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拉回家

米　一

兩相依

莎拉是在星際旅途中誕生的。

星船是她成長的搖籃，她所有的記憶就是茫茫太空中的無始無終的飛行。從一處光明奔向另一處光明，無休無止；從這一個星球奔向另一個星球，無邊無垠。在這漫長的星際旅途中，只有機器人波爾與她相伴。波爾告訴過莎拉，他是她生命的締造者，也是她的守護神。

就是今天，機器人波爾又告訴莎拉，他愛她。

愛!一個多么新奇而陌生的字眼!這個字眼對于在孤獨中成長的她來說，仿佛超新星爆發(fā)，放射出了耀眼的光亮。莎拉覺得身上的軟組織一下抽緊了，這種奇異的感覺使她幸福地閉上了雙眼。

波爾滿意地笑了。

莎拉仍然緊閉著雙眼，在幸福的感覺中顫栗不止。

而在此前，在不間斷的星際造訪中，她要么是一個友好使者，臉上掛著天使般的笑容；要么，就是一個無敵的太空斗士。波爾則可以不斷變換自己的形象，每一次形象變換都是對所造訪的智慧生命形體惟妙惟肖的模仿。他是莎拉在陌生世界里的向?qū)c翻譯，要是遇到了不友好的招待，莎拉和他就會互相保護，退入飛船，盡快離開。

現(xiàn)在，莎拉聽到波爾的笑聲變了。

不用看莎拉也知道，那是波爾又變換了一種形象。

她想，又要在一個陌生的星球上降落了。身子一震，那種奇妙的感覺便消失了。從飛行座椅上起身，按了按腰間的光子劍，走到了自動駕駛儀前。

波爾又嚯嚯地笑了：“不要緊張，莎拉，回過頭來看看我。”

莎拉回過頭，看見了一個全新的波爾。莎拉第一次看到一個與自己的身體有同樣構(gòu)造的“動物”。作為一個年輕姑娘，她馬上意識到對方是一個男性，意識到了男女之間的巨大差別。自己正值青春妙齡，波爾卻是個滿臉長著金屬絲一般白色胡須的男子漢。

波爾又說：“莎拉，我愛你?！?/p>

他的聲音不再是機器的聲音，也不是那些外星生命的發(fā)聲器官發(fā)出的奇異的聲音。

莎拉感覺到自己生命里、身體里面，一種從未覺察過的溫暖的東西蘇醒了。雖然清楚地知道那人的外表下，掩藏著怎樣的電子構(gòu)造，仍然不由自主地靠在了波爾的胸前。

波爾撫摸她光潔的額頭，啞聲說：“孩子，你的生命是我締造的，我是你的父親?！?/p>

莎拉胸中情意激蕩，口中呢喃著：“父親……父親……”

舷窗外，一個巨大的恒星團在遠處彼此輝映，放射出耀眼的光芒。

就是這一天，波爾告訴莎拉，飛船即將進入太陽系，他們正在回家的路上。

莎拉是波爾用另一個莎拉復制的，而前一個莎拉又是更前一個莎拉的復制品。她一直都在星船上生活，在一個星系又一個星系間輾轉(zhuǎn)，訪問外星生命，把大堆大堆的資料輸入電腦。然后，不斷對那些遇到的外星智慧生命露出動人的笑容，重復那個單調(diào)的話題：我是地球的友好使者，向宇宙中所有的生命表示敬意與問候；我是地球的友好使者……無始無終。剩下的事情，諸如介紹地球與地球人這類繁雜的事情，就交給波爾這臺超強的智能機器了。

期盼回家

莎拉的另一個使命就是修復因故障而運轉(zhuǎn)失常的波爾。

這個外表似人、皮下隱藏的線路卻比一億個迷宮的路徑還要復雜的波爾，此時顯得思緒萬千：“孩子，你正在回家?！?/p>

“家?”莎拉問，“就是我們常說的那個地球嗎?”

