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價值觀下的“同命同價”與“同命不同價”

黃金橋

[摘要]我國目前正處于通過創(chuàng)制及健全相關民事立法——侵權責任法來積極應對各種事故導致人身與財產(chǎn)損害后果的關鍵時期。幾年前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人身侵權死亡賠償?shù)囊粋€司法解釋引爆了社會上“同命同價”與“同命不同價”的激烈爭論。生命雙重價值觀命題的提出對于理性回應“同命同價”與“同命不同價”的質(zhì)疑，具有一定啟示意義。

[關鍵詞]人身侵權損害；生命價值觀；“同命同價”；“同命不同價”

[中圖分類號]DF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2-2426(2009)06-0012-02

一、問題之提出

目前，我國侵權責任法草案已經(jīng)正式進入最高立法機關的審議程序，眾多焦點、疑點與難點問題亟待廣泛和充分討論。其中，圍繞侵害自然人“生命健康權”(《民法通則》中的用語)損害賠償問題而引發(fā)的法理爭議及法律制度建構(gòu)等問題非常復雜，各界人士對此興致盎然，各種議論熱火朝天，思想火花不時顯現(xiàn)。

就人身侵權損害后果而言，人身損害致人死亡的后果不但最為嚴重，而且由此引發(fā)的相關法律問題特別是死亡賠償問題也最為復雜，在學術理論界和實務部門引起的紛爭也最大。

在目前我國城鄉(xiāng)二元經(jīng)濟結(jié)構(gòu)與戶籍制度條件下，城鎮(zhèn)居民與農(nóng)村居民在諸多方面存在差別，收入及消費性支出懸殊是其中之一。2003年12月4日最高人民法院公布的《關于審理人身損害賠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解釋》)對有關問題的規(guī)定顯然也考慮到這種現(xiàn)實，比如，對死亡賠償金、殘疾賠償金和被扶養(yǎng)人生活費的計算，《解釋》均采用了因城鄉(xiāng)、地域不同而區(qū)別對待的雙重標準，即所謂的“定型化賠償和客觀計算的方式”。其第29條規(guī)定的是死亡賠償金(但第17條使用的卻是“死亡補償費”，學者一般認為二者指向同一事項，沒有區(qū)別)的計算標準：“死亡賠償金按照受訴法院所在地上一年度城鎮(zhèn)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或者農(nóng)村居民人均純收入標準，按二十年計算。但六十周歲以上的，年齡每增加一歲減少一年；七十五周歲以上的，按五年計算。”同時，《解釋》第35條對有關概念內(nèi)涵進行了明確：城鎮(zhèn)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農(nóng)村居民人均純收入、城鎮(zhèn)居民人均消費性支出、農(nóng)村居民人均年生活消費支出、職工平均工資，按照政府統(tǒng)計部門公布的各省、自治區(qū)、直轄市以及經(jīng)濟特區(qū)和計劃單列市上一年度相關統(tǒng)計數(shù)據(jù)確定?？紤]到現(xiàn)代社會人們擇業(yè)觀的變化和人口流動性的加快，《解釋》第30條實事求是地規(guī)定：賠償權利人舉證證明其住所地或者經(jīng)常居住地城鎮(zhèn)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或者農(nóng)村居民人均純收入高于受訴法院所在地標準的，殘疾賠償金或者死亡賠償金可以按照其住所地或者經(jīng)常居住地的相關標準計算?；诖?，在同一損害事件中分別來自城鄉(xiāng)的幾個受害人死亡后，就會發(fā)生死亡賠償金數(shù)額相差懸殊的情況，出現(xiàn)事故死亡人因是城鎮(zhèn)居民或農(nóng)村居民而異其死亡賠償金數(shù)量的現(xiàn)象，各地司法實踐已有不少案例印證了這一點。死亡賠償“同命不同價”的問題由此產(chǎn)生，并在媒體的推波助瀾下引起社會公眾的廣泛關注。

二、生命雙重價值觀的法理意涵

人身損害致人死亡在民法上構(gòu)成侵害自然人的生命權，而認定并追究侵權人民事責任的前提離不開對生命本義的探究，即究竟如何認識目前各界紛紛議論的所謂“同命同價”或“同命不同價”中的“命”。筆者認為，迄今為止，無論是“同命同價”論者還是“同命不同價”論者，實際上都直接或間接、有意或無意地觸及到了這個問題的核心與本質(zhì)：生命是否(應該)具有二重意涵。

