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春暉

天剛剛從夜暗中泛出魚肚白，張奶奶就再也不能入睡了。就是平常，這時她也醒了，更何況今天是她的生日。

睡不著，張奶奶就索性起床。平時，只要不下雨，她就會到樓下適當(dāng)?shù)劐憻捯幌拢顒踊顒咏罟?，遇到天氣晴朗，還會去城邊的山腳遛遛，去河畔的鵝卵石路上走走，呼吸呼吸清新的空氣。遛一圈回到家中，小保姆秀麗就會端上熱騰騰的早餐。張奶奶喜歡吃點(diǎn)鍋巴粉和灰堿粑，秀麗也就常常地?fù)Q著花樣給她做。張奶奶見秀麗這樣乖巧，每每情不自禁地夸道，你呀，就像是我親孫女一樣。其實(shí)，張奶奶原本是不打算請保姆的，雖說年逾花甲，但身子骨還硬朗，手腳也還靈便，根本用不著別人專門侍候。自從前兩年老伴去世后，獨(dú)自一人生活就顯得孤單，心情也難免抑郁。兒子要接她住到一起去，她又舍不得搬離這住慣了的地方，在這熟悉的環(huán)境里，不時還能朦朧地感到老伴的影子和氣息。兒子見她不愿搬，為了減少她的孤單和寂寞，就無論如何也要給她請個保姆，說至少身邊有個伴，有個照應(yīng)。

往常這個時晨，張奶奶洗把臉就出門晨練去了。而秀麗人年輕瞌睡多，便總還要睡一會，估計張奶奶要回來了，這才起床，準(zhǔn)備做早餐。今天張奶奶不去晨練，把還在睡覺的秀麗也喊了起來。秀麗揉著惺忪的眼，不解地問，奶奶，要我同你去鍛煉?張奶奶臉掛著笑說，傻孩子，奶奶哪時要你陪我鍛煉啦?走，買菜去。秀麗似乎更加不解，買菜?恁早買什么菜?等會我自己去買，你說想吃什么就行了。張奶奶說，今天奶奶的胃口好，想吃的也多，不去看看怎么知道哇。

秀麗起了床，與張奶奶一起把早餐吃了，便往菜市走去。小城的清晨，行人總是步履匆匆，有忙著去單位的上班族，忙著去學(xué)校的中小學(xué)生，街上的交通車、的士川流不息。秀麗覺得張奶奶的腳步也是急匆匆的，不知張奶奶今天怎么了，只是感到她的心情特別好。

張奶奶盤算著到底該買些什么，兒子喜歡吃什么，兒媳喜歡吃什么，孫女穎穎又喜歡吃什么，竭力地在腦子里倒騰著亂絮一般的記憶。但細(xì)細(xì)一想，卻又像什么也不能肯定。兒子以前特別喜歡吃鱔魚，可去年她發(fā)現(xiàn)，他連筷子都不去碰一下。兒媳過去喜歡鵝掌，現(xiàn)在見到就煩。孫女原來特愛基圍蝦，現(xiàn)也不吃了，說都是死蝦，不新鮮。她實(shí)在想不出他們究竟喜歡吃什么，不禁感嘆，日子好了是好事，也是煩人的事，花樣品種多了，人的口味也變化多端，嘴越來越刁。路過一家生意紅火的西餅店時，她看到貨架上琳瑯滿目的生日蛋糕，很想進(jìn)去定做一個，但兒子早在去年就有言在先，生日蛋糕由他管，他要做一個很別致的，有創(chuàng)意的，給母親一個驚喜。

菜市里，干鮮菜蔬生猛海鮮一應(yīng)俱全，讓人眼花繚亂。到處是叫喊吆喝聲，討價還價聲，一片嘈雜；殺雞宰鵝，魚腥肉膻，撲面而來。張奶奶和秀麗在菜市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挑挑揀揀，最后還是買了些慣常的大路貨，雞鴨魚肉什么的，蔬菜也就是些時令性的壓攤貨。

秀麗說，奶奶，買這么多菜，那要吃到哪天?你這是要請客嗎?張奶奶微笑著，并沒正面回答，而是反問了一句，你說呢?秀麗一聽張奶奶的口氣便反應(yīng)過來，哦，原來你是要請客，請誰呀?