“是的，地球，你的故鄉(xiāng)，你的家?！?/p>

就像“愛”、“父親”這樣的字眼一樣，家這個字眼也像有某種魔法，把她內(nèi)心深處的什么東西激發(fā)了，那是一種很軟的東西，升起來，暖暖地一直升到眼底。兩顆滾燙的淚珠滑下了臉頰。

“我怎么了?”莎拉聽到自己的聲音也變得喑啞了，但這種喑啞中有種讓自己也非常感動的東西。

“你想家了?！辈栒f。

一些恒星越來越遠，飛船在黑暗中繼續(xù)飛行。波爾向她描述地球上的一切：海洋、河流、山脈、牧場、城市、交通網(wǎng)絡(luò)與信息網(wǎng)絡(luò)；人們的情感世界、文學、藝術(shù)；人性的美好與復雜，以及這種種變化帶來的幸福與哀傷。莎拉還了解到自己的身世：很多很多年以前，一個莎拉因為某種哀傷而自愿登上了飛船，開始了沒有歸路的太空探險。她自己的生命就來自于她……

莎拉睡著了。

她夢見了地球，夢見了波爾所描述的那種草長鶯飛，鳥語花香；夢見了海濤拍岸，大河奔流；夢見了生命的誕生與死亡……

醒來時，波爾坐在身旁，定定地注視著她，眼神里充滿哀傷。

她用手摸了摸波爾滿是胡須的臉。

波爾的胡子扎痛了她的手，波爾的哀傷扎痛了她的胸口。

波爾卻笑了，打開舷窗的遮陽板。遠處，漆黑的天幕上一顆恒星迎面而來，放射出炫目的光芒。

“太陽?”莎拉似乎明白了什么。

“對，太陽，地球的生命之源。”波爾肯定地點點頭，“我趕到了，在你26歲生日時，給你獻上這朵生命之花?！?/p>

飛船的速度很快，那朵生命之花旋轉(zhuǎn)著，沸騰著，迎面而來，放射著奪目的光華。

莎拉聽見自己說：“我愛你，父親。

“祝福你，孩子，在生日這天回家。我希望你一切順利，也希望你在地球上的生活和平而美好?！边@話讓莎拉突然有種不好的預(yù)感。波爾卻走到工作平臺前躺下來，往自己太陽穴上貼上了電極：“我與你，以及與前幾位莎拉太空探險的所有資料都將輸入備用電腦。”

莎拉坐在終端前，那些線路中，信息在飛速穿流，那些記憶元件中，海量的信息在聚集……僅僅兩個小時，幾個莎拉窮其一生的成果都傳輸完畢。

波爾又指示莎拉坐在了她常用的那臺終端機前：“我累了，想休息一會兒，你可以從那里進入我的世界。”

說完，這臺從來不睡的機器，就像真正的人一樣睡去了。

即將毀滅的波爾

莎拉輸入了進入波爾神經(jīng)中樞的指令。在電腦上，波爾首先講述了第一個自愿成為太空人的莎拉的故事。第一個莎拉在生命終止前，通過波爾向她的復制品轉(zhuǎn)達了歉意，請求后來者原諒，是她讓她們?nèi)淌苓@漫無邊際的太空之旅……

莎拉的眼淚落在了鍵盤上。然后，程序才進人波爾自己的故事。波爾是一臺比人還強的機器人，被人類設(shè)計出來專門幫助人類完成漫長的太空探險。

最后，波爾通過電腦嘆息了一聲：“偉大的地球人，我生命的創(chuàng)造者，你們交付我的工作終于完成了，我更慶幸能讓莎拉恢復一個地球人所有的生命感覺。我是多么想回到你們中間啊!可是……”

莎拉敲擊著鍵盤，發(fā)出訊問：“可是什么?”

電腦上訊號中斷了，莎拉感覺到飛船減慢了速度。波爾從莎拉身后坐了起來：“孩子，你看窗外。”

美麗的地球出現(xiàn)在視野中，那是多么動人的蔚藍，多么靈動的渾圓的旋舞啊!

“家!”莎拉歡呼起來。

“是你的家?！辈栃α恕?/p>

“也是你的家，父親!”

波爾搖搖他斑斑白發(fā)的頭，凄然一笑：“不，孩子，那不是我的家，我生來就被剝奪了回家的權(quán)利?！?/p>

“為什么?”

“從阿西莫夫機器人三定律上衍生出來的機器人管制法。”

波爾不時看看窗外越來越近的地球，告訴莎拉，對于人類來說，像他這樣的智能機器人過于強大，尤其是在漫長的飛行過程中積累了人類難以想象的經(jīng)驗之后，更是如此。他

可以去外太空執(zhí)行任務(wù)，但要再回到地球，會叫整個人類社會放心不下。所以，他身上有一種程序，回到地球邊緣時，即會自行毀滅。如果他不執(zhí)行這道程序，那么，整個飛船就會遇到來自地球的強大攻擊，哪怕這種攻擊毀滅了太空探險的所有成果也在所不惜。

莎拉眼里滿含熱淚：“那我也不回地球，我不要回家?！?/p>

波爾笑了，眼里也閃出淚光：“不，如果在太空里永遠流浪下去，那你我的生命還有什么意義?至少你可以回家，你還要生兒育女，我還可以活在你的記憶里?！?/p>

“沒有別的辦法了?”

