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的“不求甚解”

蔣星煜

陶淵明是我國古代知名度極高的文學(xué)家之一，他所吟詠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被認(rèn)為寫出一種與世無爭的超脫的心態(tài)，一種一般人難以設(shè)想的境界。一千多年來爭相傳誦。他也寫了《桃花源記》、《五柳先生傳》等許多散文名篇，被后世廣為引用的，則是《五柳先生傳》中的“好讀書，不求甚解”這一句。

十分耐人尋味的是，對“不求甚解”的使用、理解卻成了問題，見仁見智，相去甚遠(yuǎn)；或褒或貶，均常引用。也有人用作謙遜的語詞，表示自己并沒有作認(rèn)真細(xì)心的研究，因此“不求甚解”云云，確實有弄清楚的必要。而且，這也牽涉到對陶淵明的認(rèn)識和評價。

明代朱國楨《涌幢小品·己丑館選》：“讀書不求甚解，此語為何？曰：靜中看書，大意了然。唯有一等人，穿鑿求解，反致背戾，可笑。故曰：解是不解，不解是解?！敝靽鴺E認(rèn)為“不求甚解”意味著“大意了然”，基本上可以成立。但是，“不求甚解”再進一步是否就是“穿鑿”呢？恐怕說得很片面。這一論點的缺陷是把“大意了然”作為讀書的目的，或者說是讀書的要求的完戒。事實上，“大意了然”只可能是讀書的最基本的要求，如果說成為目的，那只能是初步的。

明代黃宗羲《張仁庵古本大學(xué)說序》：“道暗讀書不甚解，任懷得意，融然遠(yuǎn)寄。”比朱國楨的提法要確切得多，因為陶淵明的原文，下面接著說：“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都沒有把“不求甚解”作為事情的結(jié)束，而是說沒有再去在字面上多作分析，把困惑之處仍舊記在心上。一旦遇到其他的詩文，或生活中的某些感受，有了新的感悟，觸類旁通，就把懸疑解決了。這就是陶淵明所說的“每有會意”，黃宗羲所說的“任懷得意，融然遠(yuǎn)寄”。

朱國楨、黃宗羲二人對“不求甚解”的理解存在著顯著的差異，但也有其共同點，即“不求甚解”決不是某些人所說的“淺嘗輒止”的同義詞。

李伯元《官場現(xiàn)形記》第五十四回：“此時做這六合縣的乃是湖南人氏，姓梅，名飏，號子賡，行二，這人小的時候，諸事顢顢頇頇，不求甚解。”在這里，“不求甚解”成了“顢顢頇頇”者的具體的表現(xiàn)，根本不可能再有后來的“每有會意”。可以說，同樣一句話，完全不是陶淵明原來的意思。

孫中山《民族主義第六講》：“普通人讀書，雖然常用那一段做口頭禪，但是多是習(xí)而不察，不求甚解，莫名其妙的?！边@里“不求甚解”的用法也接近《官場現(xiàn)形記》，也和陶淵明原來的意思完全不同。

當(dāng)代的學(xué)者倪其心鑒賞《五柳先生傳》的文章說：“他讀書不是為了做官求榮利，不必適應(yīng)官府的標(biāo)準(zhǔn)，無須牽強附會，穿鑿曲解……”似乎受了朱國楨《涌幢小品》一定的影響，說得并不是太準(zhǔn)確。但是接著說：“他是從古圣賢作者求取真知，精神上獲得充實和鼓舞，……”還是比朱國楨的說法跨越了一步，比較完整一些。

要探索“不求甚解”的原來的涵義，首先是從“好讀書，不求甚解”的上下文，從《五柳先生傳》整篇文章著眼，如果聯(lián)系陶淵明其他有關(guān)的詩文考察，收獲一定會更多一些。他的《移居》之一結(jié)束的兩句是“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可知他決不是對書籍“淺嘗輒止”的人。不僅自己要認(rèn)真思考、尋求感悟，有時還要與友人互相研討，共同切磋。

事實證明陶淵明的讀書有時比別的人更專心，收獲也更豐厚?！渡胶＝?jīng)》是一部頗具神異色彩的奇書，陶淵明讀過之后，寫了一組《讀山海經(jīng)十三首》，反映了他隱居田園時“泛覽周王傳，流觀山海圖”之樂。通過神話題材，表達(dá)了他的遐想和獨特的審美情趣。古代文人讀《山海經(jīng)》者有一大批，但是用詩歌寫讀后感，而且寫得親切感人的僅陶淵明一人，既空前，也有可能在一定的歷史時期之內(nèi)，再不會有第二個人出現(xiàn)。假使陶淵明只是泛泛地瀏覽《山海經(jīng)》，那就不可能寫出《讀山海經(jīng)十三首》的。

再說，讀《山海經(jīng)》有深切體會，寫了詩，是一種情況。另一方面，讀其他的書，有了深切體會，卻不一定寫詩。他的《飲酒二十首之五》說：“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這是指對生活中的感受而言，當(dāng)讀書時，情況基本上應(yīng)該也是如此，有時感受到了“此中有真意”的“真意”，也可能一時之間沒有找到恰當(dāng)?shù)恼Z言表達(dá)出來。

沈致遠(yuǎn)先生從大洋彼岸打電話給我，問我對“不求甚解”一詞應(yīng)如何理解，他提出是否就是“不鉆牛角尖”的意思？我一時之間難以答復(fù)，后來想想，覺得提法上仍有和朱國楨、倪其心近似之處。用大白話來說，是否就是“不必打破沙鍋問到底”，但也似乎不是太確切。還是“不求甚解”原話最妥帖。

《論語·學(xué)而》：“學(xué)而時習(xí)之，不亦悅乎?！痹捳f得比較平直、順暢。陶淵明說：“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痹捳f得略有跌宕，或者說，其中有半拍休止符。盡管用語不一樣，但是分別用“不亦悅乎”與“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以表達(dá)讀書之后得到感悟的快樂卻是異曲而同工，也給了我們有力的啟示：他們都沒有停留在“不求甚解”的中途路上。

當(dāng)代的殷南寫過一篇《我所知道的王靜安先生》：“研究一樣?xùn)|西，等到感覺沉悶的時候，就應(yīng)該暫擱開，做別樣的工作，等到過一些時，再拿起來去做，那就可以得到一種新見解，新發(fā)明。否則單調(diào)地往一條路上走去，就會鉆進牛角尖去，永遠(yuǎn)鉆不出來的?！蔽矣钟X得和陶淵明說的“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有較多的相似之處，而且講得比較透徹了些。當(dāng)然，我也由此更確信“不求甚解”不是“淺嘗輒止”，而是思考問題的一種過程，或者說經(jīng)常遭遇到的一種情況，有其積極性，乃至必然性、規(guī)律性，而決不是“淺嘗輒止”，更不是思想懶漢的自我辯解。

讀書，是人生迫切的需要，不是為了完成家長、老師或上級布置給我們的任務(wù)。讀書也不存在什么秘訣或取巧之法。千萬不能曲解陶淵明的話并用來為自己的不認(rèn)真讀書辯護，那是自我欺騙或者自我安慰，沒有什么意義。

語詞在流傳過程中，被誤解誤讀的情況時有發(fā)生，《官場現(xiàn)形記》和《民族主義第六講》所說的“不求甚解”是貶義詞，不是陶淵明原來的涵義，必須辨明。但這也是客觀存在，不必改動，也無法改動。把來龍去脈講清楚了，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