結(jié)婚那天哥哥一直在門口等著我,被老丈人一頓好罵。新嫂子更是厲害,因為哥哥入贅要改姓,所以指著哥哥的鼻子說既然以后是她家的人,你那個妹子就不要再管了。

果然,哥哥結(jié)婚半年后我回家才再次看到他,瘦了很多,也老了很多。哥哥看到我愣了一下,馬上像小時候一樣把我抱了個滿懷,連聲叫著妹子妹子。他的力氣很大,我掙不開,就這樣由他抱著。十分鐘后,哥哥終于松開我說得走了,要不趕不回去。我才知道哥哥是騎著一輛破自行車趕了一百里地來的。我送哥哥到村口,他偷偷塞給我一個塑料袋,里面都是一毛兩毛的紙幣。我說你哪兒來的錢,他居然有些狡黠地笑了:“你嫂子讓我出攤賣棒子(玉米),這是我偷偷留下來給你買糖葫蘆的。”那些錢都很破舊了,上面還留著很多泥土。我忍不住拉著哥哥滿是裂紋的大手,卻什么都說不出來。

此后我再沒見過哥哥,高中第三年,一次下課后去校外散步,在一個自由市場的門口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居然是哥哥,在一輛三輪車上吆喝著賣棒子。我嚇了一跳,正考慮是不是躲開,他已經(jīng)看見了我,瘋了一樣跑過來就要抱我。同行的女生嚇得尖叫起來,我連忙說這是我哥哥。同學(xué)疑惑地看著我們:“他是你哥哥?”然后壓低聲音說:“怎么看起來有點傻似的?！蔽乙幌孪肫鹦r被笑話的情景,就聽到哥哥大聲說:“俺就是她哥,俺才不傻哩。”話音還沒落,就聽到一個尖利的聲音喊道:“你個死傻子干什么去了,還不滾回來。”哥哥一哆嗦,我猜這就是我從沒見過面的那個嫂子。果然,一個奇丑無比的獨眼女人走過來,指著哥哥的鼻子大罵道:“你個傻棒子不好好看著攤,跑這兒勾引小蹄子來了?！蔽覛獾靡退龑αR,哥哥急忙拉了我一把:“妹子你別著急,要不你嫂子回去該拿鞭子抽俺了,俺,俺回了,妹子你好好的。”

哥哥委屈地跟著嫂子走回去,低著頭偷偷看著我。我強忍著淚水離開市場,我知道,很快學(xué)校就知道我有個傻哥哥了。

果然,那個女生很快把那天的事傳了出去,同學(xué)們都知道市場有個賣棒子的傻子是我哥哥,爭相去看。我再一次陷入了小時候的困境,這個傻哥哥難道注定是我的惡夢嗎?

那之后我輕易不再到校外去了,一天我正在操場的角落看書,看門的老大爺走過來說門口有人找你,我走過去就看到哥哥又像小時候一樣直直地站在那里,手里舉著一串糖葫蘆,看到我就喊起來:“妹子妹子,你嫂子給了我五毛錢,看,剛蘸的糖葫蘆,又酸又甜的?！彼鋸埖拇髩K頭和興奮的叫聲那樣不協(xié)調(diào),好奇的人們又哄然笑起來,一個該死的男生還尖聲學(xué)著妹子啊妹子。我再也忍不住了,一把奪過糖葫蘆扔在地上,發(fā)狠地用腳踩著:“你走,誰是你妹子?！?/p>

人們愣住了,哥哥的笑容凝結(jié)在臉上,囁嚅著還沒說話,嫂子又出現(xiàn)了,一把揪著哥哥的耳朵往回拽:“我讓你偷錢,我讓你偷錢,你真傻還是假傻,還學(xué)會偷錢給‘娘家人了……”

哥哥孩子一樣被嫂子拽走了,我木頭般地離開喧囂的人群,莫大的恥辱讓我聽不到任何動靜。這時一只足球從操場飛過來,我被狠狠地砸倒在地上,頭重重地磕在壓著籃球架的水泥板上,昏了過去。

我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躺在醫(yī)院里,頭上縫了五針,媽媽在旁邊哭得死去活來。我卻有些解脫似的,起碼這陣子不用在學(xué)校被人笑話,只是過完年就要高考了,我的學(xué)習(xí)肯定會被耽誤的。

第二天,忽然有同學(xué)來看我,并且爭著留下來為我補課。我很清楚,這些和我一樣的農(nóng)家子女都很刻苦,他們肯花費寶貴的時間來幫助我讓我感到很意外。

五天后我出院返校,發(fā)現(xiàn)大家的舉動都有些古怪,室友們不但不讓我打飯,而且連我的衣服都要幫我洗,讓我媽媽放心回家。這讓我非常感動,心想自己一直是太小氣了,其實同學(xué)們都挺好的。

一天我在收發(fā)室看報紙,忽然看到哥哥出現(xiàn)在大門口,抱著一堆玉米站在那里。我遲疑著走出去,哥哥看到我愣了一下,撒腿就跑,怎么喊都沒用。這時我聽到收發(fā)室老大爺嘆了口氣說道:“丫頭,自從你住院之后,你哥哥每天都抱著一堆玉米來學(xué)校,見人就說他妹子摔著了,讓人多照顧照顧你。你那個嫂子整天跟過來罵街,可怎么都罵不走,一直到把玉米都送完,你的同學(xué)都答應(yīng)照顧你才走。唉,其實有時候傻子比正常人還聰明,你哥哥還說不讓告訴你,怕你讓人笑話哩?！?/p>

我回到宿舍挨個問同學(xué)們,果然如老大爺所說,幾乎所有人都收到了哥哥送的玉米。即使我嫂子天天罵,哥哥卻再沒有退縮過,只是重復(fù)著一句話:“我妹子摔著了,你幫幫她,我給你棒子?！?/p>

最后同學(xué)說有這樣一個好哥哥,就是再傻也是幸福的。我哭個沒完,傍晚的時候,媽媽從家來看我,聽我說了這些后長嘆一聲道:“其實你哥小時候最聰明最能干了。有一次你看到村里有人賣糖葫蘆,鬧著要吃。你哥沒錢買,就說能不能賒一個。賣糖葫蘆的逗他說你能爬上那棵老槐樹我就送你一串。你哥二話不說就爬上去,誰知被絆倒摔了下來,當(dāng)時就昏了過去。搶救了一天才醒過來,從此就成了這樣半傻的樣子?？蓱z他昏迷中還一直喊著你,說哥馬上就給你買糖葫蘆回來……”

我再也聽不下去了,一路跑到市場,哥哥果然還在那里守著攤子。我一下?lián)溥M(jìn)他的懷里,所有人都驚訝地看著。哥哥嚇了一跳,馬上又明白過來,什么都沒說,只是用滿是泥土的胳膊緊緊摟著我。他知道我此時最需要他的擁抱,即使他再傻也知道,我深信不疑。

趙光摘自《精品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