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松民
《南京!南京!》里出現(xiàn)的人物很多,有中國軍人,有普通市民,有妓女,也有拉貝這樣值得尊重的外國人,但真正貫穿始終的,卻是屠城隊伍當中的一員:日本小軍官角川。在導演陸川的鏡頭里,角川接近“完美”:潔身自好、對慰安婦百合子的愛情純真執(zhí)著,就連槍殺姜淑云,也是為了使她免遭凌辱,影片的結(jié)尾,他更是毅然放走兩個中國人,然后以自殺來完成了靈魂的救贖……
于是,角川就成了大屠殺中最令人感動的人物,一位論者甚而把這部電影概括為《一個日本好人和一座叫做南京的城》,觀眾幾乎要不得不為角川之死落淚了。
暫且不去揣測陸川為什么要如此濃墨重彩地渲染一名鬼子兵的善良,我想說的僅僅是:角川這個人物在本質(zhì)上是虛假的,他僅僅存在于陸川的臆想當中,而不具備歷史的真實性。
說角川在本質(zhì)上和歷史上是虛假的,并不是說在幾百萬侵華日軍中完全不存在個別類似角川這樣的人物,而是說,以歷史為題材的電影,不應該只是個案的自然再現(xiàn),而是要對歷史提出自己的解釋,讓觀眾明白“歷史為什么會是這個樣子”。觀眾通過電影,應該更接近而不是更遠離歷史的本質(zhì),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筆者要說角川是虛假的。
美國人類學家本尼迪克特,在她那本著名的《菊與刀》中,正確地將日本文化歸結(jié)為“恥感文化”。在這種文化中熏陶出來的人,和在“罪感文化”及其他文化中熏陶出來的人一個最大區(qū)別,就是同族之內(nèi)相互評價對個人行為的影響,遠遠超過個人良知的自律。一事當前,做或者不做,日本人首先考慮的是自己所屬群體的其他人對此會作何評價,至于道德上的正當與否很少被考慮在內(nèi)。
可以想見,這種由群體內(nèi)部人際之間的認同或不認同約束起來的道德規(guī)范,在群體內(nèi)部可以產(chǎn)生強大的凝聚力,而一旦超出了群體的范圍,比如當面對一個陌生的外國人時,就會完全失去任何約束力——因為群體之外的人的評價對他沒有意義——而只按照力量對比來行事:如果你是強者,就對你尊重有加(比如日本戰(zhàn)敗后國內(nèi)出現(xiàn)了狂熱的麥克阿瑟崇拜);如果你是弱者,則對你肆意欺凌。日軍在南京的暴行,正反映了這種文化心理。
本尼迪克特的判斷,為眾多歷史文獻所證實,比如拉貝就在他給德國政府的報告中這樣寫道:“日軍的野蠻程度遠遠超過野獸?!币晃荒鞲缱骷覍懙溃骸叭毡救耸悄Ч碇械哪Ч?。”日本自己也沒有隱瞞這一點,關(guān)東軍參謀田中隆吉中佐就曾在公開會議中說:“坦率地講……我認為中國人是豬玀,對他們怎么干都行?!比毡颈笄凹卧诨貞涀约寒敃r的精神狀態(tài)時說:“中國人是螻蟻之輩。殺死螻蟻之輩,還會受到什么良心的譴責嗎?”
所有日本的研究者,都認可日本是一個高度同質(zhì)化的社會。那么,是田中隆吉、大前嘉等人的心理更接近歷史的本質(zhì),還是“角川”的心理更接近歷史的本質(zhì)?我想答案應該是不言而喻的吧。
再說角川的自殺。自殺,確實是日本文化心理中一個十分獨特的現(xiàn)象,沒有哪個文化像日本文化這樣推崇自殺,而這背后深層次的根源,就是武士道。日本學者新渡戶稻造在他的《武士道》一書中的“自殺及復仇制度”一章中解釋道:“死是擺脫恥辱的可靠隱蔽所?!睂W者山本常朝在《葉隱聞書》中則這樣概括:“所謂武士道,就是看透死亡。于生死兩難之際,要當機立斷,首先選擇死?!?/p>
在其他文化環(huán)境中成長起來的人可能無法理解日本人為什么會如此選擇,其實只要看一下日本的生存環(huán)境就明白了:作為一個人口稠密的島國,日本空間狹小,資源緊缺,一旦失敗,斷難有翻身的機會,為了免于終生的羞辱,還不如選擇自我了斷,所謂“賴活不如好死”。相反,作為大陸國家的中國,則因為地域遼闊,情況復雜,回旋余地很大,“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的事例不絕于史書,所以人們就更愿意遵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的信條了。
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中,日本從甲級戰(zhàn)犯東條英機到一線戰(zhàn)壕里的普通炮灰,自殺的不知凡幾,但基本都是因為失敗而自殺,甚少有人因為受不了“良心的譴責”而自殺。從這個角度來看,角川的自殺,是非常不“武士道”的——陸川太不了解日本人了!
因為角川是虛假的,所以他就成了導演陸川手里的一具提線木偶,因為是一具木偶充當了影片的主角,所以《南京!南京!》就恰如北京電影學院教授崔衛(wèi)平所言,“是一部荒腔走板,離奇古怪的影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