張奶奶本想說是自己的生日，你穎穎妹，同她爸爸媽媽都要來，一大家子，還不該多買點(diǎn)?但話到嘴邊，她還是忍了，不想說。

想想自已活了大半生，從來都沒有過過生日，心里多少有點(diǎn)不是滋味。以前不興過生日，好像什么事都能上綱上線，過生日應(yīng)該算資產(chǎn)階級那一套。再說那時候生活十分困難，就是想過生日也沒條件。但每逢到兒子的生日，做父母的好好歹歹也要表示一下，肉是很難吃到的，通常就是給兒子煮一個帶殼的雞蛋，兒子手捧著雞蛋，要把玩許久，極是得意地在小伙伴們的面前炫耀。就是這么一個小小的雞蛋，不少的人家還沒有呢。記得有一年，兒子已經(jīng)上初中了，說過生日子好想吃盤豬肉。自己同丈夫商量，雖說這近乎奢望，但自家就一個獨(dú)苗，怎么也得滿足孩子這并不過分的要求。那時縣食品公司偶爾也有肉賣，可人不熟，就是有肉票，也是經(jīng)常買不到。商量的結(jié)果是，丈夫決定去二十多里外的一個鄉(xiāng)村集市去買。那是鄰省的一個小鎮(zhèn)，山高皇帝遠(yuǎn)，官家對此地的管理顯得鞭長莫及，集市上也就常常有些在城里買不到的東西。那天清晨，丈夫揣了錢，臨出門時，自己還特地在他的上衣口袋處摁了摁，提醒說千萬別把錢弄丟了，那可是平時節(jié)衣縮食攢下來的。丈夫笑了笑，怎么可能呢，又不是小孩子。太陽一過正頂，娘倆就開始左等右盼，一小時又一小時過去了，心里不免焦急。夕陽西下，怎么也該回來了，往返步行五十多里，加上買肉需花費(fèi)的時間，六七個小時己綽綽有余，可硬是不見身影。母子二人站在門邊向遙遠(yuǎn)的山那邊張望，直望得整個世界一片模糊。天完全黑了下來，正要央求街坊鄰居，準(zhǔn)備沿路去尋找時，只見丈夫一瘸一瘸地拄著截木棍回來了，手里拎著兩斤豬肉。原來，丈夫返回時不小心從山路邊的斷崖處摔下，傷了腰腿，直到半年后才大致痊愈丟開拐杖。

回到家中，張奶奶吩咐秀麗把肉呀菜呀都拾掇出來。其實(shí)也沒多少事，雞在菜市就殺了，豬腳也是在菜市砍了。張奶奶自己也并沒閑著，一根根地摘著折耳根和芫荽。這折耳根和芫荽拌燒辣椒，一直是兒子最愛的下飯菜，總是辣得他額頭鼻尖冒汗，嘴張得大大的噓噓地呼氣，那吃相憨憨杵杵的，真讓人又好氣又好笑。只要兒子愛吃，吃得來勁，當(dāng)媽的心里別提有多高興。她看著灶臺上的肉呀菜呀，覺得該是很豐盛了，一家人再怎么狼吞虎咽也不會像以前那樣搞得碗干盤凈。記得兒子去部隊當(dāng)兵那年，臨行前約了幾個同學(xué)來家里吃飯。沒什么吃的，只好把家中唯一的老母雞殺了，上街買了些豆腐和小菜。席間，孩子們牛吼馬叫，風(fēng)卷殘云，飯菜吃得一干二凈。雖說孩子們一個個都說吃得咯咯飽，但張奶奶知道那不是實(shí)話，心里很歉疚。

兒子是個一心奔事業(yè)的人。從部隊退伍后，被分在農(nóng)機(jī)廠的車間當(dāng)鉗工，農(nóng)機(jī)廠效益不好，張奶奶一天到晚犯愁，擔(dān)心兒子找不到媳婦。試想，誰家的姑娘愿意找一個窮叮當(dāng)過日子。好在兒子爭氣，不出一年就調(diào)離車間到了廠部，沒兩年光景，居然還調(diào)到縣工業(yè)局當(dāng)上了干部。兒子上進(jìn)努力，既得領(lǐng)導(dǎo)的喜歡，也得同事們的好評，這找媳婦的事，就如水到渠成一般順當(dāng)。兒子的終身大事，兩位老人硬是未發(fā)一力。兒媳娶進(jìn)家門，張奶奶仍掛在心上念在口中的就是弄幾個可口的菜肴，看著兒子媳婦美美地吃下。后來有了孫女穎穎，兒子一家另立門戶，張奶奶照舊操心兒子吃得好不好。