馬克思關于商品具有二重性即商品具有價值和使用價值(分別由抽象勞動和具體勞動創(chuàng)造)的思想給我們分析生命及其價值意義以某種啟示。深究起來，人的生命也具有二重性：具體意義上的生命與抽象意義上的生命。前者是由每個人具體的自然存在和社會存在所體現(xiàn)出來的生命屬性，它在性別、年齡、相貌、性格、氣質(zhì)、健康、學識、能力、職業(yè)、愛好、收入(勞動能力)等許多方面因人而異，其本質(zhì)是人的實際生活狀態(tài)、生存價值及生命質(zhì)量；后者是排除或超越每個人千差萬別的具體生存屬性與特殊生活狀態(tài)后所共同擁有的生存或活著的價值，即每個人都有一條性命或一個生命，其本質(zhì)是人的性命價值或活著的權利。與此相適應，人的生命價值乃是具體的生命價值與抽象的生命價值的統(tǒng)一和融合，人是生命具體(特定)存在與抽象(一般)存在的統(tǒng)一體。那種認為“生命是一種不以特定生命的具體屬性為轉(zhuǎn)移的存在……對生命的賠償也不能根據(jù)特定生命的具體屬性來決定金額”的觀點，忽略了每個人生存期間多姿多彩的個性化生活特質(zhì)與生命內(nèi)涵，即只看到生命的抽象存在而無視其具體存在。毋庸諱言，在現(xiàn)實生活中，具體的生命價值(生命的具體存在價值)的確有貧富苦樂悲喜甚至貴賤之分，抽象的生命價值(生命的抽象存在價值)則無此差別。

具體和抽象兩種屬性上的生命價值觀決定于人類的實際生活事理與精神信仰。具體的生命價值觀反映生動形象、客觀真實即實然性的生命價值，它體現(xiàn)了對人的生命的真理性(此指事理本來之性質(zhì))認識，它承認人與人之間的實際生命質(zhì)量和生活境況有差異，不同的人其生命境遇可能不同。抽象的生命價值觀是理念性的生命價值觀，具有濃厚的假定(設)色彩，寄托了人們對人的生命的一種信仰或愿景：生命至高無上、生命權神圣不可侵犯、所有人的生命價值都是平等的。因此，“所有人的生命價值沒有差別”的說法其實具有極強的應然愿望甚至幻想色彩，意思就是“所有人的生命價值應當沒有差別”。然而，在紛繁復雜的人類社會系統(tǒng)中，我們既要承認和尊重具體的實然性生命價值，因為我們確實不可能消除無數(shù)個體生命之間存在的種種現(xiàn)實差別，又要強調(diào)抽象的理念性生命價值，要從信仰的愿望出發(fā)宣稱“人生而平等”，因為我們要維持抽象生命價值的倫理底線，滿足內(nèi)心良知的呼喚，防止實際生活中用犧牲一個“價值低”的人來拯救一個“價值高”的人的事件發(fā)生，從而警示人們平等對待生命、尊重生命。

三、生命雙重價值觀對兩個問題的回應

以上述生命價值觀為基礎，我們有必要特別回應“同命同價”論者針對“同命不同價”問題提出的有相當代表性的兩點質(zhì)疑：一是“同命不同價”有違背“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原則和歧視農(nóng)村人口的嫌疑；二是若在刑法領域也照此行事，豈不會出現(xiàn)“同命不同罰”的怪事?換言之，為何刑法中沒有出現(xiàn)類似的歧視現(xiàn)象呢?

首先，在人身損害致人死亡的情況下，人死不能復生，對生命權的侵害具有絕對的不可挽回性，無論怎樣的損害賠償方案都無法使情形恢復到損害事故發(fā)生前的狀態(tài)。雖然如此，我們?nèi)匀徊荒芊艞墝で笠宰钸m當?shù)姆绞絹砭葷鼨嗍艿角趾蟮呐?。尋求最適當方式的前提，就是要清醒地看到生命的

二重性，要使侵害人賠償死者失去的兩種“生命價值”：具體存在的生命價值和抽象存在的生命價值。客觀而論，不管學者怎樣措辭謹慎地形容對死者的賠償是賠償“命價”、賠償勞動力(商品)的價值、賠償人格或人格利益的損害、賠償死者及其近親屬的“逸失利益”，還是基于“扶養(yǎng)喪失說”、“繼承喪失說”、“物質(zhì)生活水平維持說”等其他名由，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對具體的生命價值的賠償必然會而且應當因人而異，“同命不同價”是不可避免的，也是正當?shù)?，這是對生活真理的服膺?！皞€體勞動能力的差異決定了收入差異，這是樸素的平等感情所不能掩蓋的客觀現(xiàn)實。依據(jù)死者勞動能力的價值作出對死者余命收入損失的判斷怎么說也有相當?shù)暮侠硇?。”而對抽象的生命價值的賠償則應當是相同的，因為“人生而平等”，此時按“同命同價”的思路處理，這是對信仰與理念的堅守。