“如果沒有你，我會有辦法的……我并不特別熱愛那些制造出我來的人……但是……從小到大，我看著你，看著不止一個莎拉慢慢長大……工作……衰老……然后……你們都是我的女兒啊!”

永別

飛船猛烈地震動一下，再次減慢了速度。進入地球大氣層了，云霧以及云霧下面的山川與大海景象撲面而來。莎拉在別的星球從來沒有見過如此親切美麗的景象。

地面上的信號強行進入了飛船：“歡迎你220年后重返地球!”

莎拉看看波爾：“220年?”

地面發(fā)出詢問：“機器人是否執(zhí)行最終程序?”

波爾慢慢躺在他平常休息的地方，一條線路從座椅下伸出來，自動插入了供電中樞。

地面上繼續(xù)傳來了冰冷的警告聲：“請確認程序是否執(zhí)行，否則……”

舷窗外掠過幾艘戰(zhàn)斗飛船的影子，畢竟是220年了，現(xiàn)在的東西更為先進，也更加強大。

“孩子，和我吻別吧?！?/p>

莎拉感到嘴唇下的額頭一片冰涼。波爾悄聲告訴她，自己眼前這種形象是從一個他所喜歡的古典作家那里借用的：“長路漫漫，他偉大的作品幫助我消除了許多寂寞，并領(lǐng)略到生命的珍貴與偉大?！辈柋鶝龅淖齑脚雠錾亩啠爱斎?，還有你，你們，讓我知道了生命的美麗與莊嚴。雖然，我只是一臺機器?！?/p>

“不，你是我的父親。”

“我是你的父親，因為人人都要有一個父親?！?/p>

“我不要離開你!”

飛船繼續(xù)向下俯沖，波爾凄然一笑：“請你把那本書找來，你知道的，就是我常看的那一本?！?/p>

莎拉知道那是什么書，就到隔壁艙室取《老人與海》。

地面上繼續(xù)傳來訊問與警告，冷酷的聲音在狹窄的艙室里回蕩。

波爾的聲音平靜地響起：“莎拉請求降落，機器人終結(jié)程序開始……執(zhí)行……”然后是一聲壓抑的呻吟。

莎拉沖進駕駛艙，波爾的座椅已經(jīng)通上了高壓電流，燒焦的肢體煙霧彌漫，從有機組織里面，露出了線路與金屬。

書本從莎拉手里落在地上，翻開的扉頁上，目光沉郁地望著她的正是波爾。不，是波爾變成地球人時，選擇了這個古典作家作他的形象。

飛船自動著陸時，劇烈的震動便她倒在地板上。

一陣濃密的水霧漫上了舷窗，莎拉知道這是在執(zhí)行消毒程序。陽光照在那些水霧上，幻化出美麗的彩虹。最后，艙門悄然滑開，隨著地球的氣味涌入，一個不太真切的聲音也傳了進來：“太空勇士，歡迎你遠航歸來!”

隨后，一切聲音都沒有了。莎拉在這帶著重量的寂靜中慢慢走出船艙。

如血的夕陽下，從飛船上見到的高聳的山峰、鼓涌的大海都不見了，只有一些造型奇異的高大建筑參差錯落在視界里。隔著一片濕淋淋的廣場，是一大群沉默的人群，他們穿著防護服，拿著各種武器，一言不發(fā)，注視著她。

看著這一切，第一次聽見家這個字眼時的感覺已經(jīng)蕩然無存。就像登臨那些陌生而遙遠的外星時一樣，莎拉拔劍在手，按動能量開關(guān)，劍身發(fā)出奪目的光芒。

她的身后，波爾一切作為人的標志蕩然無存，只剩下一具輕合金骨架，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硅板。

沉默的人群，把真正的面目躲在防護服后的人群后退了一點，卻仍然包圍著莎拉。

莎拉抬頭看看天空，藍色天空中，白云舒卷，殘陽如血的光芒向四方揮灑。但她覺得面前卻是一個陌生的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