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者心語　性靈文字

王鼎鈞是當代海外華文文學的代表性作家，其創(chuàng)作已逾半個多世紀。王鼎鈞的創(chuàng)作，散文、詩歌、小說、劇本、評論皆有建樹，以散文成就最高，已出版各類散文著作幾十種，在海內(nèi)外產(chǎn)生了廣泛影響成為海外華文文學的奇葩。

傳統(tǒng)之花

王鼎鈞散文的意義已經(jīng)超越了純文學的范疇。樓肇明稱王鼎鈞為“發(fā)端于６０年代臺灣散文變革中，成就最大的散文大師”①，與余光中一起，“共同為完成對現(xiàn)代散文傳統(tǒng)的革新，奠定了堅實穩(wěn)固的基石”②，這是僅就臺灣文學發(fā)展而言。在整個中國當代文學視域內(nèi)，王鼎鈞的散文同樣具有不可忽視的意義。

王鼎鈞的散文在一定意義上是對中國傳統(tǒng)散文、“五四”美文的承續(xù)，是對中國長期以來占主流地位的“普羅”散文的超越。自上個世紀20年代“普羅文學”出現(xiàn)以來，中國現(xiàn)代散文開始出現(xiàn)粗糙化甚至粗鄙化的因子，建國后隨著普羅文學的全面主流化，當代散文無論是在文體形態(tài)還是審美風格上，更是變得愈益枯燥、枯澀，中國傳統(tǒng)散文所特有的靈動性、精致性，被徹底放逐，中國傳統(tǒng)散文、“五四”美文的流脈，也同時被徹底斬斷。至今，普羅文學中的反文學性因素，并未得到清醒認識和認真清算。王鼎鈞由于自1949年后長期寓居臺灣、客居海外，遠離普羅文學的中心，因而，他的創(chuàng)作與傳統(tǒng)散文和“五四”美文更為接近，在中國當代散文中，曾經(jīng)被否定和斬斷了的傳統(tǒng)，在王鼎鈞的散文中得以保留和彰顯。同時，由于王鼎鈞“經(jīng)歷七個國家,看五種文化、三種制度”的獨特經(jīng)歷，和他生于傳統(tǒng)、依于傳統(tǒng)的文化背景，王鼎鈞的散文創(chuàng)作站在“中國文學”的立場，超越了臺灣“黨文學”、“階級文學”的拘囿，形成了更為開闊的視野和更為高遠的境界，在這個意義上，王鼎鈞的散文不但完成了與傳統(tǒng)的續(xù)接，而且使臺灣文學的“五四”傳統(tǒng)特別是“五四”散文傳統(tǒng)得到重新認同。

王鼎鈞雖自20世紀70年代末就身處異國，但他散文的精神卻是中國傳統(tǒng)的。獨特的人生閱歷，使王鼎鈞散文成為當代鄉(xiāng)愁文學的典范性文本，單就創(chuàng)作數(shù)量而言，王鼎鈞的散文絕大多數(shù)與“鄉(xiāng)愁”有關(guān)。一方面，王鼎鈞的散文承續(xù)了中國傳統(tǒng)散文的感時憂國傳統(tǒng)，但他并沒有停留在一般的思國懷鄉(xiāng)層面，而是賦予了“鄉(xiāng)愁”更多的超越性內(nèi)涵，例如對人生、人性的深刻思考，這其實就是王鼎鈞散文超越一般“鄉(xiāng)愁”文學之所在。

王鼎鈞的散文，其根本指歸在于“詮釋人生”，在于努力“寫出全人類的問題”。其實，王鼎鈞所寫的并非完全是個體性經(jīng)驗，而是記錄了一代中國人的獨特經(jīng)驗和思考，他的鄉(xiāng)愁，他的面對故鄉(xiāng)的復雜心緒以及“故鄉(xiāng)是祖先流浪的最后一站”的哀楚，他的用“異國的眼，故鄉(xiāng)的心”來審視人生世相的努力，和他要從“水成巖的皺折里想見千百年驚濤拍岸”的憂傷，都不獨是王鼎鈞的個體體驗，王鼎鈞說：“我是赤著腳走路的那種人，路上沒有紅毯，只有荊棘。中年以后整理自己的生活經(jīng)驗，發(fā)生了一個疑問，當年走在路上，前面明明有荊棘，為什么走在前面的人不告訴我呢？前面有陷阱，為什么沒有人作個標記呢？前面有甘泉，為什么去喝水的人不邀我同行呢？經(jīng)過一番研究，我知道一般人在這方面是很吝嗇的。于是我又衍生出一個想法：我一邊赤腳行走，一邊把什么地方有荊棘、什么地方有甘泉寫下來，放在路旁讓后面走過來的人拾去看看?！边@可以看作是王鼎鈞散文創(chuàng)作的根由。同時，王鼎鈞又說，明珠在蚌的身體里結(jié)成，但明珠并不是蚌的私人收藏。王鼎鈞的散文，已成為中國文學寶庫中一顆“明珠”。