生命的二重價值屬性還表明：人的生命既是有價的、也是無價的(“price-less”而非“valudess”)，這個判斷同樣適用于分析人身侵權死亡賠償問題。

有人建議，在死亡賠償中要采用一視同仁的方式將任何人的生命都看作是同質(zhì)對象來處置。這種看法有點片面簡單和偏執(zhí)，它無視生命現(xiàn)象在現(xiàn)實中的具體存在和復雜內(nèi)涵，“一視同仁”的救濟思路應該指向抽象的生命價值。我們應該理性地反思隨便拿“平等”或“公平”說事的習慣，“平等”、“公平”等標簽不可到處濫貼，難道受害人生前實際存在著的無法消除的這樣或那樣的個體生命差異，只是因為事故發(fā)生致人死亡后就可以借口“人生而平等”而予以強制性地一筆勾銷嗎?“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原則在人身損害死亡賠償問題中的適用精髓是給每個死者以生前各得其所意義上的賠償或救濟。我們目前對事故中的不同死者實行相同賠償?shù)淖龇?，針對抽象的生命價值而言是合理的，但作為對具體的生命價值的賠償就不可取，這種不分青紅皂白“一刀切”的賠償方法，是否可以說是對收入較高的富裕者或城市人口的歧視與不公呢?正如有學者精辟分析的那樣：“對死者余命收入進行‘一刀切的賠償卻找不到合理的解釋……。生命平等在法律上的翻譯應是，受害人因其遭受侵犯而產(chǎn)生的財產(chǎn)或非財產(chǎn)損害，均可獲得平等的實現(xiàn)矯正正義的機會。簡言之，就是使法律視野中程度殊異的各種損害均能獲得與其相稱的賠償。一個生命的隕落給其曾處的社會關系帶來的裂痕和損傷都是現(xiàn)實的和充滿個性的，給第三人帶來的損失和傷害亦是現(xiàn)實的和充滿個性的。死者勞動能力的差異產(chǎn)生的余命收入損失的差異必然要反映到死亡賠償金的數(shù)額上來。第三人可要求與損害相適應的賠償，但沒有理由攀比損害賠償?shù)慕^對數(shù)額?！盻5

其次，為何刑法對同樣致人死亡的殺人罪的制裁并不考慮受害人個體情況的差異而決定刑罰的輕重呢?筆者的思考是：保護生命雖然是各個法律部門的共同目標和任務，但部門法特別是刑法和民法對生命權的保護理念各有側(cè)重，二者具有互補性。刑法主要是通過制裁和防范殺人犯罪來達到保護人的生命權的目的，刑事責任的追究遵循“罪刑相適應”的原則，以制裁犯罪行為為軸心，重罪重罰、輕罪輕罰，刑罰的輕重只以犯罪分子犯罪的性質(zhì)、情節(jié)、手段、意圖、動機、數(shù)額、結(jié)果等為考量因素，基本上不考慮受害人的個體差異如性別、年齡、收入、身份、民族、相貌等。所以，非法剝奪一個身份顯赫的人的生命與非法剝奪一個地位卑微的人的生命，在不考慮其他犯罪因素的情況下，承擔的刑事責任應該是相同的。這表明，刑法強調(diào)保護抽象意義上的生命(即保護人活著或生存的權利)。而每個人抽象的生命價值都是等同的。刑事制裁的嚴厲性有警示人們尊重生命、敬畏生命的制度效應。與刑法專注于犯罪人和犯罪行為不同的是，民法對生命權的保護側(cè)重于對受害人已經(jīng)造成的各種損害的全面救濟，人身侵權民事責任的主要功能是救濟受害人的人格權益，填補受害人的各種損害(失)，并遵循完全賠償原則，受害人損失多少就賠償多少，因此就勢必要著重考慮受害人受損害的個體差異，形成個別化賠償模式，而對侵害人進行制裁并不是民事責任所刻意追求的。所以，對在同一事故中死亡的幾個自然人，可能會因為城鄉(xiāng)、地域及其他個人情況差別而得到不同數(shù)額的物質(zhì)賠償。我們不妨可以說，民法是以保護具體意義上的生命為主、同時兼顧受害人抽象的生命價值的部門法。

責任編輯宋桂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