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學佳 黃廷首
在農村,讀大學就是一種投資。動輒數萬,甚至十幾萬。但“畢業(yè)相當于失業(yè)”的現(xiàn)狀,讓不少村民覺得投資風險太大——那么高的投資,回報卻可能為零,誰敢去做?村里很多大學生都能過公務員考試筆試,但都過不了面試。為什么?“面試不就是考家長?”
4月17日,廣東豐順縣湯坑鎮(zhèn)新銅村。正在喂豬的馮瑩葉聽到電話鈴響了,想是大女兒云鳳打來,立刻放下手中的活兒跑回去接。在電話前,馮瑩葉急急忙忙擦了擦手,但鈴聲卻停了。
電話那頭,廣州,中山大學校園,馮云鳳準備再撥一次,但遲疑了一下,這幾天她去應聘當老師,碰了一鼻子灰。這件事要不要跟阿媽講?2005年入讀中山大學的云鳳,今年就要畢業(yè)了。走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時常感到彷徨、迷茫。明知家里幫不上什么忙,但出于對家里人的依賴,不時會向父母傾訴。
夫婦倆靠養(yǎng)豬供養(yǎng)仨大學生
電話再響一聲,馮瑩葉迅速提起話筒,噼里啪啦地說了一通:“妹子啊,你想考研就努力去考吧,學費的事,我跟你爸再想辦法?!瘪T瑩葉說,村里的大學生都說現(xiàn)在工作不好找。她擔心云鳳壓力太大,于是多養(yǎng)了10多頭豬,希望能多湊點學費,“干脆,就讓云鳳去考研好了?!焙茱@然,馮瑩葉還不清楚考研一年只有一次,也不了解云鳳已經放棄了年初的考研機會。云鳳本想跟阿媽解釋清楚,但又不忍心把事實說出來,轉念想了想,說:“阿媽,您就別操心了。我現(xiàn)在一心想找一份好工作,而且已經有眉目了。況且,考研最終也還是要找工作啊?!?/p>
社會上流行這樣的說法,高校擴招緩解就業(yè)壓力,研究生批量生產,已成為不少學生躲避就業(yè)難的緩兵之計。云鳳不完全贊同這種說法,但承認這個“緩兵之計”是需要條件和代價的。上學期報考研究生一事,云鳳已拋在腦后,但父母一直惦著。當時學院對云鳳的評價很高,很多教授都鼓勵她考研。說是跟父母商量一下,其實她心里十分清楚,父母實在負擔不起相當于多了一個大學生的支出,再說,弟弟妹妹都在上大學。
在新銅,說起馮瑩輝、馮瑩葉夫婦,村里人無不豎起大拇指?!翱筐B(yǎng)豬供起了3個大學生,真不容易??!”不過,這份辛苦沒有白費。他們的女兒、兒子個個表現(xiàn)不俗。尤其是大女兒云鳳,在村里讀書時就一直非常優(yōu)秀,高中時就入了黨。到了大學,每年都拿獎學金。目前,云鳳的妹妹馮菊在廣東商學院讀大二,弟弟馮彬在廣東工業(yè)大學讀大一。每次兩姐妹聊天的時候,說到考研,云鳳心里多了一根刺,她暗地里下決心:一定不讓妹妹因為學費問題讀不上研究生。
大學生日見多找工作日見難
在擁有近3000人的新銅村,與云鳳一樣,就讀北大、中大、上海交大等名校的學生鳳毛麟角,多數都是大專生,特別是隨著高校擴招,名校不開設??茖I(yè),“這幾年孩子們考上的大學,名字越來越長,什么職業(yè)技術師范學校……”村民認為,最好是4個字,比如“北京大學”“清華大學”。
在村委會公開欄上,按年份排行的一串串姓名,記載著村里的驕傲。這是歷年來村里考上大學的學生名單。從1956年以來,新銅村培養(yǎng)了100多名大學生,最近幾年,每年參加高考的人數都在20人左右。2003年以前,考上大學的只有零星幾個,2006年出現(xiàn)了井噴,新銅村22個學生參加高考,全部考上大學。去年,村民馮興華之女馮曉研獲得梅州市語文單科狀元,喜訊傳來,原本被四鄰八鄉(xiāng)稱為“秀才村”的新銅,升格為“狀元村”。村干部們認為,盡管沒有預料到會被冠以“狀元村”的榮譽,但對這些年村里大學生的數量不斷增加,卻在預料之中。
從1996年開始,村里將小學、初中的基礎教育,以及對大學生的激勵工作捆綁開展。當年2月25日,由旅泰僑親馮壽權和瀑聲學校老校長馮東明倡導,籌集了20多萬元資金的“瀑聲獎教獎學基金會”成立了。基金會把資金以一分錢利息借給村里企業(yè)的老板,每年拿利息發(fā)放獎學金。獎學金是獎給小學的優(yōu)秀學生、老師以及考上大學的學生的。至今,已發(fā)放獎教學金12屆,累計超18萬元,受惠師生600多人次。但是,由于獎學金有限,村委會和基金會在考慮,隨著5年來大專生人數劇增,是不是考慮重獎本科生,或名牌大學生,或像馮曉研這樣的狀元?