當(dāng)沈當(dāng)砍當(dāng)切的，一應(yīng)準(zhǔn)備得毛光水滑，擺了滿滿一灶臺，就只等架鍋開炒了。張奶奶很是滿意，下午兒孫們一來，就可以香噴噴熱和和地吃了。她對秀麗說，中午我們兩個隨便點(diǎn)，就吃點(diǎn)鍋巴粉或者灰堿粑，下午再好好地吃。

張奶奶的心里就只牽掛著今天的晚餐。自從老伴前年去世后，再也沒有搞過一頓像樣的家宴。去年的一天，兒子有些愧疚似的問，媽，你的生日是哪天，我今年一定給你好好地過盤生日。張奶奶嘴上說過什么生日，一輩子都沒過個，不習(xí)慣，但心里卻吃蜜般的甘甜：禁不住兒子一再的追問，便告訴了他。兒子唉地一聲嘆息，媽，你

怎么不早說呢，生日都已經(jīng)過了!這樣，我明年一定好好地孝敬你老人家，讓你過一個開開心心熱熱鬧鬧的生日。兒子嘴里不停地說，媽，兒子的秉性你是知道的，說到做到，為了不忘記，我存在手機(jī)上，到時會鬧鈴提示。說罷，兒子在手機(jī)上一筆一畫地記著。突然，他高聲地說道，哦呀，太好記了，不會忘的，明年你的生日陰歷所對的陽歷，正好是六一兒童節(jié)，也就是穎穎參加高考的前一周，太好記了，就是不用提醒也記得住。說得也是，真是太巧了，怎么就撞上了個六一兒童節(jié)，莫非還成了個老頑童不成?張奶奶也覺得有趣。

時間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向下午走去。豬腳放進(jìn)了高壓鍋里，壓閥嗞嗞地噴出汽霧，滿屋子都飄著濃濃的豬腳香，其中，還有一絲淡淡的花椒的清香。一直滿心歡喜的張奶奶，隨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心里也隱隱地有了些擔(dān)憂，莫非兒子真把今天的日子搞忘了?疑問一出，張奶奶又堅決地否定了。她相信兒子一定會記得，也一定會同兒媳和孫女一起來，因?yàn)閮鹤邮且粋€很有孝心的人，就是再忙也會來給媽過生日祝壽。他不會忘記今天，一是兒子記在了手機(jī)上，手機(jī)的鬧鈴會提醒的，再就是今天是六一兒童節(jié)，又是穎穎臨考前的整一周，日期特殊，怎么也不可能忘記。

秀麗問，這雞呀魚的，是不是都要弄出來?現(xiàn)在天氣開始熱了，吃不完會變壞的。

張奶奶這心里正犯著猜疑，心情自然不如剛才，聽到秀麗這一問，就有了幾分煩躁，不耐煩地說，你煩不煩呀，緊問個什么，叫你弄你就弄得了。也是呀，秀麗問得并沒錯，倘若他們不來了，就是兩個人吃，哪里吃得下，不浪費(fèi)才怪。兒子到底是怎么了，是忘了呢還是忙，如果是因?yàn)槊ΧR一下，怎么也該來一個電話呀。她說什么也不相信兒子會忘了今天，他的生日，當(dāng)媽的可是幾十年里年年都沒忘記過，而母親的生日，就這一次他也竟沒放在心上?張奶奶心里越來越不寧靜，在廚房里左看不是，右看也不是，索性來到客廳打開電視看看，電視上的新聞和文藝節(jié)目，到處都是和六一兒童節(jié)有關(guān)，教育臺播放的是怎樣迎接高考，這些內(nèi)容，無不讓人聯(lián)想到自己生日……她很想打個電話，問問兒子何時來，但幾次拿起小靈通又總是沒有撥打。給兒子打電話，別說是現(xiàn)在，而是每一天都想打，總想問問兒子一家過得怎樣，好不好，忙不忙。兒子的回答也無非是老生常談，但只要聽到兒子的聲音，媽媽的心就踏實(shí)多了。同時，她也多么地想兒子能經(jīng)常打個電話來問一聲，最好是能抽空過來坐一下。還在前幾年的時候，聽陳紅在央視的春節(jié)文藝晚會上唱《?；丶铱纯础罚磺T，自己和老伴當(dāng)時多么感慨，如今她身單影只，月孤星冷，卻要耐住寂寞不去打擾他們兒子。其實(shí)，兒子也會抽空過來，也懂事地說過，我就你這一個媽了，我怎能不好好地孝敬你呢，拳拳寸草心，要報三春暉呀。眼下，兒子一定是有什么公務(wù)或者要緊的事脫不開身，與其打電話去分他的心，還不如讓他安心地處理自己的事情，他一旦有了閑暇，自然不容分說地就會過來。

