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春妮
路也家里總是有布娃娃。有一個放在床頭的女布娃娃是十七年前買的,論年齡都快上大學了;還有一個布娃娃坐在書架上,原來是個男娃娃,后來被她在腦袋上拴了兩根用毛線做的辮子,硬是改成了個女娃娃。
第一次見到路也,是1995年。她外表看上去像一個學生,穿一條方格裙子,梳兩根不長不短的麻花辮子。后來才知道她早已從山大畢業(yè),分配到濟大當教師了。后來還知道,這個學生模樣的路也,已經(jīng)寫了不少詩和小說以及什么什么文學作品,這讓我很自卑。從外表看起來,我比她一點也不差,怎么就她能寫東西呢,要知道,那還是文學還有點兒熱鬧的年代。這個身子單薄、貌不驚人、學生模樣的女孩,為何這么厲害?我對她有點敬而遠之。
“我的朋友大多數(shù)都不搞文學?!甭芬埠髞磉@么對我說。我還意識到她似乎有意跟我交往,也就是說希望我能成為她朋友。再后來,當我發(fā)現(xiàn)她的女友一律都是漂亮女孩,就多少有了點得意,這至少說明在她的眼中我的相貌還說得過去。由此可見,路也有點好色,盡管她好的是女色。路也好色這個話題,不能由別人說,尤其不能由男人來說,因為那樣一說味道就變了。男人家家都有,而路也沒有,路也是單身女人。
單身女人自有孤苦之處,卻也有著我們這些有家室拖累的人所沒有的自由。路也一點也不知道珍惜這種自由。人們可以看到她在許多詩里都寫到了愛情,尤其是那遠距離的跑來跑去的愛情……路也寫得樂此不疲,那么她是不是真的像詩中寫的那樣陶醉?我不告訴你!我可以告訴你她受傷時候的樣子。路也情感受傷的時候,食欲變得非常旺盛,如果某一天她到處打電話請女友吃飯,情況多半不妙,到了她一上來就瘋狂點菜、狼吞虎咽,她大約已經(jīng)傷成了三等殘廢。
我們幫她分析過,為什么路也會讓壞男人得逞,自己大敗而歸?可我們的分析沒有用處,譬如場外指導還得場內(nèi)運動員配合。路也太固執(zhí),從不聽我們這幫過來人的經(jīng)驗之談。所以,每當她以為這回可遇上真愛了,事實上愛情的燃料已經(jīng)差不多被他們自己燒完。
看到路也像個貓一樣在那里蜷著身體舐自己的傷口,我們一幫女友就同仇敵愾地幫她恨那個壞男人,不過于事無補,她還會繼續(xù)飛蛾撲火,還是要犯一些低級錯誤。大約是由于一次次受傷的緣故,路也的身材依舊那么單薄,單薄得有點與實際年齡不相符。在家里,她穿得很少的時候,有時會拍拍自己的屁股說,又胖了,又胖了,該減肥了!她難道真不知道這樣的裝模作樣的鼓弄,其實是一種自我表揚嗎?路也的身材想必與她的短命愛情和持續(xù)受傷密切相關(guān)。
為什么外表像乖乖貓一樣的路也,就不能有一個善始善終的愛情呢?這是一個博士論文題目——當然這是說笑話。事實上,如果僅僅把路也看成是乖乖貓,那一定是被假象所迷惑。路也還有一些幾乎可以用“怪”來形容的壞脾氣。她性情激烈,嫉惡如仇,有時還有點不識好歹,不知輕重。她的價值觀往往與常人不同,比如單位里按職稱工作年限什么的,要給她調(diào)一個大房子,只需交不到一萬塊錢,就可以在同一個校園里把她現(xiàn)在住的又小又舊的兩居室換成三居室的新房大房,這是不是好事?然而,她不換,毅然決然地放棄了調(diào)房權(quán)利,你質(zhì)問她,她告訴你的理由只是嫌搬家麻煩,你罵她,她會更進一步向你主張什么簡單生活,并推薦你去讀《瓦爾登湖》。她也許不知道在市場經(jīng)濟環(huán)境中,房產(chǎn)是有價的,大房小房,輕重自見,惟獨她看不出其中的輕與重。
毫無疑問,這種性格上的不合時宜和價值觀上的水土不服也許能解釋路也為什么在愛情戰(zhàn)場上屢戰(zhàn)屢敗,不過路也好像并沒有完全氣餒,她有的是屢敗屢戰(zhàn)的勇氣與暴發(fā)力。
路也的暴發(fā)力是驚人的。這也是她給人的一個意外,在她溫良柔順的小小樣樣的身體里面,蘊含那么多那么猛的暴發(fā)力,實在匪夷所思。你見過一個人半個月不到就寫出一部小長篇的么?你見到一口氣寫許多詩寫得讓讀詩的人喘不氣來的人么?當她有了約稿任務時,全然不放在心上,日子照舊懶懶地過閑閑地過,似乎從不去想稿子的事,一直拖到快到最后期限了,火燒著眉毛了,她開始在我們聚會時大訴其苦,最后,不聚會,也不訴苦,甚至夜里也不睡覺了,上廁所一溜小跑,弄得像突擊隊或敢死隊的,只聽她的電腦鍵盤“達達達”地響,光聽鍵盤響聲的節(jié)奏,她這時就是一個標準的錄入速度極快的打字員。讓人意外的是,這時的路也才思敏捷,妙語連珠,其想象力有如宇宙間的黑洞,無限打開,這種時候是路也最快樂的時候。路也的這種寫作方式,確實讓人難以理喻,而且也無法讓人聯(lián)想到一個喜歡布娃娃的弱女子和一個蜷著身體在舐自己傷口的乖乖貓。
可能跟她這種完全靠著暴發(fā)力來寫作的獨特方式有關(guān),路也的小說和詩歌都屬于密度較大的那類,既不“弱”也不“乖”,而是給讀者氣象萬千應接不暇之感,要肺活量大的人來讀才會讀得高興,肺活量偏小的人會不喜歡。有一年,路也寫出《江心洲》系列組詩,讓絕大多數(shù)人都眼睛一亮,不是別的,是她那段時間的寫作方式有了改變,據(jù)我所知,她當時正在熱戀,正在把原本用來寫作的暴發(fā)力中的相當一部分用到了那個男人身上。于是,奇跡出現(xiàn)了,路也這組《江心洲》系列組詩在保持其詩歌原來的優(yōu)長前提下,有了大袖飄飄的舒徐之姿。詩界的目光都集中在她的作品上,而沒有注意到她的寫作方式的改變,尤其沒有發(fā)現(xiàn)她的改變源于她把一部分暴發(fā)力用到另一個地方去了。
說到這里,我似乎發(fā)現(xiàn)路也在感情方面屢遭挫折的原因了,她不該總是依靠自身暴發(fā)力來寫作,同樣她也不應該總是依靠生命暴發(fā)力去戀愛。呵,讓她不這樣做是不是有點難呢,對于這個O型血、射手座的女子來說?