在人生、宗教、文學之間，達到一種內(nèi)在的溝通和融合，達到一種三者的化境，是王鼎鈞的散文努力的方向。他說：“我從孔孟、耶穌基督、馬列、佛陀面前走過，都沒有空手而回。我能融會貫通。我生生不息。”恰恰這種融會貫通，生生不息，使他雖也“經(jīng)歷左翼掛帥、黨部掛帥、學院掛帥、鄉(xiāng)土掛帥，到市場掛帥”③，但并沒有隨著旗幟的更換，而輕易更易自己的文學理想和文學追求。如果把中國傳統(tǒng)文化、傳統(tǒng)文學比喻成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那么，王鼎鈞的散文就是這棵大樹上開出的一枝奇異的花朵。

智性之光

王鼎鈞的散文，有一種“堅硬”的存在，那就是其智性品格。王鼎鈞曾說“我力圖使我的文章能耐時間淘洗，越過空間限制，可以廣遠流傳”④，有的學者指出，王鼎鈞的散文“能用淺近的語言表達深遠的寄托”⑤。其實，無論是“能耐時間淘洗，越過空間限制”還是“深遠的寄托”，所指都是其散文的智性光芒。

王鼎鈞是一位有大智慧的作家，智性，構(gòu)成了王鼎鈞散文的獨特魅力和雋永品格。讀王鼎鈞的散文就如同與一位智者促膝交流，讓你時時得到智慧的快樂。其實，王鼎鈞是使命意識、家國情懷很強的作家，無論是“人生三書”，還是其后的《隨緣破密》、《心靈分享》、《千手捕蝶》等，都可以明顯感受到“作家對社會的責任感和關(guān)懷”⑥，但是，王鼎鈞的獨特之處在于他沒有被這種社會使命、家國情懷所拘囿，所桎梏，而是尋求向人生的更深處突進，努力發(fā)掘人生的深層意蘊和生命體悟，特別是對“人性的秘密”的執(zhí)著，形成了王鼎鈞散文的智慧之源。

同時，王鼎鈞又是一位有仁者之風的君子。在中國作家中，智者并不缺乏，但是，智慧并不永遠都是正面的東西，不知有多少人為“智慧”所累。智者有兩種：一種是單純智力的優(yōu)越，這種人往往太過看重自己的智慧，咄咄逼人，鋒芒畢露，惟我為上，不免失之于刻薄、冷峭；另一種智慧，則是王鼎鈞式的，含蓄，典雅，寬厚，永遠充滿了愛心、暖意，心胸坦蕩，心地澄明，如《六字箴言》、《那樹》、《鎖匠和小偷》、《石匠的智慧》、《欲》等，都充溢著這種東方式智慧。王鼎鈞的這類散文大都篇幅短小，既無炫目的佳詞麗句，也不裝出一副學問家的面孔，看似平淡，實則哲思深邃，啟人心智，洗盡鉛華，境界高遠。所謂東方智慧，是一種溫和的智慧，是一種循循善誘的智慧，也是一種“拈花一笑”的智慧，并且這種智慧永遠與人生、生命相聯(lián)系。智者，同時又具君子之風，是讀者親近和喜歡王鼎鈞的一個重要原因。王鼎鈞的智慧帶給你的是快樂，而不是一種壓迫感。王鼎鈞的許多閃爍著智性光芒的話，同時又閃爍著溫潤之光，如“得意事來，處之以淡；失意事來，處之以忍”、“用望遠鏡看社會，用顯微鏡看自己”、“能征服，謂之堅強。能順應，也是堅強”、“永遠永遠不要對人絕望，星星對天體絕望才會變成隕星，一顆隕星不會比一顆行星更有價值”，字里行間，處處可見作家的一顆愛心，一顆仁者之心。