奶奶，這雞是怎么吃法?秀麗在廚房問。張奶奶從電視上收回耳光，對秀麗說，炒一個糍粑辣子雞，剩下的黃燜。眼看就是下班的時間了，可兒子還是沒有音信，她心里不免更加煩躁起來，關(guān)了電視機(jī)，起身來到廚房看秀麗做菜。一只鍋里咕嘟咕嘟地煮著糟辣魚，酸酸的魚香，極是誘人地在廚房里彌漫著。孫女穎穎最喜歡聞這味道，雖然并不是很喜歡吃，只要一樣喜歡就行，哪有樣樣都如意的。她想到穎穎，突然覺得可以打個電話給孫女，孫女此時一定放學(xué)了。她掏出小靈通，就摁下了一串號碼。她聽到穎穎那甜甜的聲音，輕聲地問奶奶什么事，沒事就掛了，她還在學(xué)校里復(fù)習(xí)，太忙了，沒時間，下星期就考試了。她拿著手機(jī)怔怔的，也不知到底該說些什么。是呀，孫女太忙了，哪個面臨高考的孩子肩上不是千斤重?fù)?dān)哪。她默默地收起小靈通，看著餐桌上豐盛的一桌佳肴，心里不禁茫然，她覺得自己像一個吹脹的氣球，現(xiàn)正在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泄氣。

秀麗用毛巾擦著手上的油膩說，奶奶，都弄好了，要吃了嗎?張奶奶顯得有些落寞，無力而平靜地說，再等等，時間還不到。

天慢慢地昏暗下來，一般人家都已吃罷晚飯。秀麗說，奶奶，菜涼了，我重新熱一熱嗎?張奶奶沉吟道，算了，不用了。她在餐桌前看看那滿碗滿盤的菜，又抬頭定定地看著墻上老伴的遺像，許久，轉(zhuǎn)身進(jìn)臥室取來些香紙，又叫秀麗取三個酒杯，酌上酒，說是要請老伴入席。

她告訴秀麗，這桌菜蔬就是特地為陰間的老伴準(zhǔn)備的。昨晚，老伴給她托夢，今天一定要給他準(zhǔn)備一桌酒席。陰問的朋友們都輪番地請他吃酒，他要回敬別人，也得好好地辦一桌。他說了，陰間陽間一個理，都講究個禮尚往來，因此看在一生夫妻情分上，怎么也要滿足他的這個請求。眼前的酒席，奶奶煞有介事地說，就是請陰間的客人；事先怕你姑娘家接受不了，就藏著掖著不敢告訴你。她要將謊話編得盡可能地圓，說得就跟真的一樣，以免秀麗不相信，看出什么破綻。她碗筷擺好，斟了酒，一邊焚香燒紙，一邊動情地對著老伴的遺像說著話，請他和他的朋友入席。儀式完畢，秀麗說，奶奶，這一大桌我們吃不了，不如把叔叔阿姨和穎穎妹都叫來吧。

張奶奶巴不得現(xiàn)在就聽到敲門的聲音，看到他們一家三口的身影，看到穎穎那像盛開的花朵一樣的笑臉?？赡情T硬是沒發(fā)出一點(diǎn)聲響。她裝得若無其事地對秀麗說，算了，這時候了，他們早就吃過了，我們吃我們的。

吃罷晚飯，張奶奶又回到客廳打開電視，還是小朋友們唱唱跳跳，還是如何迎接高考。她覺得倦怠乏力，腦子也暈暈乎乎的，就對還在廚房里收拾的秀麗說，我累了，要先睡了。走進(jìn)臥室，連臉腳也不洗，便倒在了床上。

也不知過了多久，模模糊糊中聽到了電話鈴聲。拿起小靈通放在耳邊，猛然聽到兒子實(shí)實(shí)在在地叫了一聲媽，張奶奶這心潮一涌，兩汪熱淚剎那就盈滿了眼眶。

兒子說，原來的手機(jī)掉了，存的信息也丟失了，忙了整一天，現(xiàn)在剛剛應(yīng)酬完回家，看到燈下復(fù)習(xí)的穎穎，又看到電視上的兒童節(jié)目，才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媽，兒子急切地說，兒子馬上就過來。

張奶奶長長地舒氣一口，似乎要將一天所郁積的煩悶悉數(shù)吐出，而后輕輕地說，別來了，我很好的，真的很好的，睡了，已經(jīng)睡了……

作者簡介：

翟河貴，土家族，就職于貴州省玉屏縣文聯(lián)。貴州省作協(xié)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