這些年,村里一批大專生的就業(yè)狀況并不好,導致村民本身也開始小瞧這些讀3年或兩年的大學生。畢竟,在農村,讀大學就是一種投資,動輒數萬甚至十幾萬。但“畢業(yè)相當于失業(yè)”的現(xiàn)狀,讓不少村民覺得投資風險太大——那么高的投資,回報卻可能為零,誰敢去做?有不少家長出現(xiàn)這樣的心態(tài):高中也別讀了,成績不好,考上大專,跟讀技校沒什么兩樣,技校學費少,國家還有補貼。
多數村民認為:“以前有個大學生,一家人基本就脫貧了;現(xiàn)在有個大學生,可就要返貧了。剛上大學的時候大家都趾高氣揚,滿臉歡喜,到了畢業(yè)的時候,學生、家長全都垂頭喪氣?!庇绕涫谴髮I?,學歷不高,又沒有專長的技術,打工都沒有老板愿意請。
求職沒有背景壓力獨自承擔
年過50的村民老馮有兩個女兒讀大專——大女兒馮媛娜讀廣東教育學院,小女兒馮慧媛讀廣東女子職業(yè)技術學院,光是學雜費就花去10多萬。現(xiàn)在,就業(yè)難的問題同樣擺在她們面前。
老馮說,媛娜找工作還好一點,憑著她的學校與專業(yè),起碼回鄉(xiāng)下做個老師不成問題;慧媛的問題比較嚴峻——學的是日語,外面找不到工作,回來教書又專業(yè)不對口。如果當時知道讀了大學還是找不到工作,干脆不要去讀書,省下來的錢去創(chuàng)業(yè)說不定還能賺大錢。此前,媛娜和慧媛就回鄉(xiāng)找工作的事情跟家里人商量,全家人都表示贊同。老馮說:“像我這樣的家庭背景,她們能當鄉(xiāng)村老師就不錯了?!?/p>
農村學生在擇業(yè)中的劣勢顯而易見,家里沒背景,沒經濟基礎,自己在城市更是人生地不熟。許多城市學生為參加面試,買漂亮衣服、拍藝術照、請人設計簡歷,這些對于農村學生來說,想都不敢想。他們擔心的是,畢業(yè)后再找不到工作,留在城市求職連吃飯住宿都成問題。
一個不愿透露姓名的大學生,情緒十分低落,自稱“無臉見新銅父老”。她說她所在的大專院校是民辦的,遭遇社會用人單位的歧視更明顯。上學期,在系里擔任學生干部的她,十分清楚老師們費了多大精力,才請來一批外資企業(yè)到學校來招人。品學兼優(yōu)的她獲得老師的推薦,很快被用人單位收走簡歷,并點頭稱贊“這就是我們需要的人”。然而招聘會結束后,她在灑落一地的簡歷中,發(fā)現(xiàn)了自己投出的那份……
2005年就讀廣東海洋大學氣象專業(yè)的馮全運說,氣象部門都要求本科以上,這個專業(yè)的大專生被忽略了,看到前幾屆師兄師姐的殘酷現(xiàn)實,氣象專業(yè)讀著就覺得沒什么用。再說,現(xiàn)在讀完大學的人,拿到的錢還不如只讀完了高中的。那些讀完高中就去找工作的同學,現(xiàn)在一個月也能拿到幾千塊,過得很不錯。“想想同是20多歲,自己還一無所有,而他們已經搞得風生水起了,心里就越發(fā)沒底,越覺得未來希望渺茫?!睂︸T全運找工作一事,她父親一臉無奈。這一年來,女兒在珠三角處處碰壁,做父親的卻愛莫能助,干著急,添了一道皺紋,幾根白發(fā)。馮全運去年在廣州一家保險公司做過推銷,畢竟人生地不熟,幾個月下來,奔波勞碌不說,一份訂單都沒拿到。唉,“上了幾年大學,好像什么都沒有改變?!?/p>
2006年就讀廣東化工制藥職業(yè)學院的馮全資曾在廣州海珠區(qū)的一間藥店實習過。這個學期,她爸爸著急問:“想不想考公務員?。炕蛘呋卮謇飦懋敶甯刹??”全資說:“村里的工資那么低,還天天都有不少煩心事,說實在話,還真有點后悔當時讀大學了。要是把省下來的學費拿來跟同學一起做藥品生意的話,那可了不得啊!”全資在藥店實習時發(fā)現(xiàn)藥品進價與售價間的巨額利潤,一心想做個醫(yī)藥代表或者開間藥鋪。她爸爸立刻反問:“你沒錢,又沒關系,誰相信你這個醫(yī)藥代表?”