王鼎鈞是一個經(jīng)驗型的作家，他的智慧，更多是來自于人生的體驗、感悟，而不是抽象的思辨。豐富的人生閱歷給了王鼎鈞一雙“慧眼”，特別是抗戰(zhàn)、內(nèi)戰(zhàn)、臺灣戒嚴時期、紐約移民的人生時空轉(zhuǎn)換，使他更容易超越人生的迷障，在一定意義上是人生的大磨難、大痛苦，使王鼎鈞達到了人生的高處，并凝結(jié)升華成了他的大愛、大智?？梢哉f，沒有王鼎鈞幾十年世事滄桑、生命磨難，就沒有王鼎鈞的散文。臺灣作家馬森把王鼎鈞的散文稱作“彌香酒液”：“過去漫長的經(jīng)驗，經(jīng)過醞釀沉淀，都化作愈久彌香的酒液，從他的筆端一滴滴地流出來了?！雹摺端膫€國王的故事》、《閏中秋華苑看月》、《驚生》、《我們的功課是化學》，還有諸如“人是一個月亮，每天盡心竭力想畫成一個圓，無奈天不由人，立即又缺了一個邊兒”、“生命是馬蹄鐵”，以及“年輕時不要怕，年老時不要悔”的人生“六字箴言”等等，沒有一定的人生閱歷作為底子，是寫不出來這類深沉文字的。讀王鼎鈞的充滿人生思考和智慧光芒的散文，讓你聯(lián)系起王鼎鈞散文中的一個比喻：“懷珠的蚌”，其實，王鼎鈞就是那顆“懷珠的蚌”，他的散文就是生命化育而成的“珠”。王鼎鈞說：“拿讀者當垃圾桶的時代過去了，拿讀者當出氣筒的時代過去了，拿讀者當拉拉隊的時代過去了，拿讀者當弱勢群體任意擺布的時代也過去了！讀者不能只聽見喊叫，他要聽見唱歌。讀者不能只看見血淚，他要看血淚化成的明珠，至少他得看見染成的杜鵑花?！蓖醵︹x深含人生智慧的文字，其實是歷盡滄桑、參閱世事后的智者心語，是“血淚化成的明珠”。

靈性之美

“靈性”是文學之魂。好的散文是需要用心靈來感悟來體味的。人是萬物之“靈”，人的心靈沒有了“靈性”，就“成為了一塊塊沒有彈性的死肉”，文學沒有了“靈性”，就完全變成了一堆沒有生氣和光彩的死的文字。靈性是中國傳統(tǒng)散文特別是小品文的審美品格。散文缺乏靈性，就像少女缺少明亮的眼睛。但是，就當代散文而言，靈性已經(jīng)成為了一種奢侈性的審美追求，無論是“十七年”散文，還是新時期散文，整體而言，偽飾多于率真，喧囂多于澄靜，真正的性靈文字更是少之又少，這是與整體文化氛圍、文學語境相關(guān)的。所以，讀到王鼎鈞的充滿靈性的散文，你會有一種熟悉的陌生感。王鼎鈞是用心靈在寫作，而不是像有些作家那樣僅僅是用電腦在寫作。這也許就是王鼎鈞散文富有靈性的最重要的原因，源于心靈的文字與電腦敲出來的文字畢竟不一樣。

王鼎鈞是一個虔誠的“文學教徒”，其審美品味是很雅致的，是帶有一些“貴族”氣息的，他自稱“文思不俗”是也。王鼎鈞的散文，具有一種靈性之美，這也是王鼎鈞散文向傳統(tǒng)回歸的一個明證。王鼎鈞說：“散文好比‘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這片云的形狀是自然生成，但有些巧云是出于織女的設(shè)計。巧云雖巧，到底仍是一片渾然舒卷自如。”⑧這其實就是王鼎鈞的“散文美學”。惟其追求“渾然舒卷自如”的境界，其散文創(chuàng)作自然也就擺脫了造作和斧鑿印痕。

王鼎鈞的散文的靈性之美，首先表現(xiàn)為語言的空靈美。王鼎鈞散文語言具有一種飄逸靈動之氣，絕不死沉沉、木呆呆，也絕不掉書袋，空靈而深含理趣，臺灣作家柯慶明評價王鼎鈞的散文是“用空靈之筆，寫溫厚之心”⑨是很恰當?shù)?。王鼎鈞自十四歲即接受了基督教的洗禮，自稱其信仰是“混血”的，但是，從他的散文創(chuàng)作而言，似乎佛教、道教對他的影響更為內(nèi)在。這種影響主要表現(xiàn)為王鼎鈞散文的悟性美。所謂悟性，即“用智慧觀照”——知覺的明澈的觀照和體察—— 一種東方式的悟性之美。

王鼎鈞散文的悟性美，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覺悟”、“體悟”。王鼎鈞散文的哲思源于他的人生體悟，源于對人生的參悟和洞察，而并非單純的文學才華和技巧。佛家按照悟之途徑將“悟”分為“解悟”和“證悟”（由理解真理而知者為解悟，由實踐修行而體得真理者為證悟），王鼎鈞屬于后者?！独献印吩唬骸俺o欲，以觀其妙”，王鼎鈞已經(jīng)覺悟了人生的“妙”處，“悟”到了超越于現(xiàn)實人生之上的生命真相。王鼎鈞有詩：“天外忽然通妙理，人間何苦留癡名”，從這個意義而言，王鼎鈞散文的哲思實際上就是他幾十年來對人生“覺悟”后所得來得“妙理”。有的學者稱王鼎鈞的散文為“寓言體”，就是小故事里暗含深意和玄機，需要你去領(lǐng)悟，如《網(wǎng)中》、《水心》等寥寥數(shù)百字，雋永深婉，寄意深厚，可謂小散文大境界，是散文中的寓言，沒有豐富的閱歷和對人生的深刻領(lǐng)悟和參透，也就沒有這類精粹文字。

從更深刻的意義上講，王鼎鈞散文的悟性美源于他的人生“悟境”。王鼎鈞說：“作家也是向眾生示現(xiàn)種種境界，破迷開悟，文學作品就是作家示現(xiàn)的境界。”如果作家自己尚“執(zhí)迷不悟”，又怎能對讀者“破迷開悟”呢？作家的境界，決定了作品的境界。佛家強調(diào)“自悟自修”，其實，“悟”是“自修”的結(jié)果，“自修”是“悟”的途徑和過程，沒有“自修”是無法達到人生的“悟境”的。王鼎鈞曾自稱是“血火流光的幸存者，冰封雪埋的幸存者”，這種人生的大磨難、大痛苦，其實就是王鼎鈞的“自修”的過程，并最終啟發(fā)了王鼎鈞的大覺悟。王鼎鈞說：“人生的功課在于對內(nèi)完成”，“我覺得生命的酸甜苦已調(diào)和成鼎鼐滋味，心如明鏡、無沾無礙的境界可望可即”，這其實所指就是人生的“悟境”?！赌菢洹?、《網(wǎng)中》、《與我同囚》等，皆呈現(xiàn)出一種超越之美，可成為王鼎鈞“宗教散文”的巔峰之作。從《某種看法》、《誰想念誰》、《水族啟示錄》可以得知，王鼎鈞是個大覺悟者。

王鼎鈞說：“‘人不是神的奴婢，‘人不是神的出氣筒，人不是一生戰(zhàn)戰(zhàn)兢兢等待神降禍降福。人不必跪在那里等神決定，等神安排，等神完成。人像神一樣的工作，完成神要完成的，完成自己想要完成的，也正是神要完成的?！蓖醵︹x已經(jīng)完成了“神”的工作。

（責任編輯：呂曉東）

作者簡介：溫奉橋，中國海洋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副教授，文學博士。

①見《王鼎鈞散文》封底，浙江文藝出版社，1994年版。文中所引除特別注出，皆散見王鼎鈞各類作品。

②樓肇明：《談王鼎鈞的散文》，見《王鼎鈞散文》，浙江文藝出版社，1994年版。

③④李曄：《海外著名散文家王鼎鈞訪談錄》，《當代文壇》，2006年第4期。

⑤張炯：《在王鼎鈞文學創(chuàng)作國際研討會上的講話》，http://wenxinshe.zhongwenlink.com/home/news_read.asp?NewsID=35107.

⑥ 蔡倩如：《王鼎鈞論》，臺灣爾雅出版社有限公司，2002年版，第49頁。

⑦馬森：《彌香酒液》，http://www.elitebooks.com.tw/front/

bin/ptdetail.phtml?Part=d11902.

⑧王鼎鈞：《作文十九問》，1986年版，第84頁.

⑨柯慶明：《奇跡》，http://www.elitebooks.com.tw/front/bin/

ptdetail.phtml?Part=d119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