就業(yè)渠道狹窄上學仍是出路
每當上級下來視察,看著圍墻上大學生的名單,發(fā)出溢美之詞時,村支書的微笑總是十分勉強。他兩個女兒剛念完大學,就業(yè)問題迫在眉睫,自己卻一籌莫展。以前村里誰家不給小孩讀書,他就跑去勸他們要著眼長遠。但是現(xiàn)在呢?“我自己都說服不了自己了?!?/p>
村書記的想法,在“狀元村”里也逐漸流行起來。盡管2006年全部參加高考的學生都考上了大學,村里每年上大學的人數也在遞增,但另一方面,村里更多的學生在走另外一條路:讀完初中就結束學業(yè),外出打工或在家鄉(xiāng)做生意。
新銅村今年入學的人數呈“金字塔形”:小學270人,初中140人,高中100人。很多初、高中學生都不準備上大學了,尤其是那些成績很一般,頭腦又比較靈活的——他們籌集資金創(chuàng)業(yè)或者打算出外打工。這一點,或多或少受到在讀大學生就業(yè)難影響。許多家長不清楚情況,將就業(yè)的嚴峻形勢,直接灌輸到上中學甚至上小學的子女身上。同時,也有一些家長對已經面臨抉擇的大學生子女,因為什么“都不清楚”,反而看得開。對子女的工作雖不是漠不關心,但只要子女能吃飽睡好,也沒想到要什么回報。他們子女也知道父母的情況,所以在找工作上交流不多,或者基本上沒有交流,頂多在找到工作后跟父母說一聲自己在哪里工作,工資待遇怎樣。
村委會馮主任說:“出路還是回到了老路,想出路還是要讀書,只是苦了家長,幸福了學生。無論如何,讀了大學就是一種幸福?!痹僬f,讀了大學找不到工作應該是暫時性的,真正有發(fā)展前景的還是那些讀過書的。農民不識字,一輩子就是吃沒文化的虧。最簡單的,哪怕農業(yè)補貼的公告貼在墻上了,別人不說,農民也看不懂。而且,供子女上大學的學雜費4年加起來很多,但那是一年一年供給的。把賬目算得更精明一點,把褲腰帶勒得更緊一些,學費還是可以承擔的。
村里一些老人總結說,總體看來,學了知識,出外打工的學生工作都比較穩(wěn),這么多年了,也沒聽說誰工作沒了要跑回鄉(xiāng)下。他們認為,大學生畢竟有素質,像偷盜啊之類犯法的事情,大學生就不會做。雖然村里不少中學沒讀完就跑去創(chuàng)業(yè)的孩子,現(xiàn)在生活過得還可以,但終究沒有幾個是做正當行業(yè)的?!跋耖_賭場啊、游戲機室啊,基本上都是‘初中學歷的人在搞,被誤子弟再誤人子弟。”
國家這些年提倡大學生回鄉(xiāng)支援,新銅村培養(yǎng)了一大批大學生,在外沒有什么“禮遇”,但大學生們基本上都不想回家鄉(xiāng)工作,大部分都留在珠三角發(fā)展。
此外,馮主任還有一塊心病,努力了這么些年,培養(yǎng)了這么多大學生,卻沒有出現(xiàn)一個公務員。村務公開欄上,貼著一副大紅標語:“承先啟后創(chuàng)偉業(yè),繼往開來更輝煌”。公開欄歷年考上大學人員名單左側,是村里離退休干部名單?!俺缥闹亟獭钡莫剬W獎教基金的管理,基本由村里這批退休國家干部在承擔,從1996年到現(xiàn)在,卻沒有造就一個“國家干部”。對此,幾個來村委會辦事的村民大聲回應:村里很多大學生都能過(公務員考試)筆試,但都過不了面試。為什么?“面試不就是考家長?”說完,眼睛瞇成一根線。 (摘自《南方農村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